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雨霖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帝國之傷
然而自宋季以來，黃河一反先前之態，從溫柔的母親河，變成了暴虐的黃龍，從建隆元年第一次決口開始，幾乎一年決、甚至數年一決，以至於如果哪年黃河沒有泛濫，史官必定會寫下「是年河寧」這樣，充滿慶幸之感的記錄。
奏章遞上去了，也登上了邸報，自然引起了全國轟動，人們期待著他再次力挽狂瀾。
「學生親去考察過，見黃河足有二百步寬。」陳恪沉聲道：「六塔河卻只有四十餘步，必不能容。且橫隴下流自改道以來，填淤成高陸，東西堤岸或在或亡。已經完全無法勝任河道了。如果朝廷真要用六塔河方案，可以，但必須將六塔河道挖到百步以上，橫隴故道也必須清淤塞、築堤壩，但這個工程……沒有十年，百萬人、億萬錢，怕是做不來的。」
災難過後，傾全國之力治理黃河，已經成為朝野上下的共識，然而圍繞著「如何去治理」這一問題，上自皇帝，下至群臣都捲入了無休無止的爭論中。
不誇張地說，北宋滅亡，一半原因是被黃河玩死的。
他馬上上書，痛批這個愚不可及的方案——搞清楚，各位同仁，這是要給北方第一大河減水！而承擔這一光榮任務，卻是不入海的一條州縣級河流，一旦容積不夠，黃河水勢必倒灌回故道，上游的壓力會急劇增加。歐陽修斬釘截鐵的斷言，到時上游必潰！
景佑元年，
這兩次之後，黃河徹底改道了，它的河水改向北，經河南內黃之東、河北大名之西，橫貫河北平原，匯入御河，再經界河入海。
「說起來也是我不長眼。」歐陽修苦笑一聲道：「文、富二相公和賈子明鬥了半天，好容易才確立了『河入六塔』之法，他們難免會以為，我是在拆他們的台，幫賈子明的忙。」
宋朝是不幸的，它要為漢唐五代以來，中華民族對黃河中上游的過度破壞埋單。當今官家趙禎更是不幸，他要為開國以來的得過且過埋單。
「他們不是不相信，是不能相信。」歐陽修滿是諷刺的冷笑道：「三郎，你還沒步入官場，不明白，在政客們眼裡，事情本身的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錯！」
「不錯。」歐陽修的精神，也振奮起來道：「就算是跳到六塔河裡去，我也一定要阻止他們！」
四年後，黃河在大名府館陶縣郭固口又決堤了。用了五個月時間，才重新合攏了大堤，但前去視察的官員回報說，水道內淤泥堆積越來越厚，水面隨時都有漫過堤壩，再次崩潰的
斜倚在胡床上，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老歐陽淡淡道：「三郎，你為何提起此事？」
「跳河倒不必了。」陳恪笑笑道：「如何讓這快完工的工程停下來，老師可有主意？」
改道后，黃河有四年平靜期，也是治水的黃金期，便被這幫蠢材毫無意義的浪費掉了。
「別學我。」歐陽修搖頭道：「不然就得像我一樣，一輩子靠邊站。」
「呵呵……」歐陽修的眼裡，再次流露出激賞之色，攏著鬍鬚道：「好小子，跟我年輕時一個樣子。」
「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陳恪苦笑道：「但總結老師上次失敗的教訓，不外乎孤軍深入無緣，因此才沒有形成聲勢。反觀六塔河的呼聲之高，幾乎是眾望所歸，又有官家和相公們的全力支持，所以老師敗得一點不冤。」
「所以老師，必須要找到足夠數量和分量的支持者！」陳恪道：「才能有一戰的可能！」
「老師，不能放棄！」待他笑過了，陳恪定定望著他道：「你常教導我們，守護國家、守護百姓、守護正道，這是君子的責任！」
「嗯。」歐陽修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但要命的是，這種消極的修修補補，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是在消極的湊合，等到一定程度，湊合不下去了——就會發生恐怖的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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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無視了，範文正去后，大
「老師，自誇不好吧？」
「但我更不會學他們！」陳恪斷然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就不信一個顛倒黑白的國家，能存在多久！」
同時，歐陽修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黃河決口、乃至改道，是因為下游壅塞，加固河堤也好、恢復河道也罷，都是治標不治本的，真想解決問題，就把黃河入海口修好。水往東流，渠成自暢。這才是根本正路！
力爭無果之後，一直鬥志滿滿的歐陽修，都不禁心生消極之態，故而今天與陳恪等人的對話中，多有消沉的語意。
在歐陽修的政治生命中，這種滋味太熟悉了，以至於他沒有多少憤怒，只有滿腹的悲涼……人心，真的壞掉了……
「三郎，你又要讓老夫刮目相看了。」歐陽修激賞地點點頭道：「僅憑這番話，你就可稱為社稷之臣了！」說著捻須道：「你判斷的一點沒錯。去歲春，六塔河水微通，分黃河之水不過兩三成，便已淹沒沿河數州縣凡三萬余戶，若真把商胡口堵上，使全河東注，必橫潰泛濫，乃至倒灌。到時，河東之民，皆為魚鱉食矣！」
「但老師你沒有變。」陳恪沉聲道：「所以你比他們都強。」
黃河每次決堤泛濫，不僅會給百姓的生命財產帶來災難，每次抗洪搶險，還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但如果能這樣年復一年應付過去，
而這隻是個開始。十四年後，慶曆八年六月六，一個吉利的日子。黃河又在澶州府商胡決堤，決口寬近一里，濁浪排空黃水滔天，橫漫中原北部。
這完美方案一經提出，很快壓倒了之前最有希望中選的方案——前宰相、判大名府的賈昌朝提出的「回復舊道法」，得到了官家的首肯。
這種級別的災難，只需要再來個一兩次，就可滅亡一個國家。
官家終於失去了耐心，勒令大臣馬上定下一套方案來。而這時，大宋的宰相，已經換成了文彥博和富弼，二人上任之時舉國歡騰，謂之「賢相在朝矣」。賢相就是不一樣，他們從各種方案中，找出一個認為最合適的，聯名上報給官家——「河入六塔」方案，就是它了，請立即開工吧！
「有主意的話，我又豈會在這裏長吁短嘆？」歐陽修道：「三郎有什麼高招？」
在宋以前，從漢至唐，黃河處在長時間的「安流期」，基本未有大規模的水患發生，黃河流域的百姓，亦享黃河之利、多於受黃河之害。
然而，歐陽修連上三疏，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
於是強大的行政機器開始運轉，人力物力向六塔河集結，準備一勞永逸的解決黃河水患。
「這不是什麼難事吧？只要實地考察考察，差不多就能得出結論。」
就在這時，歐陽修回到了京城，得知這個計劃后，頓時氣炸了肺，這得是怎樣的人頭豬腦，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這一方案是由河渠司勾當公事李仲昌提出，他提議自商胡決口下鑿六塔渠，引黃河東注京東故道。這樣可以使商胡口的決堤處減緩災情，容易堵塞。尤其是一但成功之後，它可以成為黃河的永久性分水道，有了它分洪，主河道便可安然度過洪峰，使黃河永不為患！
沒辦法，這個號稱名臣輩出的年代，經天緯地之才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每個人都堅信，只有自己的主意，才能解決問題，於是吵架開始了，各路神仙據理力爭、反覆互爆、吵得面紅耳赤、竭斯底里，整整吵了四年，也沒定下哪套方案。
「而且『河入六塔』之法已經動工一年多，如果叫停更張的話，讓官家和文、富二相公的臉面往哪擱？」說到這，他長長一嘆，蒼聲道：「人是會變的，三郎，老夫太不自量力了，所以出醜是應該的。」
「哦，哈哈哈……」歐陽修放聲大笑，將滿腹惆悵沖淡不少。
「黃河水患，是我大宋百年痼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歐陽修面現譏諷之色道：「這樣一件關係根本的大工程，用誰的方案取得成功，誰就擁有了無窮的聲望。比如賈子明的『恢復故道法』，如果被採用，他就立刻有了東山再起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