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上）

院子里，蘇軾兄弟已經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亡母的靈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兒子回來看你了。你臨走的時候，不是親口對我說，一定要見到我們高中進士，風風光光的回來么？可是，兒子如今終於中了，你卻躺在這裏邊，再也不看兒子一眼了，孩子還沒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嗚呼！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我徂京師，不遠當還。嗟子之去，曾不須臾。子去不返，我懷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長。苟皆不欲，爾避誰當？我獨悲子，生逢百殃……」

※※※※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蘇洵，採取了最激烈的方式來報復程家。他公開宣布與女婿家兼岳丈家斷絕一切來往，並且寫詩詛咒程家，但這樣還沒能使蘇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將程家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唉喲……」最後一線希望破滅，蘇洵就像被大鎚擊中，兩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紗彀巷中，已經變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習俗，每位前來弔唁的官紳大戶，都會送來一道挽幛。靈堂里放不下，就擺在院子里，院子里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後來，整個一條巷子都擺滿了靈旗挽幛。

谷中青山碧水、花木繁盛，那族譜亭依然如新，保護著其中的石碑。蘇洵都沒有勇氣去看那石碑一眼，側著臉越過了這一讓他付出最慘重代價的「傑作」。

「昔予少年，遊盪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嘆折節，以至今日。嗚呼死矣，不可再得！」

蘇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寫道：「桃李芬芳、德澤天下」，登時兩腳一軟，抓住一人問道：「我渾家……」

最為遺憾的莫過於，程氏直到咽氣也沒等到兒子們雙雙高中的喜訊，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兒子，卻沒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間所哀，莫過於此！

感受到愛人的體溫，讓小妹早就哭乾的眼淚，再次傾然而下，她輕輕靠在陳恪的肩上，無聲的飲泣著。

陳恪讓人撥出三匹馬來，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蘇心情沉重，少言寡語，只管悶頭趕路。

很快，男人們換上了白色的孝服，披著頭髮、赤著腳，連陳恪也不例外。在令前致祭后，蘇軾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們講述起了婆婆從病而亡的經過。

陳恪攙著蘇洵從馬車上下來，便感到岳父渾身顫抖，兩眼發直，竟悲愴得要背過氣去，連忙去掐他的人中。蘇洵才吐出悠長的一口氣，眼淚便決堤一般流下來，掙開陳恪的手，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聲聲悲從中來，如杜鵑泣血，惹得滿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在悲涼的哀樂聲中，紙錢漫天，隊伍緩緩出城，到了城外的蘇氏族墳老翁泉。當初立碑的時候，蘇洵便為自己選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讓妻子先躺進來了。

「啊呀，這不是蘇老爺……」商販們登時驚喜莫名，上來大禮參拜。金榜傳臚的同時，禮部也將喜報快馬加鞭送到諸位新科進士的家鄉，眉州上下都知道，蘇老泉兒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狀元。

陳恪早看到他搖搖欲墜，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陳恪都被勾得滿眼淚水，但他的目光不在靈柩上，而是落在那個青衣被發、比黃花瘦的憔悴人兒身上。

所以宋代女人並不像後世那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其與娘家的關係，反倒頗像陳恪原先那個時代。儘管程夫人的嫁妝早已貼補了家用，但她對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沒有墓碑，但有祭文。蘇洵扶著棺材，將幾頁嘔血而成的祭文一邊焚燒，一邊悲聲吟著：

陳恪便跟岳丈妻舅先行一步，呂惠卿、曾布等人則留下來休整，在花重錦官城的成都遊玩，三天後再出發與陳恪匯合。

但來碼頭上進貨的商販，還是認出了生於斯長於斯的蘇老泉。

那人兒也淚水滾滾地望著他，兩人久久凝望，陳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撫一番，可此時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緒，大步走過去，一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傳遞給她溫暖。

後來提出「三從四德」口號的程聖人，現在才剛剛中了同進士，宋朝的女子雖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為重，但與娘家的關係仍然緊密，這點在法律上就有體現……不僅是在室女，如果離婚，或者無子喪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財產的繼承權。

原來，自家中的男人們遠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後，眉山的蘇家其實僅剩下了一個婆婆領著兩個女兒、兩房兒媳過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兒子們出門之後，身體急轉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殞命。

「……歸來空堂，哭不見人。傷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與有榮焉，這些天，各處衙門、各州大戶都來眉山道賀，眉山人更是深感殊榮。但大街上沒有歡慶時必扎的綵樓燈籠。反而掛著白幡、挽幛……

越秦嶺、穿劍閣，跋山涉水幾千里，到了三月底，才終於抵達成都城下。要不怎麼說出使是苦差事呢，實在太考驗人的身體和意志了。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蘇子瞻，他進學科舉不過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進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願，卻不能對高堂慈母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這叫他如何接受？從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沒離開先妣靈前，幾度哭昏過去。

一天後的清晨，薄霧籠罩著眉山城，陳恪與蘇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達了碼頭。因為他們來得實在太快，以至於當地官府和鄉紳還蒙在鼓裡，所以沒有出現萬人空巷的歡迎場面。

下葬的日子定在兩天後，這兩天里，少不了臨近和本州縣的官員前來拜祭，蘇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來送往的任務就落在陳恪身上。當然官員們不會認為失禮，事實上，他們有大半的原因，就是衝著他來的。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實也有權繼承家產，只是屬於她的那部分，已經通過嫁妝的形式，提前給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妝之後，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夫家的全部財產，但這些嫁妝的使用權、支配權皆歸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還給其娘家的。

接下來兩天，蘇家父子都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中，對蘇軾和蘇轍來說，二十多年來幾乎全是母親在撫養教育，想到她燈下縫衣，想到她啟蒙幼年。母愛似海，無涯無盡，如今卻咫尺之間、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讓人五內如焚，淚雨滂沱？

儘管晚上路幾天，但使團享有最高等級的驛傳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馬打前站，到驛吃飯，每日換馬，在大宋朝寬闊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里。

※※※※

好容易捱到兩天後的四月初三，靈柩抬出了蘇府。作為長子，蘇軾執紼前導，蘇洵和陳恪也穿著麻衣孝服緊隨其後。以蘇家今日的地位，蘇氏自然全族出動，出殯的隊伍長達二里，甚至趕上當年蘇老爺子葬禮時的盛況。

這可是國朝全川四路頭一個狀元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卻沒有顧及自己的妻子，也是「醜名遠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夾在中間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兒的遭遇，又痛心兩家成仇，與娘家斷絕了關係，心靈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體迅速垮下去，多年與葯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兩個兒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堅持住，等到他們走後，一閑下來，程氏便病倒了，一年來遍請名醫，也沒有救得她的性命。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鄉，他一來實在是需要休息，二來想回家看看，三來也照顧一下陳恪，遂主動提出休整三日。

只可憐去世之前，丈夫兒子沒有一個在身邊，她怎能安然瞑目？

「蘇老爺節哀……」

七天後，他們便趕上了風塵僕僕的蘇氏父子。蘇洵手裡也有兵部開具的驛券，但從出京的驛站領了三頭騾子后，就沒人給他們換過，緊趕慢趕，把畜生累得尥蹶子，還是讓陳恪趕上了。

而事實上，程氏其實在父子離家之前，便已經疾病纏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當年那塊「蘇氏族譜亭碑」的落成，那次對程氏的打擊相當殘酷！

墳地前，墓井已經挖好，只等時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後填上土，葬儀就算結束……至於築墳立碑，都要等到將來老泉躺進去再說。

「娘啊，兒子回來了……」蘇軾和蘇轍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著，發足往家裡奔去。

「……有蟠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