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第七卷 鵲橋仙

第五百三十二章 暗戰(中)

第七卷 鵲橋仙

第五百三十二章 暗戰(中)

除了指責皇帝耽於享樂,沉迷女色之外,他還指責皇帝「陛下擇吏不精,百姓受害於下,無所告訴;陛下賦斂繁重,百姓日以貧困,衣不蓋體。吏之不仁,尚可以為吏之過;賦斂之不仁誰當任其咎?」
陳恪這些年遭受了多少不公正的對待?銀台司收到彈劾他的奏章,能堆滿一間屋子。儘管有官家的袒護,但若非他屢立大功,為人又警覺敏銳,只怕十個陳恪也被轟成渣了。
但要是將其文章取中,那是要刊行天下的,自己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名聲豈不要毀於一旦?
趙禎將那份「氈」字型大小卷子緩緩打開,便見一篇驚心動魄的奇文展現在眼前:
「臣謹對曰……臣性狂愚,不識忌諱……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于理。』此陛下憂懼之言也。然臣以為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
老大你不要以為搞幾個女人不影響國家大事,現在「海內窮困,生民怨苦」,要是胡搞一氣的話,恐怕你將會因此「而民心不歸也」!
如此寬泛的策題,比論題難答太難,好在只有一道,怎麼都能答完。
想到這,趙禎不禁自嘲,我果然是沽名釣譽之徒……
又指責皇帝「惑于虛名而未知為政之綱」。他說「臣觀陛下之意,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於後世耳,故臣以為此陛下惑于虛名也!」
然看似讓皇帝自己選,但趙禎能說「不能取他,這小子把我罵慘了」么?讓皇帝臉往哪擱?
「哦。」聽說有兩個第三等,趙禎頓感興趣道:「寡人看看。」
「往者寶元、慶曆之間,西羌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當此之時,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而不復思者,二十年矣。」
天黑時收上卷子,雖然只有十五份,依然要彌封卷號,進行譽錄。然後由初考官、詳定官兩次閱卷排出名次,進呈官家御覽。
一段段默讀下來,看得趙禎大汗淋漓,一張老臉通紅通紅。這人實在太肆無忌憚了,若皆是危言聳聽也好,有些指斥卻偏偏深入骨髓,把趙禎最隱秘的小心思,揭批的淋漓盡致!
此人可謂一百年來第一人!
趙禎但覺此文渾然天成,蔚為大觀,字裡行間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才氣與活力,更可貴的是,其作者將赤子之心,毫無撟揉造作的展現在自己面前。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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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讀到「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時,左右無不變色,趙禎卻難得的放聲大笑道:「敢言卻有過之!」
「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物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趙禎一邊大聲誦讀一邊贊道:「此人文章,堪比韓柳了。」。
於是名次排定,今科共取中六人。然而填皇榜之前,初考官胡宿不幹了。他一直堅持認為蘇轍之策,答非所問,且以致亂之君況盛世,因此力請黜之!
他還指責皇帝浪費無度,以致橫徵暴斂,民生困苦。
「是。」司馬光便捧著試卷退下,不禁暗暗感嘆,陛下實在是太有涵養了,要是換了別的皇帝,蘇轍現已下獄了吧……這位皇帝倒好,都沒怎麼生氣。
當年李元昊鬧騰那會兒,你嚇得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著。那時候你才是真擔心,真憂慮。但慶曆議和之後,和西夏不打仗了,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混了二十年日子。
趙禎打自己臉一次就夠了,斷不會再來第二下,否則就有些賤了。於是他命朝廷差官重定此人名次。
陛下既然讓微臣直言極諫,那麼大實話不中聽,有犯忌諱的地方,請陛下擔待著點。你說你對國事擔憂,我覺著你不是真的擔憂!
「微臣要恭喜陛下。」司馬光見皇帝遲遲不肯開口,便抱拳沉聲道:「昔日唐太宗得魏徵才有了貞觀之治,陛下現在也為子孫,找到了大宋的魏徵!」
結果中樞給出的意見是,從初考,也就是胡宿的意見——黜落此生!
「恭喜陛下。」司馬光恭聲道:「今科所獲頗豐,四等以上者凡六人,其中『臣』、『氈』兩號所對策,辭理俱高,絕出倫輩,擬併為第三等。」「臣」、「氈」是糊名謄錄后的試卷代號。
好半天,趙禎才回過神來,竟不敢再看那奏章一眼,問司馬光道:「你認為這也該是三等?」
趙禎想一想,也覺著不能捧殺。便不再堅持了:「那就三等吧。」說著又去取后一份。
誰當任其咎?當然是你啦!
接著,作者又指責皇帝沉溺聲色之樂,一連列舉了歷史上六個致亂之君以為戒,並說:「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治安,朝夕不戒,沉湎於酒,荒耽於色,晚朝早罷,早寢晏起,大臣不得盡言,小臣不得極諫。左右前後惟婦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於心,而惟婦言是聽。」
司馬光原先深體聖意,才把這份卷子挑出來,但現在見皇帝的臉像猴屁股似的,心裏又吃不準了,便輕聲道:「為臣以為,此文汪洋澹泊之中貫注著忠耿之氣,其所持言論雖有偏頗,卻是唯一做到了『極言直諫』的考生,所以可擬為三等,以彰陛下懇切求諫之心!」頓一下道:「不過唐中丞並不贊成,認為此人誹謗君上、訕直釣譽,不當取。」
趙禎先拿起上面一份,眯眼閱看起來:
「今科可有賢才位列三等?」趙禎微笑問道。倒不是說他瞧不起自己的士大夫,而是一二等本就虛設不授,三等便是最高的等級。而且朝廷規定「制科入第三等,與進士第一,除大理評事,簽書兩使幕職官」,即是說,制科第三等,等於進士科的狀元。而且開國到現在,只有一個吳育入第三等,別無他人,所以比三年一個狀元還稀罕。
「陛下三思,二等向來虛設,此生哪怕天縱之才,也不應破例。」司馬光輕聲道:「莫忘了陳仲方的前車可鑒,他可不一定有陳仲方的能耐……」
「陛下容稟。」司馬光額頭微微見汗道:「這第二份的言辭,有些過於耿直,陛下要有些準備……」
「是。」司馬光這才心下稍安。
讀罷掩卷嘆道:「大宋有其子,何其幸哉,可置於二等!」
「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你沒事兒就沒心沒肺,有了事兒就嚇成一團,所以我說,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擔憂。
趙禎雖有唾面自乾的美德,但大臣們往日的指責都不痛不癢,哪個敢揭穿他清靜無為、從諫如流的假面,將那顆沽名釣譽、苟且偷安之心大白天下?
按規定,初考官不署名,試卷就沒法拆封,沒法拆封,這皇榜就沒法填。為此,司馬光和胡宿發生了激烈的爭辯。胡宿是司馬光的前任修起居注官,以前輩自居,根本不買他的賬,最後沒辦法,只能交由上裁。
他說我覺著你的所作所為,與這些致亂之君相似:「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你這個淫樂無節制的酒色之徒,搞得上朝無精打采,理政心不在焉!
「是。」司馬光便將兩份「擬為三等」的策論呈上。
「哈哈……」趙禎不在意地笑道:「寡人開這一科叫做『極言直諫科』,不耿直算什麼極諫?」說著一指上一份道:「寡人連『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這種話都聽得,還有什麼接受不了呢?」
「制科御試策」規定字數在三千字以上,天黑前完成。
回到崇政殿,司馬光與唐介商議,兩人各退一步,於是改為四等。
在司馬光的提醒之下,趙禎想起自己的初衷,面色有些緩和道:「是啊,寡人開這一科,不就是希望大家直言極諫么?現在有人這麼做了,寡人不能葉公好龍啊!」說著擺擺手道:「不過你跟唐介再合計合計,看看擬幾等合適?」
有蘇洵這位推銷大師,司馬光自然對蘇家兄弟的文章並不陌生,相較才氣恣意、不拘無束的大蘇,他更喜歡文采稍遜卻更有君子之風的小蘇。而且小蘇的為人也跟他最像,司馬光竊以為,倘若自己應此試的話,也會如此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