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五十二章 東狩的皇帝
劉守備頓時大搖其頭道：「這話說的，瞧不起人是不？俺們齊魯漢子咋能把好東西自個受用呢？」說著先給自己滿上一碗，再往武兆面前的瓷碗中倒酒。
那囚犯嘆口氣，接過刷鍋水一般的稀粥，黯然退了下去。
卻見武兆面前的碗中仍然滿著，似乎是一滴沒少，老臉當即便拉下來了，沉聲道：「武先生瞧不起俺這個丘八怎地？」
看到劉守備把便壺也擺上了桌，武兆不由大敗胃口，趕緊把目光轉向地面，卻見著地上鋪著花花綠綠的地毯，簡直是俗不可耐。再把眼抬起來，又看到床上還有身粉紅色的女人衣裳，似乎是家裡女眷扔在這的。
劉守備不由食指大動，心旌搖動道：「雖然歲數大了點，卻仍然細皮嫩肉、光滑可人，絕對是人間極品啊。」頓時湧起相見恨晚的感覺，朝武兆拱手第三次邀請道：「武先生請了……」可見是多麼的迫不及待。
這一聲叫喚把武兆從魂不守舍中回來，雙眼木然地望向劉守備，慘然一笑道：「喝就喝！」便端起那酒碗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去。辛辣的酒液刺激喉嚨如刀割一般的痛，但武兆不再抗拒這種感覺。他需要這刺痛、這暈眩、這沉醉來麻痹心中那支離破碎的劇痛！
一方又驚又累軍心渙散，一方以逸待勞士氣高漲，就是用腳趾頭，也能知道這一仗的結果……據史載，此役陣亡御林軍八千、雜牌部隊一萬、民夫兩萬，余者六萬餘人盡皆被俘……其中便包括世祖烈皇帝陛下、英郡王秦霑殿下、禁軍元帥馬光祖、大內總管太監卓言等重要人物。
朝劉守備點點頭，算是見了禮，武兆便輕撩前襟，邁步進了屋，但看這雲捲風舒的舉止，便不是劉守備這種老粗可比，卻也更讓他愛煞了。
憂思難忘，去日苦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房中點著八盞牛油大燈，把個偌大的屋子映得亮如白晝，也讓武兆看清楚屋裡的每一樣擺設。但見四面牆上掛著些不知出處、基本上跟秦小五一個水平的字畫。卻被劉守備寶貝似的裝裱
所以我們才會在大名府夏津縣的烏山村，看到武兆兄的身影……
恰在此時，又趕上齊國秋收在即，各地軍屯的人手嚴重短缺。而那陳烈風本就是個粗人，能俘虜齊國禁軍元帥便讓他心滿意足了，也不再細查其餘的俘虜，便將其一股腦借給防區內的各州府，幫著收割軍糧。
見他東張西望，劉守備只道他對屋裡的擺設目不暇接，不由得意道：「武先生看本人的品味如何？」
那時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是何等的驕橫狂妄啊！
「快快有請。」一把粗豪的聲音從內里傳來，緊接著門便開了，露出劉守備那張醬紫色的大臉：「武先生快進來吧。」
見武兆不再說話，劉守備以為他被說服了，歡喜的舉起碗道：「有道是『有緣千里來見面』，今天咱們能在一個桌上喝酒，便是你我天大的緣分。緣分大如天啊，不喝個不醉不歸，都對不起這麼亮的燈！」
劉守備就喜歡看他這副扭扭捏捏的樣子，頓時眉開眼笑道：「俺們齊魯好漢講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痛快！」說著按住武兆的手，繼續倒酒道：「你們讀書人不是講什麼『入村隨俗』嗎？」
好在劉守備握了一陣，便回到主位上坐下，藉著燈光笑眯眯的打量他一番，哈哈笑道：「上菜上菜，老子要為武先生接風洗塵啊。」
……
大聲吟唱著，武兆醉倒了，沒有看到對面那張老臉，寫滿了奸計得逞的笑容。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武兆本以為面前那瓷碗是用來盛飯的，誰知道竟然是酒具，不由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就……就算要喝……也該用杯子吧。」
五個字如魔音貫腦一般，把武兆一直勉力保持的高貴打了個粉碎。只見他緊緊閉著雙眼，兩手抓著桌布不住的顫抖，一張慘白的臉上寫滿了悔恨、懊喪、羞恥與絕望……
這話落在武兆耳中，便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意思，只得舉起碗，與劉守備碰一下，略略沾
武兆極不善飲，一聞見酒味便皺起了眉頭，乾笑一聲道：「既然如此，你自己飲就是。」
是的，自打秦始皇創立皇帝這個職業起，第一個國家安好、自身卻兵敗被俘的皇帝出現了。
舉著碗等了半晌，也不見武兆動彈，劉守備粗聲道：「別光點頭不舉碗啊！」
這些人每人盛了一碗，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屋裡，小口小口的吃起來……雖然餓得緊，但東西太少，不這樣會更餓的。
他彷彿看到自己被秦雷攆下鑾輿，在凄風冷雨中坐著板車、裹著被子向著無盡的黑暗駛去。
見他弄性尚氣的樣子，武兆也忍不住上火，狹長的雙目微微一眯，「本人素不善飲，你又何苦相逼呢？」眼中的寒芒雖然一閃即逝，卻讓劉守備霎那間生出伏跪在地的念頭。
他打量著劉守備，劉守備也在打量著他，便見武兆已經洗了澡，換上了身乾淨的布袍子，頓時與下午時那副落魄模樣判若雲泥。只見他臉上脖上雖還有些淡淡的淤青，卻更顯得脖頸白皙、面如溫玉。
當日辛稼奘和齊國水軍出現大河上，陳烈風也帶著五萬精銳到了河邊，與倉皇西竄的秦軍迎頭碰上。
這些心思說起來紛紛雜雜，卻只用了昭武帝……還是叫武兆吧……心中一閃念的功夫，那劉守備仍然端還著碗呢。見武兆面色灰敗、神情萎靡，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劉守備只道他被嚇壞了，氣焰更加囂張道：「喝！」
……
……
見青年吃開了，老者也給自己舀上一碗，這才敲一下木桶，細聲道：「來吧。」
只聽「哦」的一聲，那武兆竟然鬱悶的乾嘔起來……好在從中午到現在粒米未進，倒也吐不出什麼來。
第二條也是最重要的，為了掩護昭武帝的行跡，馬光祖主動站了出來，表明自己禁軍元帥兼御林將軍的身份，為御林軍的出現提供了合理的解釋。這位資質平平、受盡嘲笑的禁軍元帥，在關鍵時刻證明了他的忠誠，也讓齊國人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惑。
不著痕迹
再看那劉守備的頭頂，竟然還扎著書生戴的藍緞方巾，再配上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著實顯得不倫不類。鼻息微微抽動，武兆還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多少年沒洗澡，卻又往身上熏了香一般，讓他心裏不由浮起「沐猴而冠」四個字，鄙夷之意大盛。
木桶空了，輪不到盛第一碗的還捧著一隻空碗。於是老者拿破碗在桶壁內刮一下殘粥，讓個小子從水瓮里舀一瓢水來倒進去，用手攪一攪，盛進碗里低聲道：「喏，去吃。」
他看到自己葛衣麻鞋、沐浴焚香、畢恭畢敬的禱告秦氏的列祖列祖，祈求能夠凱旋而歸；他看到自己披堅執銳，立於幾十萬大軍之前，慷慨陳詞之後，宣布大軍東征；他看到自己率領大軍，在洛水原上打敗齊軍、斬首十萬，一時間揮斥方遒、小看天下英雄……
這一去、一世英名盡喪；這一去、一生榮耀東流；這一去、竟然成了階下之囚……
偏生劉守備向來自我感覺良好，否則也不可能堅持認為自己應該是個「守備」，看到武兆鼻涕眼淚一齊湧出，劉守備不怒反喜，一把拉住武兆的手，把他拖到桌邊坐下，放聲笑道：「不要激動嘛，若是喜歡的話，這間屋以後就歸你住了。」心中卻暗嘆一聲：「好軟……」忍不住心癢，還撓了下他的手心。
「呼」地一聲，一陣冷風把扇窗戶吹開，也把劉守備從獃滯狀態中吹醒。看著仍舊一臉輕蔑的武兆，彷彿看到了大名府里游擊將軍那不屑的模樣，不由怒從心頭起，破口大罵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別忘了自己什麼身份！」
劉守備仰脖將碗里的白酒一飲而盡，用手背抹抹嘴，長嘆一聲「舒服」，便把大碗向下一翻，以示一滴不剩。
那小廝帶他順著小徑進了迴廊，沿著甬道一直走到間亮著燈的廂房外，這才住
早就在耳房中等候的眾僕役，便將酒菜流水般的送上來。只見什麼蒸炒炸悶、溜煎煮燉，豬蹄羊腿、燒雞烤鴨，儘是些油膩葷腥，肥不可耐。
否則就憑這年老體殘的身子骨，還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老者矜持地點點頭，便從桶里舀一碗，給那人盛上，待那人說聲：「謝老公。」便看向下一個。
「是入鄉隨俗……」武兆忍不住糾正道。
至於添粥的機會，通常是很難有的。輪到排在最後的，常常連一碗也盛不到。
與囚犯們困居的牢房僅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是一個有四進深的大院子，院子里沒什麼人，只有最里進的院子里才點著幾盞氣死風燈，勉強照亮了迴廊邊的花花草草，還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道。
藉著屋內明亮的燈光，武兆看到劉守備已經除下那身沾了泥巴的把總服飾，換上一身齊國流行的大襟長袍，外套無袖短褂。料子是綢面的，上面還有壽字花紋，看上去價格不菲。
窸窣的腳步聲從假山後傳來，一個青衣小廝打著個上寫「劉」字的黃色燈籠，為身後一個穿著綢衫的男子帶路。光線晦明晦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看身形似乎便是下午時被劉守備帶走的武兆。
「迂腐了吧？」劉守備唾沫橫飛地笑道：「俺們這是烏山村，當然是如村隨俗了。」
……
便有排在頭裡的上前，也從桌上拿個碗，雙手奉到老者面前，畢恭畢敬道：「勞駕老公。」
不一兒會，便七大碟子八大碗的擺了一桌，劉守備提過一壇酒，拍掉泥封，一股濃郁的酒香便涌了出來。抽抽鼻子、貪婪的嗅一下道：「正宗的黃河大麴，濟南城的徐家老號專供內廷，得五兩銀子才能買到這麼一小壇，」便不無炫耀道：「還得有門路才能買到，換做別人，就是有銀子也白搭。」
武兆想要抽出手，無奈那人的手跟鉗子似的，根本甩脫不開，又怕用強惹惱了這莽漢，只要強忍著噁心，任由其握住。
再看那一對傳情的
但齊國並沒有發現這隨手一網，居然逮到一條超級大魚，這有三方面原因：其一是昭武帝在牧野原下了鑾輿丟了儀仗，又在過河前脫了龍袍，換上了普通衣裳，是以並不顯眼，甚至連秦國俘虜中，也沒有幾個知道陛下與他們同在的。且齊國人壓根沒想到，居然如此輕易的俘獲了敵國的國君，所以並沒有過多盤查。
劉守備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粗大的指頭一下下點著武兆的鼻尖，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齒道：「你……是……個……囚……犯！」
舒緩下酸痛的手臂，老者也慢慢坐下，開始享用自己那同樣稀薄的一碗。一輩子的勾心鬥角讓他十分明白，雖然原先位高權重、與滿屋子丘八判若雲泥，但在這異國囚室里，原先的一切說有用也有用、說沒用也沒用。要想穩固住自己的地位，除了借用那青年的身份，還得用這種手段來強化自己的權威。
但自從出關以後，進入了齊國的地面，一直庇佑著他的大秦神靈，終於不再靈驗。他先是不聽小五的勸諫，一味冒進，終於在牧野原上遭到趙無咎的伏擊，而後又驚慌失措的率先撤退，導致幾十萬精銳一敗塗地，如喪家之犬一般被齊軍追殺幾十里……
無數種負面情緒襲上心頭，仿若千斤巨石壓在武兆的胸口，讓他艱于呼吸，思緒彷彿被攪成一團亂麻，一直不想回憶的過去，再也擋不住的湧入腦海……
對他亂七八糟的修辭充耳不聞，武兆只是淡淡的點頭，彷彿相當認同的樣子。
字畫下面是沿著牆的一溜三面長案，案上擺滿了高高低低的瓷瓶、銅罐、銀壺、金杯，令人難以置信的良莠不齊。以武兆看來，最值錢的倒是左起第三個銅壺，那大抵是唐朝宮廷用的……便壺。
「這是怎樣一種境界啊？」武兆不由心中哀嘆：「僅憑著擺設就能讓人有自殺的衝動，也不知這傢伙是怎麼修鍊的？」
夜黑沉沉的，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點星，讓人壓抑得喘不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