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五十八章 趙無咎的選擇題

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五十八章 趙無咎的選擇題

「佛祖一視同仁,怎會偏幫與他呢?」上官丞相搖頭正色道:「修行即是修心,要想突破還得看自己。在他萬般絕望的時候,來到了海邊,看到了這東西。」說著輕點一下那螃蟹道:「他不是第一次見這玩意兒,但它頂盔戴甲、渾身堅硬無比,橫豎不像個能吃的。」
趙無咎神色平靜道:「任憑他氣焰再囂張,也不過是群流寇而已。還有幾天秋收就完了,到時候堅壁清野、收縮入城,秦軍自然就待不住了。」
「等!」趙無咎堅決道:「等得到秦國皇帝的確切下落後,再決定是北上還是南下!」
聽皇帝這樣說,上官丞相心口的大石終於落了地,他知道皇帝終於還是站在了自己這邊。長舒一口氣,眼皮低垂道:「既然選擇了為陛下盡忠,老臣便不再計較個人的榮辱禍福了。」說著抬眼望向皇帝道:「只求陛下看在微臣肝腦塗地的份上,不要讓寒家絕後。」
融親王趕緊起身,扶起上官雲鶴,口中卻輕聲:「相爺,沒人懷疑您的忠誠和本事,只是您可曾為那些螃蟹想過,他們被裝在鍋里煮,實在是太痛苦了。」他是眾皇親貴族推舉來的說客,自然要為他們說話。
老丞相深深嘆口氣,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南方,喃喃道:「老趙啊老趙,這一仗你可無論如何都要贏啊……不然我的死期就不遠了……」
聽了皇帝的人話,上官雲鶴的眼圈頓時紅了,連忙低下頭,稍帶哽咽道:「我上官一門世受皇恩,陛下更是對老臣解衣推食、恩寵有加。這些恩典老臣時刻不敢稍忘,又怎敢少有懈怠退縮呢?」
「這是沒有辦法的。」上官雲鶴嘆口氣道:「國事艱危若斯,若再像原來那般你好我好大家好,結果便是大家都不好。」說著擱下那蟹殼,沉聲道:「國庫連續虧損十余年,已經不是寅吃卯糧,而是吃辰糧、吃未糧了!不用等到卯時,財政早就崩潰!」
「如果他在這最後一天,不能吃到這最後一樣東西,前功盡棄不說,還會直接灰飛煙滅,魂魄全無。」上官丞相淡淡道:「沒有回頭路。」
這不是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嗎?
而對方的統帥、那個秦雷秦雨田,顯然在之前被嚴重低估了。在他的指揮下,秦軍仿若動於九天之上的蛟龍,根本不知道下一個目標會是哪裡,在這種情況下,又何談圍殲呢?
「微臣信奉聖人學說,豈不知聖人云:『苟非至於大壞,固未易變更也?』但局勢已經壞的不能再壞,自然要變,要大變了!」上官雲鶴雙目坦然地望向興化帝,一字一句道:「就像那個和尚,若不是別無選擇,又怎會去碰那些張牙舞爪的螃蟹呢?」
興化帝卻似笑非笑道:「丞相的意思朕明白了七七八八,只是不知朕是那隻蟹子還是那個羅漢呢?」
最後目光掃過眾人,輕聲道:「最終那和尚取出煮得通紅的蟹子,敲開殼一嘗,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美味,終於功德圓滿、修成了羅漢金身。而螃蟹也解脫不再遭罪。」
老頭子顯然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時傾瀉出來哪是個太平王爺可以招架的?只見融親王面如土色,根本不知道從何反駁。
……
「他便捉了些活螃蟹,放到鍋里煮。起初,鍋里的水是涼的,螃蟹們感覺挺舒服,隨著和尚在鍋下面燒火,水溫逐漸上升,螃蟹們有點不得勁了,就開始向上爬,水溫越來越高,螃蟹們越來越難受,一個個拼出全力使勁撓鍋,撓得鐵鍋嘩嘩直響,無論怎麼努力就是爬不出來。」
融親王呵呵笑道:「確實不像。」
興化帝聽丞相在交代後事一般,神色一凜道:「相爺放心,你公忠體國、誠心用事,朕不會再讓人中傷你了。」說著對邊上的黃太監道:「擬旨,賜上官丞相尚方寶劍,但凡再有詆毀新政、誹謗丞相者,三品一下官員,先斬後奏!」
趙無咎很清楚,不用大兵團包圍,消滅或者重創那支秦軍,根本無從談起!
「快扶丞相起來。」興化帝看向自己的弟弟。
融親王被老丞相近乎咆哮的聲音嚇到了,一時有些語塞,只能聽老丞相繼續怒吼道:「現在朝廷只是要他們分擔一點,共度前所未有的艱難時局!還沒有追究他們兼并土地、虛掛官職、侵吞國庫、貪贓枉法的種種罪孽,就被螫到屁股嗷嗷叫了?就收不了?」
皇帝是同意他繼續變法了,卻沒有明發聖旨,嚴禁朝野非議變法。卻給他一把尚方寶劍,讓他看誰不順眼砍誰。對於皇帝的那點小算盤,上官雲鶴心裏十分清楚,就是把他這一國宰相當成個尿壺,現在救急就難,到時候再一腳踢開,不沾一點臊氣。
慧能和融親王頓時憑住呼吸,定定地望著上官丞相,只聽他不緊不慢道:「陛下是金身羅漢,殿下和國師是肉身羅漢,都是羅漢。」
哪知上官丞相搖搖頭,取一個吃空的蟹殼道:「陛下,這可不是杜撰,微臣是有證據的。」說著把蟹殼翻過來,指著一個殼裡圓錐形的薄膜道:「那羅漢為了感謝螃蟹,便向佛祖稟明,在蟹殼裡建了個禪房,日夜誦經念法,早晚要將其一道度向西天。」
武之隆難以置通道:「大帥的意思是?」
「真正的螃蟹是那些可憐的百姓,他們才是飽受折磨、歷經苦難,卻要為我大齊奉獻出全部的人!」上官雲鶴咬牙道:「當我不知道,那些豪門大閥,最終還要把大半賦稅轉嫁到百姓身上去!」
趙無咎記得,上官丞相在上封信中說道:「數年新政成果,竟被一朝焚毀,國力民力何止倒退五年!是可忍,孰不可忍?」看見沒,老丞相都忍無可忍了。
一邊說一邊用小刀小心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使裏面向外,展示給皇帝幾個看,果然是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有身子,是坐著的。
武之隆終於被說服了,緩緩地點頭,嘆口氣道:「只是苦了我大齊數百萬黎民。」
沉默許久,興化帝才緩緩道:「丞相不怕被這些人忌恨?」上官丞相不愧是久經風雨的老狐狸,點醒了皇帝,那些人是在偷你的錢呢。果然一招奏效。
因此他嚴令各州各府各縣,只要接到警報,便全部收縮進城池中,憑藉堅城高牆,來抵禦秦國的鐵騎,就算糧食沒收完也在所不惜。絕不能像之前那樣,為了搶收那點糧食,被秦軍堵在城外,各個擊破了。
融親王不由笑道:「不消說,他一定是吃螃蟹了。」
……
老丞相頓時伏跪在地道:「蒙先帝與陛下錯愛,老臣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同一片星空下,彷彿心有所感,趙無咎抬頭北望,眉頭卻擰成了個麻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耍了……那個秦雨田先擺出一副愣不要命的架勢,迎著頭往幾十萬大軍上撞,還藉著東風亂拳打死老師父,讓他吃到了平時第一場大敗。
「謝主隆恩。」上官雲鶴趕緊叩拜道。
上官雲鶴冷哼一聲不再理他,朝皇帝拱手道:「陛下明鑒,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普天之下卻是王土!整個大齊的國土都是您的,現在國家有困難,平民百姓已經被榨乾,微臣只是請那些『王臣』把應交的交上,這不過是皮毛爾,並不會損害他們的根本。」
結果幾十萬大軍就眼睜睜地看著秦軍在境內肆虐,卻按兵不動。
他這番表白也引得興化帝感慨無限道:「父皇在時,曾多次對朕說,丞相乃國器、元帥乃國刃也。要我親之信之、任之用之,必能保大齊不倒。」說著朝已經老淚縱橫的丞相大人緩緩頷首道:「丞相放心,朕從沒忘記先帝的話。」
……
「和尚看在眼裡,疼在心裏,他不忍心螃蟹遭罪,可又停不下來。於是,他善心大發,拿起鍋蓋,把鍋蓋上,口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煮熟了就不痛了。』果然,一會兒工夫,鍋里的水開了,螃蟹煮熟了,都不亂撓了,也不感覺疼痛了。」
換了誰也得相信,士氣大漲的秦軍肯定要高歌猛進,過關斬將,一路往朝歌去了。趙無咎也深信這一點,所以他急令朝歌戰線的水陸兩軍,不惜一切代價,阻擊秦軍于淇水之南,等待他率領重整后的大軍,截斷其後路,將其一舉殲滅。
可誰承想那為了回國不要命的狠角色,突然變得如泥鰍一般,到了牧野城便不再北上,而是一路向東,殺進了齊國的腹地,見人就殺、見莊稼就燒,直接改行當起了強盜。一連半個月時間,掃蕩了七個產糧大府,焚毀新舊糧草近千萬石、城池五十余座,至於村落、鄉鎮更是不可計數。
但趙無咎不敢命令各地駐軍抵抗,因為那群強盜還有一個身份——秦國最後的二十萬精銳騎兵!其戰鬥力和機動能力都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就憑那萬八千的駐防軍隊,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呢。
「如此甚好,辛苦丞相了……」
對於國事的糜爛程度,興化帝還是有些了解的,他之所以披著袈裟不理政務,除了想修正果之外,多少也有些逃避的意思。此時與老丞相面對面,這才發現原本保養得宜的上官雲鶴,已經衰老衰弱了很多,不由輕嘆一聲道:「丞相勞累了,記得年前您還沒有這麼多白頭髮呢。」
慧能禪師也宣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想必是佛祖感其誠心,託夢給他了。」
……
皇帝三人不由驚呆了,也拿起自己面前的蟹殼,如法炮製一番,卻毫無例外,似乎那羅漢果真化身千萬,住進每一隻螃蟹當中。
眾人都聽出了老丞相的話外之音,雖然平時上官雲鶴絮叨了不知多少次,卻從未像這回一樣真切、讓人十分聽得進去。
「殿下,那些找您幫忙的人,也不是螃蟹。」上官雲鶴硬邦邦道:「他們佔據天下六成田產,卻不向國家奉獻絲毫,把奉養百萬大軍、幾萬官吏的重擔,一股腦壓在僅耕著四成土地的百姓身上。走到哪也說不過這個理!」
「就這麼等下去?」武之隆面色凝重道。
……
「聖上仁慈。」上官丞相恭聲道:「只要大齊能撐過去,把這一仗打贏了,我們再慢慢補償他們就是。」
「我佛慈悲!」慧能禪師口宣佛號,感嘆道:「若是果真能度這蟹子西去,倒是美談一樁。」老和尚比較迷信,一見著那蟹殼裡的小和尚,頓時就信了七七八八。
「時間已經來不及再去尋找,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別有深意的看興化帝一眼,上官丞相沉聲道:「如果不吃,橫豎都是死,吃了還有一線生機。」
可就算是明知如此,還不得一樣去干?這麼大個國家,總要有個肯擔當的吧?
「那這蟹子怎麼辦?」融親王嘴角微微扯動道:「這玩意兒可挺慘的。」
趙無咎苦笑一聲,收回凝望的目光,輕聲道:「牧野原一敗,讓秦軍兩股勢力合流,我們就喪失了主動,現在只能靜觀其變、等他們鬧騰夠了,自然會回來的。」
三人聽完之後哈哈大笑,興化帝抹眼淚道:「丞相慣會杜撰……」
三人沉默了,只聽老丞相聲音略顯嘶啞道:「就像不去吃第一個螃蟹,就永遠不知道螃蟹的美味,不去為大齊變法,就永遠不知道變法的作用如何。」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抱著尚方寶劍,上官雲鶴從萬壽宮出來,看著天上的月亮,心中浮起的是這樣凄涼的詩句。
這話說的輕鬆,可是背後又蘊藏著多少無辜百姓的血淚呢?
「希望百姓和官紳都不要太辛苦,」興化帝一臉悲天憫人道:「都是朕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忍得住,可手下卻已經沸反盈天了,就連素來沉穩的武之隆也湊過來請戰道:「大帥,部隊已經修整完畢,戰力也基本恢復,將士們聽說家鄉遭到蹂躪,都憋著勁兒要報仇呢,軍心可用啊!」
「對也不對,」趙無咎沉聲道:「老夫要看看南方的情況,根據可靠情報,秦國皇帝並不在秦雨田的部隊里。」說著壓低聲音道:「而且也沒有回到虎牢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