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妾發初覆額
第116章 回歸
杜先誠的手抬起來，在半空中停留半晌，才輕輕拍在杜恆霜肩頭：「好孩子，咱不哭，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跟爹說，爹一定幫你辦得妥妥噹噹的。」
杜恆霜將杜先誠的聲音一直牢牢記在腦海里。
像現在這樣欣喜的樣子，杜恆霜自記事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
錢伯在垂花門處拉住了知畫，不讓她跟著杜恆霜一起進去。
杜恆霜出門，錢伯一般隨侍左右，或者做車夫，或者做護衛。
杜先誠無法，只好悄然離去，不再打擾方嫵娘的生活。
蕭士及剛從光亮處進來，眼裡一時不能適應屋裡的黯淡，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坐在杜恆霜身邊，心裏又氣又急，恨不得拔出刀來，將對方捅上十七八個窟窿。
她早就覺得這個男人出奇地眼熟，現在聽見這聲音，她再無疑慮。
櫻粉色聯珠折枝花雙林綾絹羅裙，雙絲淡黃地印金鷓鴣花束紋紗半臂，挽著薄如蟬翼的雪白鮫綃紗披帛，頭上只做家常打扮，梳著回心髻，插了兩支赤金累絲鳳穿牡丹簪，站在門邊，微笑著看著自己，片刻將手放在腰間，對著他福了一福。
聽說龍香葉那個死婆子居然敢打自己的女兒，杜先誠的怒火騰得就起來了。他自己捧在手心裏，嬌養長大的女兒，居然被那婆子這樣糟踐，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嗎？！
拉車的馬得得兒往前跑，沒有多久，就來到杜家的老宅。
杜先誠哼了一聲，笑罵道：「小滑頭，就知道顧左右而言他。」末了又道：「霜兒，爹回來得晚了，若是早一點回來，我是不會讓你嫁給蕭士及那小子的。——我好好的閨女嫁過去，居然被那婆子當面打臉！我聽說，你的臉都被打腫了，你老實跟我說，到底是不是真的？」
杜先誠嗐了一聲，扶著杜恆霜到一旁的交椅上坐下，自己在她旁邊坐下，緊緊地盯著她的臉問道：「聽說你婆母打你了？」
父愛如山，這種有靠山的感覺，是娘親給不了的。
可是就在昨天，他聽了錢伯說起杜恆霜，說她在蕭家，日子過得不算舒心。
錢伯嗐了一聲：「我知道了。你這個小妮子，就等一會兒不行嗎？」
方嫵娘見了他，也是百感交集，在他懷裡哭了一場，但是說到兩人的未來，方嫵娘還是不太願意離開許家，畢竟她和許紹有了一個兒子。男孩子不同女孩子。女孩子就算是拖油瓶，反正以後是要嫁人的，不要緊。
杜恆霜的心裏就
錢伯從來都是一個老成的人，而且少言寡語，經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杜恆霜低下頭，兩隻手玩著自己腰間掛著的比目魚玫瑰佩，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
「這位大人，請問如何稱呼？」杜恆霜好奇地看著那人，總覺得他的眉眼，有說不出的熟悉，一見就頓生孺慕之感。
「爹……是你回來了？是你來看我的嗎？」杜恆霜如同夢囈一樣，輕聲問道，一時響起大門四啟，又手忙腳亂地關上大門，將陽光擋在外頭。
杜先誠心裏也極為激動。
杜恆霜笑著點頭，又問杜先誠以後的打算。
「哦？」杜恆霜有些興趣，鴉翅般的長睫連閃，笑著道：「是不是我爹以前的知交好友進京來了？」
這裡是她的家，又知道錢伯就在跟前，杜恆霜倒是不害怕。
他本來以為自己在大齊，算是了無牽盼了。
「這也叫不錯？」杜先誠拍了一下桌子：「我不在的這幾年，你娘到底是怎麼教你的？蕭家這樣亂糟糟的，她怎麼就允許你嫁了？當年我就跟她說過，如果蕭士及這小子長大了不成器，咱就毀約，不嫁給他了。她倒好，這個迂腐的女人，居然還是把你嫁到龍潭虎穴中去了。」
本來他還想帶著家小一起出海，如今倒是用不著了。
「錢伯，什麼事這樣高興？可不可以我先回娘家一趟，跟妹妹說幾句話，再跟你去見人？」杜恆霜也沒有問是誰要見她，因為她知道，錢伯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說有人要見她，一定是事出有因，而且很重要，當然也不會坑害她。
知畫不再作聲，眼瞅著杜恆霜繞過影壁，看不見她的人影了。
後來回到長安，他託人去京兆尹府上報信，前些天才跟方嫵娘見了一面。
杜先誠了解到這一切情形，又知道許紹是明媒正娶，方嫵娘並未吃虧，才鬆了一口氣。
杜恆霜驚訝回頭：「爹……你不是？」
杜恆霜又一次咳嗽起來，末了拿帕子捂著嘴嗔道：「爹，您怎麼能這樣說我婆母呢？再說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我已經好了，不疼了，都過去了。婆母現在對我很好。」
眼睛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向那坐著的男人仔細看過去，突然記起了他是誰，一時胸口也像被大鎚砸了一下，雙膝一軟，跪在杜先誠面前，低叫了一聲：「岳父……
杜先誠嚴肅地敲敲桌子：「我問你話呢？不許打岔。——龍香葉那個死婆子，是不是打你了？」
杜先誠也很激動。他沒有料到，杜恆霜居然一下子就認出他。要知道，當年他走的時候，她才六歲。又過去這麼多年，他自己往常照鏡子，都覺得認不出自己了。
知畫不解，錢伯低聲道：「放心，這裡有我守著，大小姐不會有事的。」
杜先誠對他微微點頭。
錢伯這才下去，臨走的時候，還將大門又給帶上了。
那人渾身一震，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轉身，看向門口。
似乎是一根崩了九年的弦，今日才真正鬆懈下來。
杜先誠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定，溫言道：「孩子別怕，我沒有死，我從海外回來了。」
不過看那人看著牌位專註的樣子，杜恆霜確信他就是自己爹爹生前的好友，便輕輕在門口咳嗽一聲。
杜先誠本就有些匪氣，此時從手裡拔出一把精光蹭亮的匕首，對杜恆霜道：「你爹我馬上要回佛朗斯牙了，要不要我臨走，幫你把這個大麻煩解決了？」
有了兒子，就不一樣了。
自己最寵愛的女兒終於長大成人，而且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沒有忘記自己。
杜恆霜「呃」了一聲，有些尷尬地把話岔開：「爹，您這幾年都在哪裡？為什麼連個信兒都沒送回來？」
杜恆霜一個人走在前面，徑直過垂花門，進了正院。
「爹，你真的沒有死？！」杜恆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撲到杜先誠懷裡哭了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每次被方嫵娘教訓了，她都要去找爹哭訴一番。杜先誠就會將她抱在懷裡，不僅溫言撫慰，而且許諾很多條件，要給她帶好看的花衣裳、首飾，帶她出去騎馬，打獵，下館子。六歲以前的日子，在杜恆霜腦海里，如同置身天堂一樣，沒有絲毫的缺憾。
蕭士及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陽光從他背後照進來，將他的臉掩在逆光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杜先誠雖然外表豪氣，內里卻十分精明細緻。
當然最重要的，是許紹肯定不會答應方嫵娘離開他，重新跟著杜先誠。
若是她們沒有搬走，這裡會是杜先誠和方嫵娘的居所。
可惜他走那年，杜恆霜才六歲，雖然將那時候爹爹的樣貌記得牢牢的，但是過了這麼多年，杜先誠在海外歷經風霜，早就和當年的樣子大相徑庭了。
杜先誠眼裡一陣酸澀，忙頓了頓，壓下咽喉
錢伯著急地搓手。可是杜先誠先前跟他交待過，讓他不要對人說是他回來了，不然讓方嫵娘難做。
杜恆霜為蕭士及說話：「爹，及哥哥也是為我著想，做了不少事……」說著，就把蕭士及設圈套嚇唬龍香葉的事情說了出來，末了強調：「爹，這件事，您一點不要跟旁人說。您知道，這種事如果傳開，婆母可要臊得沒臉賤人。若是她一時想不開，也要帶累及哥哥的名聲。」
男孩子做拖油瓶，卻是會被人詬病。
「你關門做什麼？我又不是見不得人？」杜先誠莞爾，心情平靜下來，往杜恆霜那邊走過去。
杜恆霜猛地咳嗽起來：「……咳咳，錢伯，話可不能亂說。」
將蕭家比作龍潭虎穴，這也太誇張了。
杜恆霜嚇得魂飛魄散，忙道：「爹，您不要這樣，婆母待我不錯的。」
錢伯看看杜先誠。
杜恆霜從交椅上站了起來，不悅地道：「你這是怎麼啦？這可是我家的中堂。」
知畫在一旁誤了嘴偷偷地笑，低聲勸道：「錢伯，如今要改口叫大少奶奶了，還叫大小姐，姑爺該不高興了。」
是當時任洛陽大司馬的許紹出面，才保住了他們家的財產。
杜恆霜得意地偏了偏頭，露出一個俏皮的微笑。
這種感覺，就連嫁給蕭士及的時候，都沒有鬆弛過。
錢伯倒是「哼」了一聲，很是不以為然，跟著低聲道：「什麼大少奶奶？就沖他對大小姐被打不聞不問，還發脾氣跑出去，不在家裡過夜，這種男人，就該被休掉！」
「你別想打馬虎眼。錢伯都一五一十告訴我了。」杜先誠忍著氣道。他在海外九死一生，終於榮華歸來，卻發現妻子五年前已經改嫁，帶著兩個孩子嫁到京兆尹府上。
車外坐著錢伯，車裡知畫陪著杜恆霜。
錢伯一愣，呆了半晌，只好點頭道：「大小姐如何知道的？」那人確實囑咐他，如果杜恆霜問是誰，就說是她爹生前的好友過來見她……
杜恆霜出嫁之後，這杜家的老宅，還保留著。杜恆霜和方嫵娘商議過，這座老宅，以後就給杜恆雪做陪嫁。
站在中堂之上的男人，正是大家以為早就海難去世了的杜先誠，也是杜恆霜的爹爹。
杜恆霜忍俊不禁：「爹，沒這回事。」
爹原來沒有死？！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寵她愛她，不計任何回報，只要
杜恆霜想了想，點頭道：「錢伯既然這麼說，我就聽錢伯的。——讓那人來家裡見我吧，我可以明天再回娘家見妹妹也不遲。」
杜先誠去世，方嫵娘改嫁，這裏就荒了下來，只供著杜先誠的牌位。
杜先誠的胸懷，像山一樣堅實、可靠。
杜恆霜高興極了，問了許多問題，父女倆一直說到日頭偏西，蕭士及一腳將大門踹開，兩人才住口回頭，看向門口。
杜恆霜覺得這個背影有一點點眼熟，但是記不清在哪裡見過。
錢伯跟著來到門口，著急地道：「蕭大爺，我跟你說了，大小姐有要事……」
從自己的爹身上，杜恆霜明白了友情的重要。可惜，這是一種男人之間的肝膽相照，在女人之間，這種友情極為罕見。
「你不要再為他們說話。龍香葉這死婆子就不說了，當年蕭大哥發現她是這個德行，腸子都悔青了，可惜她會生兒子，不然早把她休了。現如今看她這樣，我真後悔自己當年為她說好話求情，就應該讓蕭大哥當年直接把她休掉算了！」杜先誠對自己寶貝女兒被錯待十分不滿，一個勁兒地罵龍香葉，又罵蕭士及：「沒擔待，就知道讓老娘欺負自己媳婦兒求賢名兒，這種男人，咱不要了。」開始鼓叨讓杜恆霜跟蕭士及義絕，把他扔了，杜先誠再幫她尋個好丈夫。
「錢伯，你神神叨叨做什麼啊？」知畫埋怨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嫁了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她出錯呢。」
八九年時間過去，人的樣貌可能會發生很大變化，可是聲音不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
走上台階，杜恆霜掀開綉著密密麻麻重瓣牡丹的門帘，看向中堂之上。
「不用你提醒我，我難道不知道龍香葉那死婆子是什麼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可不能和她一樣。」
杜恆霜聽見那聲音，如同被雷擊打一樣，往後蹭蹭退了兩步，扶著門邊的長柱站穩，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男人。
蕭士及見門又關上，有些詫異。
知畫扶著杜恆霜從馬車上下來，跟著錢伯從角門進了杜家大宅。
杜先誠是個豪爽的人，交了很多朋友。他去世之後，他以前的朋友也經常有從外地過來，或者去墳前弔唁，或者探望杜家的孤兒寡母，明裡暗裡幫了他們家不少忙。
錢伯說話的時候，杜恆霜已經坐在大車裡面了。
後來方嫵娘為他守孝三年之
現在蕭士及這個樣子，明顯是誤會了。
杜恆霜也明白過來，苦笑道：「錢伯，沒事的。您先歇著去吧。」
進大門，繞過影壁，順著穿山游廊來到二重垂花門前。
杜家的財產，還是給了杜恆霜做嫁妝。
錢伯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可是想起那人鄭重的叮嚀囑咐，還是狠狠把那句話咽了下去，著急地對杜恆霜作揖：「大小姐，您就聽我老錢一次，先去見一見那個人好不好？」
杜先誠不明白方嫵娘為何會改嫁，就回洛陽明查暗訪了一陣子，才明白當年的情形。原來八年前，他的「死訊」傳回來了，方嫵娘以為他真的死了，帶著兩個孩子回洛陽祖宅，結果被杜家族人欺負她們孤兒寡母，差一點就要奪走她的家產，將她和兩個孩子掃地出門。
杜恆霜偎依在他懷裡，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平靜。
杜恆霜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杜恆霜放肆地哭了一陣子，覺得心裏好受多了，不好意思地拿出帕子拭淚：「爹，我失禮了。」
他跟著使團在大齊的日子也不多了，不久就要啟航回佛朗斯牙。
這話當然不是錢伯說的，但是現在這個時候，錢伯也不能說到底是誰說的，只好悻悻地閉了嘴，揚鞭往拉車的馬背上抽了一鞭：「得兒，駕！」
當年才六歲粉妝玉琢小女娃，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跟她娘一樣美貌無雙。
錢伯連忙搖頭：「大小姐，那人在杜家的宅子里等著大小姐呢。」
杜家大宅和蕭家大宅一樣，由正院、東跨院、西跨院三所房子組成，各有四進，後院之內還有後花園，正院正房五間，筒子瓦卷棚式屋頂，前有廊後有廈，廊前有台階，舉架雄闊。兩旁各帶兩間一丈闊的耳房。
杜先誠便道，他很快就要隨使團回佛朗斯牙，然後誠懇地道：「我這一次回去，會向佛朗斯牙的國王爭取駐使大齊的機會。如果成功，以後就可以長居長安了。」
如果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家，他拼著花上一大筆銀子，也要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接回來。可是京兆尹府上，不是他一個剛從海外歸來的人動得了的。就算加上他佛朗斯牙特使的身份，也鬥不過京兆尹。再說他已經知道，方嫵娘已經給那京兆尹許紹生了兒子。
妻子改嫁，女兒嫁人，小女兒根本就不認他。
背對著門口，站著一個負著手的青衣男子，頭戴幞頭，身材高大威武，看向供桌上的杜先誠牌位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