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觀天
第六十章 聽說
張純點頭,不再理會了,伸出骨節突出的大手牽住韁繩,親自為父駕車。
天下學子無不以見其為榮,跟其說話激動,但此時眼前一個老僕一個丫頭卻都神情平和。
鬧市之中的一條小巷內,便是張家的宅院。
陳紹苦笑。
一旁的張純父子對視一眼,微微有些驚訝。
這是一個年約四十五六,中等偏瘦身材的中年男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青布襕衫,乍一看毫不起眼,再一看渾身上下透著剛正嚴毅,飽學鴻儒的氣質卻是不讀書的人也能看出來的。
張純拿起一個淺嘗而止,長孫不客氣的吃了兩個。
「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他慢慢說道,「原來如斯也。」
張老太爺哦了聲,看張純。
「爺爺,你又去哪裡玩了?怎的過年也沒趕回來。」長孫有著與其父一般形容,雖然才二十多歲,卻顯得比同齡人多了幾分老成。
果然,如此。
「陛下身子大好,二皇子進學。」張純說道。
這種常見的事,算什麼新鮮事,但問者答者都沒有覺得可笑。
或者說,是太會騙人了吧。
此時陳宅里,陳老太爺也正吃點心,越發炸的精熟的黃雀色香味俱全,只可惜陳老太爺再次伸筷子時,眼前的盤子被人拿走了。
「這是京城外八里,你看前邊。」老僕伸手用鞭子指著前方,「那邊的城牆,便是京城城牆,穿過城牆,才是進了京。」
這丫頭倒是會說,張純父子一笑而過。
「再吃一個,再吃一個。」陳老太爺笑道。
陛下只有二子,大皇子為貴妃所出,二皇子為低等妃嬪所出,過了年一個十一歲,一個六歲,雖然年幼,如今朝堂卻已經開始立儲準備了,畢竟皇帝身體孱弱。
半芹將頭低的更低了。
正月里,街市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不管窮的富的穿的好穿的差,都是漿洗的乾乾淨淨,一則為了防止凍死,二則為了喜慶吉利,原本混跡于屋角橋頭橋洞 的乞丐們都被官府驅趕而去,放眼望去,街市光鮮亮麗。
「名望?」陳紹看著父親皺眉。
張老太爺洗去一身疲憊,坐下來飲茶,旁邊兒子孫子侍坐。
「想讓你給二皇子講學?」他問道。
少爺?
陳老太爺笑了。
這便是被冠于江州先生之稱的,三千弟子的張純,張子然。
「怎麼樣?爺爺,好吧?五種新字體,飄逸俊秀剛勁洒脫淡然各有風味。」長孫笑道。
「你看這字。」張老太爺說道。
「父親,你的眩暈症可好些了?」張純想到什麼問道。
老僕含笑給她指點,忽地一怔,放下手中的馬鞭。
張純父子看這個丫頭。
張純點點頭。
「你看,她怎麼說這種話,到底是年紀小。」陳紹說道,有些憂慮。
他是個求穩求全的人,做事前必然要想的周全,但凡有一點疏漏就絕對不能貿然而行。
「聽起來遊山玩水自在,說起來卻是有些丟人。」張老太爺哈哈笑道,「我把錢丟了,我們困在山陽縣了。」
「京城果然很大啊,好熱鬧的。」丫頭滿臉驚訝的看著感嘆道。
依舊不待他說完,半芹就接過話頭。
「陛下準備擢升父親。」長孫又補充一句。
說到這裏他又是一笑。
「爺爺。」長孫苦笑不知道說什麼好。
陳紹點頭,從打聽來的消息來看,這個小娘子真是坎坷可憐。
張純卻沒什麼反應,他講究字體中正,六藝穩健,並沒有特別偏好。
「是誤會,一定是誤會,我家娘子從來不騙人的。」不待秦郎君說完,半芹就急忙忙說道。
「可是,哪有這等規矩,這種話,如何說的。」他說道,「或者說,先治了,再說嘛。」
陳老太爺點點頭。
「非必死之人不治嘛。」陳老太爺說道。
「太爺,這些字念什麼?」丫頭問道。
門被拉開了,一個丫頭捧著托盤進來,同時有微微的香氣散開。
「半芹,是這樣。」秦郎君瞪了他一眼,看向這 丫頭,神情和藹,「你家娘子說了幾句話,讓大家有點不信,引發了一些質疑,這樣不太好,所以想要問問你,看是否果然是個誤會……」
這樣的人說白了就是不信任外人,他們喜歡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從來不騙人……
「不,不,我倒覺得這樣挺好。」他笑道,一面板著手指,「你看,治好了我這個必死之人,名初起,我助她遇仙傳言,名流傳,周家住不上門問診,名再傳,非必死之人不治,名嘩然,如今萬事俱備,就差東風了。」
陳老太爺此時又是一笑。
「爺爺,且停寺前一段有人寫了五個字,你看一看,定然說妙。」長孫高興的說道。
陳紹此時邁進來,陳老太爺笑著收起筷子。
「父親一路幸苦了。」中年人端正施禮,說道。
張純還好依舊形容端正,兒子到底修養不夠,失笑,一低頭目光落在面前的托盤上。
「對於這等母亡父棄,又有痴傻之名的孤女來說,無依無靠,離了親族就不能過活。」陳老太爺繼續說道,嘆口氣。
半芹跪坐在地上,怯怯不敢抬頭。
「二皇子今年六歲了,是該進學了。」張老太爺點頭笑道。
這麼說,這一切都是那小娘子,自己一步步安排而來的?非是少年輕狂無知妄言?
「爺爺,程娘子說了,不許你多吃炸食的。」丹娘說道。
「好多了,幾乎不犯了,這都要多虧半芹。」張老太爺笑道。
這是什麼點心?
「父親,程娘子最近的話,您聽說了沒?」陳紹問道。
原來是如此嗎?還是巧合?
「太爺。」丫頭忙回頭掀車帘子,「老爺來接了。」
「她,也沒說錯啊。」他說道,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當初不就是必死之人嘛。」
「太爺多吃些就沒病了。」丫頭笑道。
「比如,起死回生醫術的名望。」陳老太爺說道,「如今造勢已成,就差必死之人上門了,一旦東風借來,這 個女子在京城,也就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你家娘子行醫,可有什麼規矩?比如不……」秦郎君問道。
「那些道士們都散了投奔各處,目前找到都與那娘子日常沒有接觸,問出的還是那些話,其他人正在查找待問,所以目前尚不知這娘子遇到過什麼奇特的人。」陳紹說道。
許是看錯了?張老太爺看著字,怎的覺得好似跟當初在江州玄妙觀看到的那個太平二字略有相似?
老太爺置換了個丫頭大家都知道了,丫頭嘛也沒什麼,只是這個素心跟隨老太爺多年,又乖巧伶俐,一向深的喜歡,突然換了真是意外,沒想到老太爺竟然要這個丫頭看字,莫非是個懂得詩詞書畫的?
「可是,會有這種人嗎?又或者說,萬一,治不了呢?」陳紹問道。
「不管六公子的事,是奴婢自願去的。」她低聲說道。
周六郎沒有理會。
陳紹沉默不言。
「你怎麼把她弄去漿洗房了?」秦郎君皺眉問周六郎,看著眼前的婢女。
「沒什麼,炸果子。」丫頭含笑說道。
丫頭直身看去,但見越過眼前前方鱗次櫛比的屋舍,再向遠方果然一座煌煌城池端坐。
「父親。」丹娘喊道,站起來,張開手轉個圈,「你看,母親給我做的新衣。」
車廂里一個老者看過來,含笑點點頭。
丫頭啊了一聲,更是驚訝。
他低頭又看了眼,只是相似,這個字顯然寫的更好。
「所以說,這小娘子必然會是個人物。」他說道,「有才有智,還敢拚命,真是難得。」
「這便是那個無名氏寫的?」張老太爺說道,一面起身接過看,神情微微怔。
且停五字?張老太爺有些不解。
「那就慢慢問吧。」他說道。
「半芹,你來。」張老太爺說道,招手。
陳紹微怔。
但這女子好似並不指望僅此而已,又或者說,她似乎不太想要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而寧願靠自己。
「有的有的,我家娘 子一不上門問診,二非必死之人不治。」她毫不猶豫的說道。
「素心老爺贈與他人了,這是那人贈與老爺的丫頭。」老僕笑著說道。
「太爺,我看一樣吃食能分出不同來,這個字嘛……」她笑道。
「除非她有了名望。」他說道。
他搖搖頭笑了。
半芹下意識的將滿是凍瘡的手縮回袖子里。
「嗯嗯,好啊,裏面竟然還乾坤。」他稱讚道,看著這個丫頭,「這叫什麼?」
青瓷四格碟子上擺著金黃軟糯滾滿芝麻的圓球。
不多時小廝取來了一副裝裱好的捲軸,長孫小心的展開。
陳紹點點頭,露出一絲笑,這已經是嚴父能表達的最大限度了。
「太爺,吃些點心。」丫頭說道。
陳丹娘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扭頭抓緊盤子不依。
丫頭又認真的看了,最終搖搖頭。
「進京短短月余,便能做到如此,已經是個人物了。」他說道。
丫頭再次給張純施禮。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能結個好親,這輩子就無憂一半了。
丫頭將托盤放下,走到張老太爺身後。
「還沒進京?可是,可是這裏……」她瞪大眼問道。
原來是個廚娘,長孫恍然。
一輛健壯黑驢拉車,一個走在一側趕車的老僕,蒼老卻矍鑠,看起來似乎不起眼,但偏偏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度。
她看路人,路人也有看她們。
張純看了眼這丫頭,眼中微微有些驚訝。
「要問什麼快些問。」他說道,聲音里毫不掩飾厭惡。
「真想知道,這娘子遇到的是哪個高人?」他感嘆道,又看陳紹,「去并州詢問的如何?」
「兒已經推辭了。」他說道,「已經許諾即將為赴考學子開學講經,不能言而無信。」
如果治不好,那名望全無,尚不如今,說起來,如果不做這件事,就憑這治好自己的事,縱然保不得她一世,至少能在結親的時候多少助力。
這個女子,細究起來,行事似乎無狀,但卻處處有矩,所以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看似荒唐,偏最終尋不出錯處。
張純父子愕然。
「哦對了,爺爺,還有一件有趣事。」長孫說道,想到什麼,一面喊人,「去把我書房的且且停五字拿來。」
丫頭和老僕并行在車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京城而去。
陳老太爺搖頭。
「我們在山陽縣可是靠著半芹賣小食才糊口度日的。」張老太爺笑道,自己也撿起一個。
「好字,好字,雖然尚有稚嫩,但其風不俗,最要緊是新奇。」他稱讚道,一面伸手指著托盤,「來,嘗嘗點心,半芹可是做的一手的好點心。」
陳老太爺笑了。
是因為自小體殘被棄的緣故吧,陳老太爺想到這裡有些悵然。
丫頭忙跟著看過去,入目皆是不識,直到有人站到了車旁。
秦郎君微微怔怔。
一向聰明之人比其他人更愛惜性命,所以從來不做冒險之事,這位娘子卻敢如此做。
「少爺來了。」他喊道,一面帶著幾分喜悅。
一旁的僕婦待他們說過話之後,便起身引著陳丹娘出去了,留下他們父子說話。
「不過,倒也有趣。」張老太爺笑道,一面看他們,「我走了這麼久,京中有什麼新鮮事啊?」
一旁的周六郎忍住冷笑。
多吃些,還能治病?
張老太爺點點頭。
今日晴好,她裹著厚厚的斗篷,帶著兜帽,雙手抱著一個手爐,坐在車上的無比的暖意洋洋,不知是歡喜還是暖意,讓她那張樸實無華毫不起眼的面容都變得神采奕奕。
「半芹見過老爺。」丫頭這才施禮。
「是按著程娘子的衣裳樣子做的。」陳丹娘說道,帶著幾分得意,「十八娘有一件,我也有一件,出去的時候,好多人圍著我們看和問呢,我和十八娘說好了,誰都不告訴她們。」
「這個念做,山寺待梅開。」張老太爺說道,一面伸手指著其中一個,「半芹,你看這個待字,是否有些熟悉?」
「半芹。」老僕扭頭笑道,「這還沒進京呢。」
再說,那娘子在江州呢,怎麼會在且停寺題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