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第五卷 折桂令

第二百六十二章 判卷

第五卷 折桂令

第二百六十二章 判卷

梅堯臣是僅次於歐陽修的文壇領袖,能得他這樣評價的卷子,自然了不得。王安石接過來一看,果然如此……詩賦最看天賦,王安石平日對人,不太假以辭色,其實有自負的成分在裡頭,但他看到這份試卷上洋溢著的才氣,儘管還欠點雕琢,少些火候,卻已彷彿讓人看到,他未來一飛衝天的景象了。
一口氣讀完全篇,王安石忍不住擊節叫好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意思其實挺明白而且文章內容也不錯,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說人話……什麼「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其實就是「開天闢地聖人出」,考生卻偏偏用莫名其妙的詞彙來表達。
「那本官為了消滅太學體,也不得已而為之了。」王安石說著,便拿起了硃筆。
他一邊讀,一邊情不自禁點頭晃腦,倒不是多贊同作者的觀點,而是驚嘆于作者用清新自然的文字,展現出的氣勢磅礴、如潮如海,令人不可自拔。
眾人先是一愣,旋即面面相覷,儘管歐陽修早說過,這科要整治太學體,但現在老歐陽不再擔任主考,他們還以為此事便作罷了呢。想不到這王安石,還要沿著醉翁的道路走下去……
「既然官家任命我知貢舉,那以什麼樣的標準取士,就必須聽我的。」王安石環視著眾人,不容置疑道:「自然,事後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一人承擔,不論謗是罵,統統與你們無關!」
頓一下,他又道:「其二,恕在下孤陋寡聞,請教各位,這個典故出自何處,為何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樣的人做了狀元,太學體就要上天了……這關就讓他過不了!」王安石說著,用落筆從頭到尾像刷牆似的抹了個全紅,然後再批上觸目驚心的「大紕繆」三個字,下令道:「貼到考場外面的大牆示眾,以儆效尤!」
「沒聽說過這道規矩。」有考官小聲嘟囔道。
「且慢,這文章八成是劉幾寫的!」考官連忙阻攔道:「他的文風我熟悉,就是這個味兒。」
「不是,他跟下官沒有任何關係。」考官這個汗啊,也不知這主考是真傻還是裝傻,忙解釋道:「他是汴京第一才子,朝野公認的狀元人選啊。」
「你不剛剛聽說么?」王安石冷冷地望著他道:「不願受我的規矩可以出去。」
范鎮和梅摯見狀,也出言道,有責任一起擔當。
「以詩賦論,足以取為貢元。」見王安石點頭,梅堯臣道。會試重詩賦,輕策論,這是慣例。
王安石看看他,拿過那份卷子來一看,便見打頭第一句,便是這樣的詞句——「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
王安石的目光,先是久久凝視著面前的考卷,過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面色如鐵地看看眾人,殺氣凜然道:「本科,凡太學體一律不取!」
排定了正試的名次后,又來看別頭試的。
連王安石都被他唬住了,可見這篇文章有多震撼人……
「粗疏之輩自然不能取。」王安石看看他道:「但是殺死太學體,就不得不用重典——但凡使用太學體的一概不取,這便是此次判卷的規矩。」
「還有我。」梅堯臣也笑道:「這種千古留名的好事,可不能少了我。」
「有必要在說事論理的文章里,玩這樣的詞句遊戲嗎?」王安石反問一句道。
不過這文章寫得太好了,誰也不敢貿然下結論,都覺著古書浩瀚如煙,怕是這舉子學問太深,從哪裡看到的也說不定。
王安石說到做到,任何用太學體作賦的卷子,都遭到他無情的扼殺,殺得考官們都手軟了。
從開考以來,眾考官便見王安石整天板著臉,何曾聽他表揚過人?現在聽他突然把人誇成天上有地下無,全都好奇的湊過來,想看看是何等人物,竟當得起王介甫如此誇讚。
這時就要給這些卷子排名次了。這是梅堯臣等點檢試卷官們責任,他們的任務是二次閱卷,一個是查遺補缺,看看有沒有遺珠之憾;另一個就是把優秀的試卷推薦給主考,提出初步的排名意見。
「劉幾?」王安石奇怪道:「他是你親戚么?」
王安石便閱讀起這篇策論來:「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
試卷經過一番嚴密的糊名、謄錄處理后,送到了內簾衡鑒堂處,這是考官們分房評閱試卷的場所。
於是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便在考官中傳看,但凡看過著,無不深深震撼、汗流浹背。慚愧的說,他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文章還能這樣寫!
「呵呵……」梅堯臣心說,不跟人擰著來會死啊?面上卻笑道:「這人的策論,也是極好極好的。」說著翻到最後一頁道:「尤其是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堪稱千古名篇了。」
王珪笑道:「怎麼也得有我一份。」
最後被取中的所有卷子,都是沒有用太學體的。也就是歐陽修口中「說人話」的。
「主考方才還誇他,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呢!」考官們也被他折騰麻木了,鬱悶道。
「文章本身說理透徹,結構嚴謹,文辭簡練而平易曉暢,無可挑剔。」王安石先給這篇文章定了調子,話鋒一轉道:「但是它有一點錯誤,我有一點疑惑。」
連劉幾都倒下了,考官們也徹底麻木了,再也不去為寫太學體的考生爭辯。結果那些頗有才學的試卷,但凡使用太學體的,也被統統斃掉,無一倖免。
半起身的人,全又坐下了……
一個考官親自拿著份卷子,到了王安石的案前道:「主考,這份試卷學養紮實、敦厚溫良,實乃難得一見的佳作,還請手下領情……」
現在主考換了個資歷淺薄的王安石,眾考官自然更不會逆來順受了。
「介甫,太學體固然要貶抑,這我們都認同。」仗著和王安石交好,王珪笑勸道:「可也不能太絕對了吧?寫太學體那麼多,其中不乏一些卓有才識的舉子,難道我們不取他們,反而取一些半文不白的粗疏之輩么?」
平心而論,除了梅堯臣等寥寥數人,大家都不想趟這趟渾水。哪怕歐陽修在時,他們也很有意見,心說你要整治太學體可以,咱們緩著點來,別在這種要命的時候搞,這不是捅馬蜂窩么?
「不用再挑了,本屆貢元就是這人!」考官們齊聲道:「主考大人,這下總沒意見了吧?」
「許是以為太學體才能高中,不得已而為之。」考官辯道。
見主考將責任大包大攬,眾人的臉色馬上好看許多,韓維和王珪卻滿含擔憂地望著王安石。前者苦笑道:「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貶抑太學體是件大好事,怎能讓你獨佔全功?」
諸位閱卷官、副考官匯聚一堂,等著主考大人分發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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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了論證他的觀點,用了一個作用重大的典故。他說『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王安石的記憶力,一點不差於陳恪,他的博學更是陳恪望塵莫及的。指出了文章中不可饒恕的錯誤道:「皋陶本是帝舜的臣子,作者卻說他是帝堯的臣子,犯了常識性的錯誤。這是其一。」
「還要看策論的。」王安石這次卻一反到底,道:「詩賦固能顯示人的才情,但不過是遊戲文字而已。策論才看得出一個人能力和見識。」
連王安石也拿不準,又沒法把考生叫來問問,這個疑問只能先擱置。但此人的貢元也就此黃了,眾考官不能冒這個險。但在給出的理由中,卻只有一個「常識錯誤」,並沒提「用典」這茬。
馬上便有人想起身,誰知王安石緊接著又道:「但事後我參你違抗上官、拒不從命,不要說我不留情面……」
「不妥。」王安石卻仍舊搖頭道。
「願聞其詳。」眾人都豎起耳朵來。
「都不用。」王安石卻擺擺手道:「說了我一個人承擔,就不干你們的事!」說著拿起一摞卷子道:「開始分卷吧。」
眾考官面面相覷,是他,他們也都算是飽學之士了,怎麼誰都沒聽說過這個典故?
梅堯臣早就看好了一份卷子,拿給王安石看道:「這份卷子,詩賦才氣縱橫,策論篇篇精彩至極,吾輩當為此人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