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雨霖鈴
第一百六十七章 論曲
陳恪心說，人都道這些花魁都有千張面孔，怕直到現在，才是她的真情流露吧。
「人們食古不化，死板著古代的音律，把它當成一個有著堅硬外殼的獨立體，不管詞的意境、情趣如何，唱曲人都用一種腔調唱出來，這樣倒是省事兒了，可是既無法展現出詞本身的才情，也讓歌者沒有自由發揮的空間。」
一首詞如何才能演唱出來？首先必然有曲譜，然後有配合曲譜的詞……為什麼填詞時，每個字都有嚴格的平仄限定？就是為了配合舊有的詞譜。宋朝開國百年，誕生的新詞不下十萬首，詞人和樂人們，從來都是只想著，如何填出合乎規範的詞，卻沒有人想過，讓那些固有的曲調，去適應自己的詞。
「不知道這麼說，你明白么？」陳恪真是捏把汗，亘著幾百年的代溝，表達起來太費力了。
「清霜一介煙花女子。」杜清霜微微搖頭道：「公子何談冒犯？」
「第二樁事，是為了感謝公子。」杜清霜再給陳恪斟一盞茶道：「幸虧你提前警告，我們才得以及時轉移，不然損失錢財是小事，那些行頭被水浸了就麻煩了。」
過了盞茶功夫，才聽到杜清霜嚶嚀一聲。意識到自己的失利，她頰生粉霞，歉意的吐下舌頭……
「為什麼不打破這層外殼，讓凝固的音律流動起來。音樂之美，在於靈動，千篇一律，是對音樂的扼殺。」陳恪越說
「為什麼不能這麼干？」陳恪搖搖頭，意態悠閑道：「其實詞人都有同樣的困惑。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豈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頓一下道：「這也是時下難出好詞的原因所在。」
「第二個，修改原有的旋律，使其適應字聲。」陳恪緩緩道。
杜清霜深情一黯，輕咬下唇道：「恭送公子。」
畫舫行駛得十分平穩，讓人忘記這是在水上。
陳恪也不說話，便與五郎一邊吃著可口的點心，一邊等她回過神來。
「這算不得什麼……」杜清霜搖搖頭道：「只是與清霜的出身有關。」
而這首木蘭辭的作者老衲，是八百年後的人，那時候的發音，已經與宋代有很大出入。儘管納蘭是用的江南雅音來填詞，與宋代人的口音同源，卻也無法抵禦時間和空間的侵蝕，一樣多有不同。
杜清霜欣然應允，命人取她的琵琶來。懷抱琵琶、告聲獻醜，杜大家便輕攏慢捻，彈奏出《木蘭辭》的曲調，然後輕啟朱唇唱了起來：「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曲唱罷，杜清霜微微垂首道：「公子，清霜唱得對么？」
「都是過去的事了。」陳恪搖頭笑笑道：「何況，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戲弄杜行首在先，才真是冒犯了呢。」
「此言怎講？」
伴著杜大家的歌聲，陳恪愜意的呷著香茗，費心勞神了數月之後，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觸動杜行首的傷心事了。」陳恪抱歉道。
只見杜清霜的俏臉上，一時興奮、一時躊躇，一時又凝眉冥思，坐在那裡久久不語。
「嗯。」杜清霜點點頭，聽他說第二個，顯然對這個方案不甚滿意……當然不滿意了，堂堂歌仙，卻用方言唱曲，會被人笑話的。
「這件事從沒人做過。」杜清霜有些失神，畢竟是從小建立的樂理觀念，你讓她一時如何打破，不過她還是先問道：「還請公子教我。」
「你是大家，自然不會唱錯。」陳恪輕輕打著拍子道：「不過你不覺著，嚴格按照詞牌唱下來，有些違和么？」
「無礙。」杜清霜搖搖頭道：「說出來也就不傷心了。」
她緩緩直起身子道「清霜一直想向公子賠個不是，但是登門造訪的話，怕會給公子帶來麻煩。今日來萬壽觀演出，竟得知公子也在此處，清霜這才冒昧相邀。」說著，朝陳恪
「杜行首如此委屈奉承。」陳恪不喜歡兜圈子，一語道破杜清霜所圖道：「原因恐怕只有一個。」
但如果沒人提醒，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打開這扇門，只在原先的格局中委屈著。現在陳恪，將唱腔的概念，提前數百年展現在她眼前，就等於為她推開了這扇窗戶。
他卻小看了杜清霜，但凡歌唱大家，在經年累月的演唱中，必然會形成自己獨特的唱腔，這也是她們與尋常歌伎區分開的地方。杜清霜作為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歌者，很久以前，就遇到樂譜束縛自己的唱腔的問題，其實她已經站在門口，只要推開門，就能到達一個嶄新的境界。
「你先唱一遍我聽聽。」其實在天音水榭，陳恪便聽過她唱這首詞，也曾認真思考過原因，不過平時可不能，近距離聽歌仙演唱。
「不錯。」陳恪點點頭。
五郎卻搖搖頭，示意自己還好。
「不錯。」陳恪點點頭，暗笑道，清人填出來的詞，能跟宋代人一樣么？雖然都是嚴格按照詞牌來的，但字有八聲清濁而格律只分平仄，所以宋代的詞牌，只適合按宋代人發音填出來的詞。
「不過下船之前。」陳恪促狹一笑道：「我們還是先說說，那首詞的問題吧。」
在宋人心裏，這就好比，當兒子的，必須要聽父親的，但你不能要求，當父親的聽兒子的話。
「清霜原是
「能否讓人尊敬，不是看身份，而是看行為。」陳恪道：「單說今天，杜行首能來這裏演出，就值得在下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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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陳恪笑道：「調劑一下氣氛么……且讓我換個姿勢。」說著他便將跪坐改為盤腿坐道：「兩腿都壓麻了。」
「公子的意思是……」他聲音雖輕，落在杜清霜耳中，卻不啻一擊響雷，只見她檀口微張，半晌回過神道：「把原先的曲調改掉？」這衝擊實在太大了，她學了十年曲子，從來就沒想過律書上的曲調可以改。
「有兩種解決方案。」陳恪接受了完整的儒學教育，對樂曲還算精通，何況他還是聲韻學的大家，加上多了千年的見識，自然明白癥結所在，也知道如何去應對：「一個是，我給你修改字音，就當是用方言唱出。」
杜清霜芳心一喜，但情緒上轉不了那麼快，不禁錯愕在當場，好一會兒，才美目流轉、似喜似怪地白了陳恪一眼道：「公子戲耍清霜哩。」看得出，她的心情是極好的。
因此清代人填出來的詞，與宋代曲牌之間，並不能完美的合
「正是如此。」杜清霜暗暗鬆口氣，柔聲細語道：「有幾處唱詞，平仄沒有問題，卻不葉宮商……清霜和友人探討過，許是公子的方言，和官話的腔調有出入。」其實她這樣說，是給陳恪留面子，她就此請教過許多方家，他們大都認為，這首詞的才情不可掩，但不韻律，所以不便於演唱。甚至有人揚言，要教教這小子，如何按照宮商填詞。
「清霜的確視歌唱為生命。」杜清霜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截了當，她卻搖頭道：「然而我這次等候公子，主要是為了說聲抱歉……那次在水榭，因為清霜管教無方，我那婢子讓公子蒙受非難。」
「下次定給公子備好杌子。」杜清霜掩口笑道：「五郎不妨也盤腿坐。」
「清霜平生最愛唱曲，每有新詞到手，便是我最快樂的光景。公子所作的絕妙好詞，清霜一見便愛不釋手。」杜清霜雙眸放光道：「然而清霜愚魯，反覆揣摩了數月，也無法妥帖地唱出來，實在羞愧。」說著深深施禮道：「懇請公子不吝賜教，為清霜解惑。」
現在陳恪卻說，把固有的曲調改掉，讓它適應我的詞，你說杜清霜能接受得了么？半晌，她才輕聲道：「從沒人這麼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