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意亂情迷
六、蛹之初
梅蘭亭在裏面笑著：「放心吧，他比你還著急呢。」
成風成虎師兄弟被打發出去關門，今天天王廟不接受香火。
老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祝童與祝雲再說不出半個字。
「你們都沒有。」老人嘆息一聲：「師兄他究竟想做什麼呢？」
奇怪，骨頭會說話，祝童茫然轉身，看到師兄不解的眼光，看到成風頑皮的微笑，看到木道人微微搖頭；難道，他們沒看到大火輪的變化。
「原來你不是被蠱蟲暗算了。」
祝童知道師父為什麼行騙江湖了，如果師父有鬼神之術，八成真會造成一場災難的。老騙子也許想為祝天牛師祖報仇，卻不知道找誰，那時，整個社會都是病態的瘋狂。
巴士開遠了，大火輪成為個黑點，映照在祝童心裏。
「不能。」祝童誠實的回答道，老人傳授的『靈』字，葉兒每天寫幾個就開始頭疼，祝童最多寫十幾個；當初練習三鬼咒時的苦，他可不想再嘗第二次。
祝童點點頭：「怪不得每次做膏藥都要頭疼。」
老人不再解釋，眼中精光一閃，直視祝童的眉心：「你得到的神傳究竟是福是禍呢？我現在還想不明白；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得到好處一定要付出代價。就象我們祝門的治術，雖然只是寫個字，但我修習半生，一年也不過能寫七次術字，治七個人，多寫一個字都是要命的事。我們是以心力為藥石，旁人看著輕鬆，他們不知道每個字都要耗費我們的精氣。」
「是啊，寫字救人，一年是救不了幾個。」祝童附和。
「好，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你們勝了，我當然要給你們個交代。」
木道人胖瘦與老人彷彿，看年紀也差不多，合禮道：「前輩，請為我道宗也寫一字。」
祝童知道，自己身體內的所有情形在剛才被神通廣大的師叔查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沒隱瞞，把自己之所以來湘西的前因後果，仔細說一遍。
「我獨居山野，是因為見不得世人病痛；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如今世上的病人那麼多，誰能治得過來呢？」老人閉目思索著：「天蔭師叔是想教會世人自己寫治字，自己救自己，他在川北辦起識字班，沒想到就遇到那樣的事。想來，這條路是可行的，把你們的弟子都叫到大殿上，我有話說。」
「請問師叔怎麼稱呼？我們跟師父多年，從沒聽他說過師門的事；師父甚至不讓我們隨便到這裏來。」祝雲拉祝童跪下，叩頭。
「我們不想怎麼樣，只是想知道大火輪你想怎麼樣。」祝童捂住自己的肩膀，做出疼痛的表情：「在上海，你的手下毫無理由的找上我；如果不是運氣
「你們想怎麼樣？我是跟無虛大師來看熱鬧的，不算冒犯祝門吧？」大火輪有點慌亂，和尚們都走出好遠了，他身邊只八個人，雖然也在江湖上號稱八大金剛，但是，祝雲師兄弟的厲害不說，兩個道宗高手的厲害他是知道的，明顯不是人家的對手。
老人呵呵笑起來：「你的脾氣與師兄很象，你叫祝童，還有個千里獨狼的名號。我說錯了嗎？你如果修習『靈』字，至少要三年才有小成，每天還要耗費你一小時時間；如果想大成，在這三年裡要堅持每天寫三百遍以上，那要一整天，你沒這份精力，也沒那麼多時間啊。你能象祝虎一樣跟著我三年嗎？」
「這裏的狗最知道享受生命。」祝童的腳在黃狗身上摩挲著，狗兒很享受的樣子，爬在石板上沐浴著冬日陽光，眼都懶得抬一下，似乎在思考很重要的問題。
口水中夾雜著點黑影，越過輪刀噴了大火輪滿頭滿臉。
「也許是我錯了，師父也錯了。天蔭師叔有一封信給師父，我現在還留著，上面有這麼幾句：祝門不是祝由門，從來就沒有治病救人的理想，也不為行俠仗義；進入江湖，祝門就是一味的苦藥；如果只為做郎中，還不如做醫師，你一年能寫幾個字救幾個人？」
祝童明白了，剛才他噴出了自己得到神傳后的第一隻蠱蟲，那是一粒種子。
「我們的師父是叫祝天牛，你們師父說起過？」
「沒有，師父只說，好人是不長命的；為了活得長一點，就不能太善良。」祝雲在一邊說；「師叔，為什麼師父不肯告訴我們師祖的事情？」
老人伸食指點在祝童印堂穴，一觸既收：「確是蠱神，厲害的東西啊，你要小心了。」
「師叔，剛才您說，任何事都是利弊參半。」祝童小聲抗議著。
老人端坐在大殿內，以前假和尚坐的位置，抽著旱煙，身前站著祝雲、祝童兩師兄弟。
這到是的，祝童跟隨師父多年，就沒見過老騙子寫字為人治病；這句話也象師父的說的，老騙子是從不吃虧的。
火車開動，祝童目視車尾消失在遠方，空落落的，在站台上轉幾圈才找到出口。
「你們師父叫祝藍，我叫祝黃，你們還有個師叔叫祝紅。那時這裏太鬧，我只有回江西老家，一晃幾十年，他們兩個離開就再沒回來？你們已經不算祝門中人了，連字也寫不好，
祝童此時卻偷偷看一眼手錶，快到十點了，他對於師門的關心僅在於幫助師兄過難關，如今更操心葉兒會不會等急了。
「就你聰明，」祝雲捶一把祝童；「去看你的小情人吧，看你的心早就飛去了。」
「我幫不了你。」老人抽旱煙，長長吐出口煙霧；「先前傳你的『靈』字本是克制蠱蟲的，對蠱神也許有用，你好生修習吧，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也沒走遠，老人帶祝童走進天王廟偏殿。
「那段歷史，你們應該知道。」老人深吸一口旱煙，徐徐吐出，似乎在積蓄精神；「祝門傳到我們師父那一代，人丁已經稀落了。師父為人本分，一直在湘西開醫館為業，我們還有個兩師伯在行走江湖。天蔭師叔的事情過後，師父一直在自責之中。湘西曆來落後，正遇到那一年鬧疫病，師父拚命為人治病，曾一連寫出十三個治字，終於把自己累跨了。那時，我們師兄弟三個還是學徒，幫不上師父的忙的。大師兄比我大兩歲，小師妹祝紅是師父的女兒，那年才六歲。後來，師父的身體一直沒恢復過來，再也寫不出治字了。師父常常責怪自己太貪心了，不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可惜的是，大師兄因為看到師父的情形，再不肯修習治療術。那年冬天，兩個師伯回來了，帶回很多東西，但是師父一樣也不要，說那些東西不幹凈。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
老人聽祝雲說完關於老騙子的一切后，搖頭不信，祝童第一次知道師父的名字。
輪刀停滯在大火輪右手，他的左手也完好無損；只是，祝童眼睛亮了，心卻迷茫了。
「可是，等我們跑到山上找個安全的地方，師父已經不行了，臨走前，師父拉住我的手，一直在看我的眼睛；他要我保證不為他報仇。師父一生行善積德，從不傷害任何人，誰知道會落得個那樣凄慘的下場。後半夜下起大雨，師父終於去了。大師兄要我用鬼神祭術為師父報仇，殺了山下鎮子里的所有人，我沒答應。大師兄就拉起小師妹走了，要我在山上安葬師父；三天後，我下山才聽說，揪斗師父的那一隊人在去廣西的路上全部中毒，死了一半人，十好幾個呢，他們都是些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呀。」
「有何感覺？」梅蘭亭背好包，問站在門外的祝童。
「我這隻手留給你們。」大火輪叫一聲，輪刀切向自己左手。
「嗤！」一聲輕嘯，輪刀在大火輪指尖旋轉，絲絲寒氣散出。
老人沒再說話，祝童卻在想著面具，師父有個面具，小時候他還玩過一段時
「大火輪，和尚們走了，你也要走嗎？」這次是祝雲出頭阻攔。
「說說吧，你怎麼惹上蠱婆的？」
老人呵呵笑笑：「你走吧，祝門與那麼的恩怨就此了結；既然都是江湖一脈，今後能互相照應就照應一下，有什麼矛盾講道理，別再耍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太陽已經很高了，祝童在商場買條新褲子穿上，又到花店買束花，這裏沒有丁香花，好在還有香雪蘭。
「每個蠱神都是好壞參半，要不然也不會那麼神秘了，有人想得到它的眷顧，有人要拚命擺脫它。」老人以煙袋點著殿中神像，微笑道：「看到他們兩個了嗎？祝英台、梁山伯就是靠蝴蝶蠱逃得一命，卻再見不得天日，只能生活在黑暗裡。但是他們也算有福的，世間的一切再打擾不到他們。」
「快五十年了，師兄是長老確定的持具人，離開的時候才十六歲，是祝門修為最高的一個，怎麼會不到七十就死了呢？你們連這樣的小場面也應付不來，不似他的弟子啊。」
遠了，又遠了，黑點越來越淡；祝童再一次聽到身邊的聲音，看到身邊的景象。
「你們的心意鬼知道。」老人輕聲笑罵著，又拿起筆，緩慢的寫出個「道」字。
「他這麼做一定有理由，祝藍比我的見識高啊。他既然成心躲起來，誰也找不到他。」老人沉吟半晌，終於抬起頭：「你們該做怎麼做還怎麼做好了，我把祝成虎帶回去，三、五年後給你個真正的祝門弟子做幫手。難道你們師父沒說過，祝門弟子起名要三單一雙？哎，看來他是灰心了，也罷，今後他就叫祝虎。我們的師父是雙字，輪到他這輩還是單字。」
一小時內，在老人指點下，祝雲的弟子學會「氣」字心法，皆心有所得，用心練習。
「是嗎？」祝童懷疑的看著兩個神像，想著：難道那不是個傳說？
葉兒依依不捨，一直拉著祝童的手不願分開。
祝雲與祝童送走老人，在街角站很久，祝童拍手道：「師兄啊，師叔這個『氣』字傳得好，你今後要做和尚了，遇到肯花錢的主，把它傳出去；一來成全了師叔，二來成全了自己，大善，大善。」
「一周后就能見面了，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火車要開了，祝童抽出手。
老人說著，唏噓幾聲，好半天才又接著說：「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大師兄和小師妹。」
「太久了。」葉
第二天傍晚，祝童走出青島火車站。
大殿里，高懸一個「氣」字。
「也許你們師父是對的，世界變了，人越多，天地間的靈氣越淡，我在城市裡就寫不好術字。你們師父是傷心了，幾十年前，他眼看著我們的師父因為寫符咒，被人當成騙子打死；你如果見到他，就說祝黃在老家等師兄。」老人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黯然；「民國年間，天蔭師叔的殺戮過後，師門長老就立下這條規矩，我們師兄弟三個，也只有我得傳鬼神之術。你們的心不在這裏，去吧。祝門的傳乘只有靠你們的下一代，你們要為他們打好基礎，祝虎性情寬和沉穩，蓬麻功已經小成，可以承受術字考驗；我會把鬼神之術穿給他；祝童你如果收弟子，師叔你也為你教出個，但是心性一定要淳厚，你要先把基礎給他打牢靠。」
「人之初，得氣始；人之衰，失氣亡。祝門所有的字法符咒全在培養這口元氣，但不能簡單稱為氣功。練氣功也是在呼吸，但氣功的呼吸有一定規範動作才能成功；所以書符法時，也同樣有一定規範。字是符之象，氣乃符只魂。不知道其中的方法，寫再多的字也沒有靈氣。今天傳你們這個『氣』字，學有所成能替人治病，最少也能扶植自己的原始生氣，當能百病不生。你們今後遇到合適的人，把這個字傳下去，就算對我這個的報答了。」
「你們師兄弟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祝門什麼時候墮落成這樣了？你們師父呢？」
剛才的滿天烏雲，在老人出現后，只寫出個「禪」字，皆化為烏有；老人憑的不是什麼威壓勢力，是一股浩然之氣。
老人既然這麼說，祝雲雖然不甘心，也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低頭道：「是，謝師叔照顧，成虎是比較穩重的。」
高人說話，一句能頂一萬句；大火輪馬上沒了脾氣，伸手擦擦臉上的口水，恨恨的帶人走出天王廟。其實他算是賺到了，一臉口水雖然沒面子，但保全一隻手，還是很划算很划算的買賣。
「祝藍師兄會被淹死？騙別人還可以；你們做什麼事把他氣著了？他一定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祝藍怎麼死都可以，就是不會被淹死，也不會被燒死。」
「阿嚏！」祝童受輪刀的殺氣感應，眉心麻癢，眼淚橫流，忍不住噴出一個大大噴嚏。
大火輪右手現出一把輪刀，巴掌大小，中間是支虎頭，外鑲四枚螺旋形利刃。
「師父只教我們一個蓬麻功，傳了一個狗皮膏藥，別的本事都沒仔細教。」祝雲老實的說；「我們回來這裏，就是想尋找師門前輩。」
一隻細小的黑影在快速移動著，大火輪
大火輪走遠了，但祝童能聽到他對手下吹牛的話，能感覺到他們上了輛停在路旁的旅遊巴士，能感覺到無虛與一群和尚也在車上。
「祝雲，你做的很好，就是要讓那些和尚吃些鱉。你跟我來。」
「道可道非常道，這幾個字該是什麼意思？要怎麼念？全看你們怎麼理解這個『道』字。拿去吧，什麼時候你們能跳出這個字，才會有大作為。竹道士悟得山水之道，就比你們高明。不過，難啊，道門故作神秘太久了，糟蹋了那麼多機緣、那麼多時間，如今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成風帶著一幫假和尚圍攏過來，都拿著木棒。
「師叔，它會害我嗎？」祝童遲疑的問，身體里有這麼個東西，總是感覺不對頭。
連兩個道士在內，院子里的外人都走了，祝雲並祝童才跪在老人身前，都不開口，是不知道怎麼說。
祝童頭腦震動，漸覺自己的一切都展開在老人面前，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
「再後來世道開始動亂了，人都象瘋了一樣；有一天，我們進山採藥回來，正看到師父被一群從外面來的紅孩子抓著，把師父打的渾身都是血。街上的人平時都受過師父的恩惠，卻沒一人出面為勸阻。我們三個去搶師父走，大師兄出手最狠，用追魂針點倒十多個，總算把師父搶走了。」
「面具呢？你們的師父祝藍把面具傳給誰了？」老人以煙袋桿在空中虛畫出個「查」字。
祝雲回頭看祝童，眼裡的驚異表明，老人也探察了他的身體。
「啊。」祝童被師兄拉一下，才看到師叔祝黃看著自己，連忙站起來跟著他出去。
吉首火車站，祝童把葉兒和梅蘭亭送上開往上海的火車。
祝雲年紀大，只有硬著頭皮出面解釋：「師父前年去世了？」
「你可以殺了我，這算什麼？你在侮辱我大火輪，也是侮辱四品紅火。」
就要離開了，葉兒和陳阿婆依依不捨的合影、告別，老人裝一兜山貨蠟肉之類的東西，一定要葉兒帶走。
存下這個念頭，祝童沉默不語，沒說出面具的事。
「撲通！」祝童跪在老人面前：「師叔，師祖尊號里是不是有個牛字？」
「那是不同的，狗皮膏藥是符咒，那是個取巧的變通之法。你們師父最擅長那個，他就不喜歡為人寫字治病。師兄常說，生死由命，人是死不完的，少了誰天都不會塌，祝門弟子不能因為逆天行事，為治病而送了自己的性命。」
「對不住，對不住。」祝童揉著眼睛，連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