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半潛
八、假還真（下）
祝童從小就羡慕那些叱吒江湖的英雄，現在當然不那麼想了，他已經被老騙子改造成個徹底的功利主義者，對那樣的虛名的不在乎的。但是，竹道士與索翁達活佛那一戰還是讓他血脈沸騰，想多知道些當時是怎樣一種情形。
「是啊，我的師父其實很好的，不過他一直說不好好念經，不誠心供奉佛祖，要下阿鼻地獄的。我念經書很用功，念的多了就疑惑了，地獄與佛祖真的存在嗎？」竹道士邊品茶邊輕談，祝童聽得入神，連詢問都忘了。
小騙子這才真理解師叔的偉大，他竟能每年寫七個字救七個人！祝童自感渾身如被抽空般，氣息衰弱，這次損失之大，沒個一兩個月是緩過不來的。
「如果佛祖真的法力無邊，真的慈悲憐人辛苦，那地獄早該湮滅了，那是多大的功德啊？佛滅地獄，世界不是一片祥和？如果說佛法滅不了地獄，就不應該是法力無邊了；如果說佛祖是不想滅地獄，就不應該說是慈悲為懷了。那時，我斗膽問師父，卻被命入室靜思。呵呵，就是被關進小黑屋。道士自小怕黑，只關了一晚就跑了，這個問題到現在才明白一點，卻再不敢問和尚們了。」
「不需謝，這個字啊，我可再來不了，會要命的。」祝童揉著胸口，才喘息過來；要命不是說要竹道士的名，是要他自己的命。不是修鍊的蓬麻功精純，這一次也許就要受重傷。
「哈哈，祝兄不必替道士操心，這點
地獄那玩意兒，聽起來就不是好東西；竹道士說的很客觀，佛家真的需要個地獄來襯托，就如美人需要醜陋對比一樣。
柳伊蘭走上來替祝童捶背，膩聲道：「休息幾天也好，下周，等你的小情人來學畫時再為竹道宗治病，需要什麼補藥，只要說個名字，我去找。」
「現在能寫治字的，只有五個人，但是，一個要等一年後，一個在監獄里，一個是不會有這個好心寫的，只剩我二師兄祝雲。他也只能寫一次。」祝童掰著指頭算給柳伊蘭，師叔祝黃不用說功夫最深，但是一年只能寫七次且已經寫完回山，就是來也只能想別的辦法；老騙子這輩子是從不寫治字的。
「如果沒有病人，醫生就沒用了，是不是這個道理？」祝童醫術不高明，功夫也膚淺，但傾聽的功夫一流，這是騙子的基本功，胡攪蠻纏也是本門一絕。
「道士明白，請祝兄隨便。」竹道士又吹起竹笛，裊娜的笛音扶搖直上，充滿對生命的熱愛。
竹道士凝視柳伊蘭：「何必？」
「這隻竹刀有一百零八水渦紋，我看到它時，正見諾大一盤竹根上生出一百零八隻竹筍。它曾經飲過百種水，最愛的還是烈酒與濃茶，可惜，它需要休息了。
祝童伸手搭上竹道士的腕，神色大驚，閉目沉思好久才說：「道長，我幫不了你。這貼膏藥能護住心脈，短時間內還好，拖得久了……」
「您不必做什麼，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那是不同的，人的肉體自然是要生病的，所以你們需要你們醫生；人的精神也是需要信仰的，所以宗教就產生了。中國人的信仰可虛可實，可進可退，如同太極一樣空靈玄奧。青年時代積極進取時，信奉的是入世的儒學，但是儒多權謀，仕途江湖走，誰能潔然一生？必定會在心裏積下痼疾；他們遇到挫折時，或年老退隱時，或失望與廟堂，或尋求心靈的解脫，多退隱到佛道兩家。道士現在為難的是，如果把佛祖拉下神壇，勢必會造成人心混亂；道宗還沒作好準備，得便宜的只會是洋人的基督教，那樣更不好。傳播信仰需要錢啊。」竹道士嘆息一聲，又默然。
「道士我啊，在梅長老這裏獃著也好，本宗不少老前輩受佛教影響太甚，也以因果報應之說應對世間的不公平；難啊，一千多年的習慣，都已經根深葉茂深入道門骨髓。祝藍師叔說的不錯，道門錯過了太多的機緣。丹道之說早已落後陳腐，是回歸道家本源的時候了。現在再不下重葯，也許道門就真的沉淪下去了。」竹道士需要的是個聽眾，受傷后，堅強的道士也軟弱不少。
「請問道士，在紅雲金頂之上究竟誰
說不說對祝童都沒什麼分別，他註定是不會答應的，但是卻想為眼前這個高人做些什麼，也許，請師叔來？
「我敗了；」竹道士輕聲道，臉上依舊坦然：「索翁達活佛想求一敗，他已經很高明了，如果真讓活佛如意，江湖上再沒他的對手。佛門功夫很奇怪，有些剛猛直進，有些綿綿無聲；祝兄，我在想，他們終究會達到怎麼一種境界呢？道士不怕活佛高明，怕的是他入魔啊。」
祝童好奇的問：「明白什麼了？」
「好啊，祝門治字是了不得的神通，道士正想見識一下。」竹道士含笑點頭；「需要我做什麼？」
「竹道士，您，何苦如此？他自入魔他自狂，超度了他，您不是少個對手嗎？」祝童仔細想一會才明白其中的玄妙處，竹道士是故意求敗，不想幫索翁達活佛再進一步。
「不是佛不滅地獄，是佛家需要地獄，沒有了地獄，誰還信佛呢？哈哈，假還真？」
「祝門治字果然高明，道士氣機受益，修養受益，謝祝童兄援手。再來，也許只要三次，道士就全好了。」
「道士曾經是小和尚？」這可真是個新鮮消息，祝童興緻大增。
竹道士傾聽著，體會著，對於他來說，這是門陌生的功夫，是比符咒更古老神秘的功法。
按照西醫的理論，竹道士早該死了，脈搏微弱的幾乎摸不到，如果用血壓計量一下，一定是驚人的低血壓。
「叫我道士，修道之人要懂得感謝供養他的人和自然
碎雪園內山水玲瓏，正是一方靈氣匯聚之地；祝童得祝黃師叔傳道「氣」字決不過半月余，總共也不過寫了幾百次，其精妙之處體會尚淺。
祝童享受著，歉然看向竹道士：「治字不須藥石，耗費的寫字人本身的修為，相通道士能理解。」
「但願不晚。」柳伊蘭依著他。
「不是那樣的，我沒把握勝過他；活佛的印法已入化境，道士是不想讓他如此輕鬆就超脫出去，呵呵，只有自己受點苦了。你可能不知道，十三歲之前，我一直是佛門沙彌。」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喝茶；祝童這才發現，手裡的茶杯是堅硬的竹雕，連那掛在炭火上的茶爐，也是竹根雕就。
竹道士把一碗茶倒上尺半竹刀，清冽的茶水順刀身蔓延，竟沒浪費半點，全滲進刀身一百零八個水渦紋內。
但「氣」字最後一勾寫完，祝童胸口如受重擊，虛脫脫四肢無力靠在椅上。
抽出竹笛，吹出一串滑音，清越卻虛弱；「好久沒這麼靜過了，梅長老是有福之人，他讓我對祝兄說一件事，不巧，卻忘了。忘了好，忘了好，正好不說。」
「好啊，能拜會祝門前輩，就是在這裏等個十年八年也是值得的。」
這是第一次以治字救人，祝童取銀針在手，閉目涵養片刻，回憶著師叔祝黃說的每一句話，刺破右手食指在空
做什麼都需要錢，祝童想問竹道士需要多少錢，感覺自己沒那個資格，就跟著嘆息一聲，很知己很理解的樣子。
柳伊蘭聽完，走到竹道士身邊挽住他的手，笑道：「我會想辦法把祝門大師兄撈出來。竹道宗的傷不能再拖了，祝童啊，快些把逍雲莊主叫來，我正找他有事。」
虛無中氣息陰涼，撲上竹道士胸前。笛聲弱一下，漸轉高亢，竹道士站起身，饒涼亭急走；十多分鐘后才立在祝童身前，眼中光芒閃閃。
「那，我就叫您道士了；道士啊，我會請本門師叔來，可能只有他能治道士的病了。」
二師兄好說，只要有需要一定會出手；還有一個，大師兄的蓬麻功深厚，只要稍加練習就能寫，不過還在監獄服刑。
怪不到老騙子不寫治字，今後，小騙子也不會以這個東西治人！
竹道士身體內的情況糟糕之極，全身經脈只奇脈還算勉強通暢，其餘八脈盡皆斷裂。維持他生命的，是精純的先天真氣，也是翠綠色的條條溪流，流淌在不復存在的經脈中。
後來，竹道士以三年時間磨礪竹根，終於得到這把尺半竹刀，同時也悟出山水刀法，一躍而為道宗第一人。
「確是假還真。」祝童不信佛也不通道，對竹道士這樣的有趣道士卻很佩服。
「道長，您能在此住多久？」祝童問。
「我能為您寫個字嗎？」祝童虔誠的說，這在他是很少見的。
「當！」，茶碗跌落，竹道士顫抖著放下竹刀：「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