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鵲橋仙
第五百零五章 春（中）
宮人們趕緊滿地找珠子，公主也不顧勸阻，俯身尋找，找著找著，便來到井沿，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周圍人誰也沒能拉住……
突然聽她夢囈道：「爹爹，娘娘，徽柔錯了，你們別不要我啊……」說著，兩滴淚水便滑落下來。
趙宗實本不想觸這個霉頭，但他已經與百官結成一體，或者說，被文官集團綁架了。何況為了塑造自己賢王的形象，他不憚于犯言直諫、大義滅親。於是上奏曰：「天家之女當遵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故當使沂國公主還府，與駙馬琴瑟相和。」云云。
除此之外，還要求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希望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已經收押，等候發落。」
聽說女兒沒事兒，趙禎鬆了口氣，靠坐下道：「是誰這麼大本事，能把梁懷吉弄出來？」
另外，香爐中有曼荼羅……
趙禎見女兒好容易才正常點，唯恐出宮再犯病，哪裡肯答應。哪知那些言官清流，竟然找到趙宗實，要求他也勸勸皇帝。
官家溫言撫慰，甚至賭咒發誓，公主就是不信，只好再把梁懷吉召回來，讓她見上一面。
梁懷吉伸出手，想幫公主拭去淚珠，但到一半時又縮了回了，任由那淚珠滑入公主的嘴角。
「你現在不怕了？」趙禎淡淡道。
十年裡，他們形影不
眾人不疑有他，便陪她到花園散心，走著走著，公主說要喝甜水井的水，於是僕婦們便搬開蓋在井上的石板。剛要打水，公主頸上的項鏈突然斷了，珠子灑了一地。她急得登時哭出來，這是梁懷吉給她的唯一留念。
梁懷吉一曲奏畢，緩緩起身，怕驚醒公主，他不敢走近，只站在一旁凝望。他七歲進宮，在翰林書藝局學習琴棋書畫又七年，十四歲時，調往入內內侍省，成為內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公主。到今天，已經整十年了。
「沒有那樣的事便是清白么？你們的舉動，已經超越了主僕之界！」趙禎冷哼一聲道。
不一會兒，梁懷吉來了，雙膝跪地。
現在，他終於把公主哄睡，凝望著那張蠟黃蠟黃的，一點光澤都沒有的俏臉。哪怕熟睡后，還帶著憂懼之色。
但其實，趙禎放他一條生路，並非出於仁慈，而是痛惜自己的女兒，想必徽柔一定不願他死吧……
好在柳月娥在場，迅速把她救了出來，公主除了渾身濕透，倒沒有什麼大礙。
公主已經五天四夜沒合眼，他便先為她鋪設好了舒適的躺椅，然後為她撫琴，專挑些柔緩安神的曲子，想讓已經神經質的女子，能舒緩
梁懷吉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大人物們那樣強大的神經，起先完全驚呆了，然後便陷入了恐懼。但漸漸地，恐懼消退，對公主的歉疚與擔憂，徹底佔據了上風。
面對每一個試圖勸解她的人，都只有一句話：「還我梁懷吉！」
趙禎心思縝密，讓梁懷吉寫一封信留給公主，說明是自己主動離開，並非被人強迫。因為要是再僵持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條了，還是主動離開，爭取官家寬大處理的好……
「大官，那梁懷吉出來了。」胡言兌快步走進寢宮，也顧不上五位皇子還在，便向官家稟報道。
「沒事兒，熟睡著呢。」
苗賢妃抱著公主哭得死去活來，趙禎也老淚縱橫，后怕連連。
「此言甚是。」趙禎點頭道：「讓皇后和苗妃都過去。」說著摸著下巴道：「不過她從小被她倆嬌縱慣了，只怕會適得其反。」
這件事，被大臣們視為勝利，趙宗實兄弟更是暗暗欣喜，認為這意味著，大宋朝的威柄，已經慢慢向他們轉移了。
梁懷吉垂首無言。趙禎亦沉默，過了好一陣方又開口道：「明日寡人會下令，把你逐出京師，配西京洒掃班。」
待眾人都退下后，趙禎又問老胡道：「梁懷吉現在何處？」
此言一出，天下皆稱賢德，登時上表附和者無數。
終於，她的呼吸均勻起來，沉沉睡著了。
她在宮中欲自縊已不是一次兩次，嚇得苗賢妃忙
「哦？」趙禎一下坐起來道：「徽柔……沒事兒嗎？」
「放心，寡人不會殺你。」趙禎嘆口氣道：「不然公主就洗不脫了。」
儀鳳閣的花園中，殘雪觸目、花樹蕭索、一群面無表情的侍衛，將一座閣樓中圍得嚴嚴實實，這裏囚禁著袞國公主和梁懷吉。
「是他自己走出來的。」胡言兌低聲道：「他在香爐里加了安神葯，待公主熟睡后，便出來了。」
但他的聲音還是太弱，何況新學黨人、司馬光、趙卞等人，並不肯幫他說話。官家最後實在頂不住，只好答應讓公主回府。
實際上，那些譏譏議議的就是他們。
透過鑲著淡黃色玻璃的窗戶，可以看到室內爐煙方裊，簾卷墨香，若非案上花瓶中枝已枯萎的素心臘梅，讓人無法想象，這裏的主人，已經被囚禁了多日。
他也知道，這份感情不容於世，是以向來保持克制。何況他也為自己的殘缺之軀深感自卑，斷不肯玷染公主的千金之軀。殊不知越是壓抑，這份感情就越是銷魂噬骨，多少次令他中夜而起、冷水澆身、多少次讓他望影自憐、黯然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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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有一個人選。」其餘四位，都沒做好這方面準備，結果只能看著趙宗績大出風頭：「徽柔的閨中好友陳柳氏，只要她在，徽柔斷不會做出傻事的。」心說，想做也做不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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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起先怕極了。」梁懷吉道：「慢慢才清醒過來，不能再拖累公主了。」
趙禎被逼得無法，卻萬般不想答應，然而作為帝王，斷不可隨性而為。
正在百計無方之際，在河北路修河的趙宗績回來了，堅決不同意讓公主回府。他說，公主病體未愈，精神恍惚，受不得半分刺激，現在讓她回去，是想要逼死她么？
「把他帶過來。」
「你怎麼出來了？」趙禎問道。
「公主與奴婢，是清白的。」梁懷吉倏然抬起頭道：「奴婢若有虛言，寧願生生世世永為閹人！」
「哦……」趙禎面色古怪地點點頭道：「還算沒喪心病狂。」
懲罰不可謂不重，但顯然已手下留情了。放在別的朝代，哪怕本朝別的皇帝手裡，梁懷吉有一百個，也死掉五十雙了。
撫琴的是那梁懷吉，這個二十多歲的宦官，白皙而消瘦，面龐線條柔和，是那種令人會心生親近的樣子。
梁懷吉又把那番話說了一遍，公主這才不再哭泣。梁懷吉走後，她便不再哭泣，而是改為沉默不語。
看到信后，公主哭得幾欲暈厥，她堅決不相信，梁懷吉是個怕死的人，認為這是分開她倆的陰謀，甚至梁懷吉已經死於非命了。
然而這時候，悲劇發生了。
「陳柳氏……你說柳月娥吧？」趙禎眼前一亮道：「不錯，趕緊把她召進宮來。」
雖然已是正月底，汴京依然春寒料峭。
後來在柳月娥的開解下
消息傳出，自此誰也不敢提，讓公主還府之事。
他仔細思考了局面，知道只有自己設法主動離開，才能避免事態激化，使公主和帝后和好。
「父皇，為今之計，趕緊讓苗娘娘去陪著徽柔。」趙宗績把慈兄扮演到底道：「千萬不要讓她醒來做傻事！」
那廂間，趙禎已經被要求公主回府的聒噪煩死了。大臣們認為公主既與李緯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公主整整睡了兩天一夜，才醒過來。這兩天一夜的時間里，趙禎已經迫於壓力，下詔褫奪她的封號，降為沂國公主，仍入宮廷居住，公主宅內臣解散，梁懷吉「配西京洒掃班」，一切都已明詔天下，無可更改了。
在得知自己要會府之後，一直很安靜的公主，只是說要最後一次遊覽御花園的春景。
有琴聲從門窗縫隙中逸出，柔和而安寧，沖淡了這滿園的肅殺。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公主竟然也對他，有同樣深厚的感情。這次上元節事件，公主之所以發飆，皆是因為楊氏羞辱於他。事情鬧大后，為了維護他，她甚至不惜與帝后反目……
「怕。」梁懷吉低聲道。
公主對他完全不設防，靠在躺椅上，嗅著洋金花的味道，聽著不緊不慢的曲子，眼皮愈發沉重。儘管間或睜開眼，但看到他在那裡撫琴，很快便會再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