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醜奴兒
第三十七章 新火
按說看到這樣的人家，沙彌們都會大皺眉頭，你推我讓的不願上前……讀書人窮酸窮酸的，出手忒小氣，還要酸溜溜的扯文，扯得和尚們蛋疼。
和尚們自然是寶相莊嚴的，施主給多給少，都不會當面說什麼。但若是得到的人事不符合預期，待次日報時到這附近，難免突然嗓子發癢，含糊不清，教人聽不明白。轉到下一條街時，卻又恢復如常，用洪亮的佛音喚醒街坊。
說起來，這三年裡，陳家可謂是天翻地覆。慶曆六年底，他們就搬出了原先的小院兒，住進這處新翻蓋的宅院中……這套三進的大四合院，是陳家從一個商人處買下來，里裡外外翻修一新，又購置了上好的傢具器用，前後共花去二十萬錢。
「叫介子推！」那小孩兒卻氣憤地瞪著他們道：「『子推不言祿』的掌故還用你們教！」其實他一聽張大嬸講那故事，就明白所謂的「這隻腿」，是春秋時的「介子推」，但他從小沒娘，十分享受這種聽故事的感覺，所以聽得很入神。
沙彌們便進去大門，轉過一面漆成綠色的影壁，便看到那鋪著方大地磚的寬敞前院中，兩個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全神貫注的射箭。
搬到新居后，見孩子們也都長大了，陳希亮徹底放下心事，準備全力應付下屆科舉，也就是在今年。因為又要外出遊學，他怕照顧不上孩子們。雖然不虞他
「這是讓你凝神養性用的。」另一個有著小麥膚色、望之英氣勃勃的少年，笑罵道：「不是叫你練箭的。」
然而在蜀中，最受歡迎的硬通貨，還是真金白銀！唯其稀有、更顯珍貴啊！
他們站在院子的東牆角，箭靶在三十步外的西牆腳，只見兩人拉弓滿弦，箭無虛發，接連十支箭，都射在紅色的靶心上。
本著誰掙錢誰有發言權的原則，陳希亮沒有再反對，何況他內心深處，也未嘗沒有讓外人看看，陳家已是今非昔比的念頭……就算是君子，也不能忘記那分家之恥！退婚之辱！
那個子更高些的黑少年，放下弓搖搖頭，欲求不滿的瓮聲道：「太近了，不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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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多謝。」那少年拱拱手，嘴角掛著懶散地笑道：「只願大師多買些梨膏吃一吃，不要再時不時的啞嗓子……」
「兀那張大嬸，你別信口雌黃，誤導了小檀越。」沙彌們終於聽不下去，出聲糾正道：「什麼這隻腿，那隻腿，人家叫……」
待和尚們離去后，那張嬸拉著六郎進來，嘆口氣道：「三郎，不是老身多嘴，錢再多，也不能這麼揮霍呀。須知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們陳家才闊了幾年啊？」
但這戶沒有門階，說明家中沒有做官的。
當然，在畢恭畢敬接下新火的同時，居民們也會封一包厚實的人事，不僅是對和尚們送新火的感謝，更是對他們風雨無阻，準時預報天氣的酬勞。
一個小臉粉粉嫩嫩，頭頂梳一對「鵓角兒」的七八歲男孩，正忽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仰頭看那婦人的動作。只見他身上內里為綉紋的白綢長衫，外衣是無袖的藍綢坎肩，坎肩有長長的后裾。下身藍綢的長褲，扎進緞面的軟底布鞋裡，就像從觀音身邊走下來的善財童子，與那婦人似乎是主僕。
自冬至后一百零五天，稱寒食節，又叫冷煙節。
這顯然是個東方式的儀式，本不該有和尚們什麼事兒。但這個在本土都快要完蛋的宗教，能于中原開枝散葉，成為天下第一大教，自然深諳入鄉隨俗的權變之道。所以這天早晨起，便由寺里的沙彌們，抬著一個巨大的酥油燈盆，走街串巷、挨家挨戶的送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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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看和尚們一臉的興奮，就知道這家是個例外。
「我就愛聽娘娘講故事，你們管得著么！」小孩兒撇撇嘴道：「來要錢是吧，你們運氣真不錯，我二哥不在家。」
只聽陳恪朗聲笑道：「這些和尚也不容易，一天三百六十天，風雨無阻、日日不輟，我們幾家若不多賞點兒，怕是日後就要懈怠啦。」
頭陀微不可察的
「嘿嘿，彼此彼此。」少年壓低聲音笑道：「卻不要讓二哥知道，改日我們偷溜出去……」說完，他把弓箭往腰間一掛，朝那幾個和尚抱拳笑道：「早就等著諸位大和尚了。」
「娘娘，這物件叫什麼名字？」小男孩聲音清脆道。
「只腿燕，那是什麼意思？」小男孩瞪大問道。
這張大嬸是陳家的女使，本縣人氏，年前才簽了五年雇傭契約，因為領了陳希亮「隨便管教幾個小子」的令箭，所以總是忍不住要說道說道。
頭陀把油燈小心翼翼的遞迴黑大個手中，那黑大個也將一封銀子放在他手中。在宋代，四川絕對是後娘養的，朝廷禁止作為貨幣的銀銅流入蜀中，導致四川盆地內銀銅奇缺，只能以鐵錢來代替，但鐵錢價低又重，無法勝任大額交易，這才被逼出了「交子」。
「許是為了避邪吧。」婦人一臉嚴肅道：「你想啊，不光不賞人家，還把人家娘倆燒成灰，這隻腿心裏得多大仇啊，能不趁著還魂的日子，回來找他么。」
「張嬸……」那英氣勃勃的少年，便是陳恪陳三郎。如今已是大宋慶曆八年，他來到這個世界整整三年，業已成長為一個挺拔英俊的少年，若不是縣城中只有他
更神奇的是，本應一心向佛，不問紅塵的沙彌們，卻對全縣的貧富分佈瞭若指掌，尤其是哪家會給個厚厚的紅包，他們都一清二楚，可謂佛法無邊，明察秋毫吶！
「哎，我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張大嬸笑起來道：「反正你這位小財神，坐在家裡就財源廣進，不花留著作甚？」
這家大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藍色襦裙的微胖婦人，正將一隻穿在柳條上的飛燕狀棗糕，往門楣上插。
「唉……」沙彌們登時垂頭喪氣，想想真是多嘴，陳三郎的弟弟能那麼無知？壞了這小少爺扮萌，也不知會不會影響紅包的厚薄。
「三哥，改日去城外打獵如何？」黑少年撓著頭道：「些許日子沒出去，手癢了。」
「阿彌陀佛……」領頭的頭陀雙手合十，接過黑大個遞上來的油燈，然後掀開燈盆的風罩，用裏面的燈芯將其引燃。
不只是形象上大變，他的舉止言談，也比原先沉穩大氣了許多，教人一看就要問一句，這是誰家好兒郎？！
「插門上幹啥？」小男孩問道。
從前大街一直串到文興街，只見文興街上當頭一家，有著高高的粉牆黛瓦，漆黑大門，左右的石門墩上還刻著書箱……一家之門戶，最能顯示其主人的文化品位和生活習性。當官的要在門口築幾級台階，以示高高在上；經商的要
人的生活離不開火，但火又往往會帶來極大的傷害，古人便相信有火神的存在。於是在寒食這一天，他們會熄滅家中所有的火，給火神爺爺放個假，翌日才重新燃起新火，稱為改火，並舉行一系列祭祀活動。
頭陀被說得老臉一紅，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曉得了。」
「放著一家子秀才不問，卻偏偏難為我這個不識字的老婆子。」婦人慈祥大笑起來：「不過我還真知道，據說原來有個叫『這隻腿』的大臣，曾經在皇帝落難時，割腿為他充饑。結果那皇帝老兒翻身後，給所有功臣都封了官，卻把這隻腿給忘了。這隻腿一氣之下，就背著他老娘藏到山裡。後來皇帝想起這隻腿來，就放火燒山，想把他逼出來，誰知道竟把這隻腿和他老娘燒死了。」說著嘆口氣道：「唉，真慘吶，皇帝心裡不安生，就每年在這隻腿的吉日，就做個小燕子插門上……」
其實依著陳希亮，自然是不願這樣鋪張的，但陳恪卻不以為然……自己上輩子花一百萬，才買了個八十平的小套二，還是二手毛胚房！現在只用二十萬，就能買個帶全套傢具的精裝大四合院，傻子才去湊合呢。
「六郎，這叫『只腿燕』。」
「你這，你這小檀越……」沙彌們鬱悶了：「既然知道，還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