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常存抱柱信
第181章 窩心腳
蕭士及聽得額頭青筋直冒，抱著杜恆霜的牌位大步走出去：「前面帶路。」
蕭士及的聲音低沉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哭什麼？你好好的外院大總管，怎麼變成了門子？還是你今兒湊巧在家？但是門子呢？門房裡怎麼空無一人？」
霜兒真的死了？
這可真應了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哇……哥哥……母親……養娘……祖母……」安姐兒被蕭士及的眼神嚇得哭了起來。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往四周看了看。
聽說蕭義求見，龍香葉皺了眉頭道：「他來做什麼？」
他站在院子中央，似乎站在一個巨大的曠野邊緣，前面有著熙熙攘攘的人聲，但是他一個人被隔絕在外，他呼喊、狂吼、嘶叫，都無人應他。
在蕭士及聽來，蕭義的話，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大爺？！大爺沒有死？！」梅香一陣驚呼，連忙過來行禮。
可是他實在忍不住，他想先偷偷看一眼霜兒，看一看自己的兩個雙生子，然後再去兵部報備……
蕭士及看見蕭義這副樣兒，心裏一沉。他不再問他，將袍子往腰間一撂，飛身躍起，躍過二門上的圍牆，往內院飛奔而去。
好在蕭家的下人都去了伯爵府，就他這一個大爺的「老臣子」被發配到老宅守門。
蕭義直覺不敢說第二件事。如果讓大爺知道大少奶奶早已經過世，而且死得那麼慘，大爺不知道會怎樣……
蕭義笑道：「那是大爺回來了。」
蕭士及知道自己不能動，一動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真是咱們家的大喜事。老大，過來，你該多謝謝月嬌。她為了你的兩個孩子，寧願抱著你的牌位結陰婚，現在你回來了，可要好好待她。」
推開上房的大門，蕭義垂著手站在門前，對蕭士及道：「大爺請進。」
只見那牌位上寫著：「蕭門杜氏恆霜之位。」
蕭義的淚更是洶湧而出，他知道他不能在大爺面前這樣哭。
伯爵府有兩處最大的院子，除了蕭泰及和龍淑芝住的正院，就屬龍香葉住的春暉堂最大最氣派。
難道讓他跟大爺說，大爺您早已經「戰死沙場」，而自己這個大爺的外院大總管，已經被二爺蠲了，只能在老宅這邊守門做門房？
蕭義便趕緊跑上去，將蕭士及帶到了伯爵府。
蕭義窒了窒，還是老老實實地將陳月嬌主動要求跟蕭士及牌位成親「結陰婚」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現在就是大奶奶看著平哥兒和
蕭義撲通一聲對著門裡跪下，衝著大門裡面磕頭道：「大少奶奶的牌位就在裏面供著。大爺也來上柱香吧。——大少奶奶已經過世一年了……」
雖然離家三年半，可是家的情形每時每刻都出現在他的夢裡。
不對勁，很是不對勁。
還是說，大爺，您妻子已經過世一年了，現如今，您結了「陰婚」，還有個妻子，在伯爵府帶孩子呢……
完全沒有一絲人氣，像是荒廢了許久。
蕭士及不加思索地跟著她往下跳，只想抓住她飄飛的衣帶，將她拉上來！
他口齒清楚，從關芸蓮暴病身亡開始講起，到杜恆霜在蕭家田莊養病一年之後葬身大火而亡，將凡是他知道的情形，都說得一清二楚，末了道：「……大少奶奶的喪事沒過多久，就傳來大爺戰死沙場的消息。陛下聖明，封了大爺爵位，但是因為平哥兒還小，就讓二爺借襲，言道等平哥兒長大成人之後，再還給平哥兒。」
蕭士及走到屋裡，抬頭看見對著大門方向的供桌上擺著孤零零一個牌位。
蕭義雖然沒有明說，蕭士及卻知道肯定是蕭泰及嫌棄蕭義是自己的心腹，所以才變著法子打發了他。
「大什麼大！」蕭士及不耐煩了：「趕緊開門讓我進去。我一會兒還要去兵部報備呢！快點，別讓人知道！」
龍香葉的春暉堂里一時人頭攢動。
內院的下人蜂擁而至，過來給蕭士及行禮磕頭。
蕭士及閉了閉眼，兩滴淚滴在杜恆霜的牌位上，淡淡地氤開。
他看見在人群中央，霜兒言笑盈盈立在那裡，她的眼裡卻沒有焦距，明明看著他的方向，卻像是穿透他，看向了他的身後。他回頭，他身後卻是一道懸崖，刀鑿斧劈一般，崖下有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想要讓他跟著一起跳下去。
蕭士及緩步走進來，站在台階下面，望著台階上上房大門裡面黑漆漆的，心下更是疑惑，看向蕭義道：「你再吞吞吐吐，信不信我一腳送你上西天？！」
蕭義本來盯著門口的鬍鬚大漢很是疑惑，可是一聽他的聲音，立刻嚇得跪了下來，對他磕頭道：「大爺大白天回來，是不是不放心兩個孩子？大爺放心，他們在伯爵府過得很好……大爺，我這就去給您老人家燒香，要多少紙錢？車馬轎子都要麼？還要不要燒幾個婢女下去？」嘀嘀咕咕一大堆，聽得蕭士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沒有在意地下馬。
龍香葉的大丫鬟梅香和荷蕊從裡
蕭士及站在外院的照壁前面，過了許久，緩緩回頭問道：「……你剛才說伯爵府？是怎麼回事？我的孩子，為什麼在伯爵府？哪個伯爵府？霜兒呢？她在不在？還是也去伯爵府了？」
一陣風吹來，將門口的落葉吹著打了旋的轉，在他腳邊飄飄蕩蕩地停了下來。
正是金秋時分，長安城木樨遍植，香氣縈繞，身前身後似乎都是霜兒的氣息。
蕭門杜氏恆霜。
蕭士及勒住馬，靜靜地立在城門口看了一會兒，唇角露出的微笑隱藏在一部絡腮大鬍子中。頭上的氈帽落滿了灰塵，身上的衣衫也幾乎看不出以前的顏色，可是他到底回來了，站在大齊最強大的都城門口，他的胸中升騰起一股自豪。
蕭泰及雖然襲了爵，但是總差那麼一點東西。
蕭士及一路狂奔，來到自己和杜恆霜住的正院。
龍香葉點點頭，放下筷子道：「讓他進來吧。」
大齊的長安敞開大門，迎接四面八方的來客。
人死不能復生，不像大爺，戰場上有時候會消息有誤，可是田莊里那場大火，卻是明明白白毫無差錯。
此時正是大清早，蕭泰及出去了，龍淑芝在上房理事。
雙腿輕輕夾了夾馬腹，那馬輕輕縱躍而起。
他抬起袖子，一個勁兒地去抹自己的眼淚，可是怎麼抹也抹不凈。
「誰啊？——老爺不在家！」門內傳來一聲焦躁的大喊，聲音聽得好熟悉。
但是這個坎，他肯定是要過的。
蕭義就看見蕭士及臉色變得雪白，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忙跑過去扶起他，關切地問道：「大爺怎麼啦？」
陳月嬌對蕭義很是籠絡，忙道：「娘就見一見吧。好歹是大爺以前得用的人，也不好太輕率了。」
蕭士及愕然：「我沒死你很傷心嗎？看你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我還是死了好？——你這個沒良心的殺才，還不趕緊給我讓路？」說著，一把推開蕭義，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聲音雖然平淡無奇，可是蕭義卻聽著心驚膽戰，忙將杜恆霜的事說了一遍。
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溫馨、潔凈、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家嗎？
他看見霜兒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嘴角噙笑，吳帶當風，從他身旁緩緩走過。
外院的下人也得到消息，有些人心知不妙，拔腳就跑，還有人趕緊出去尋蕭泰及。
這可讓蕭義如何回答是好？
蕭士及喜悅得心都痛了起來，帶著滿滿的酸
蕭義點點頭：「正是。不過二爺說伯爵府人手夠用了，半年前讓小的回到老宅看門，小的樂得輕鬆，就偷懶回來了。」
他記得很清楚，別說大白天，就連晚上，他們蕭家的外院，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
蕭士及的手指顫抖著，在那牌位上一遍遍摩索，順著那刻的字跡一遍遍書寫。
可是現在，這裏好安靜。安靜得像一座墳墓，活死人墓。
蕭義振作起來。——大爺終於回來了，可是要收拾收拾蕭家那伙子吃裡扒外的魑魅魍魎了……
一般沒什麼事，各家的大門都是關得緊緊的，只有旁邊的角門會有人守著。
居然是他的外院大總管蕭義。
可是他知道，以大爺和大少奶奶的情分，一時間肯定是難以接受的。
龍香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蕭士及並沒有死，他活著回來了！
蕭士及將馬拴在大門口的袢馬石上，輕快地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台階，大力扣響了大門上的門環。
想起那些埋骨邊疆的同袍戰友，蕭士及的臉色又陰沉下來。
「霜兒……」蕭士及伸出手，想抓住杜恆霜，可是他卻抓了空。杜恆霜的身影逐漸變得半透明，越發虛幻。
原來，剛才他聽見的話，不是夢。
陳月嬌帶著兩個孩子在龍香葉這裏伺候龍香葉和兩個孩子吃早食。
平哥兒看見安姐兒哭得那樣難過，顧不得自己也在害怕，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蕭士及身邊大聲道：「把我妹妹放下來！把我妹妹放下來！你嚇倒她了！」
他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來到供桌邊上。
蕭義感受到蕭士及胳膊上的熱氣，和鐵一樣硬實的臂膀，一下子也呆住了。他愣愣地看著面前的鬍鬚大漢，嘴裏哆嗦起來：「……大大大大……」
安姐兒跟杜恆霜小時候生得越來越像。
「蕭義！到底是怎麼回事？！」蕭士及轉身，怒視著從後面上氣不接下氣追過來的蕭義。
院門前的柳樹已經枯黃了半邊。
她的哭聲驚動了春暉堂的下人。
平哥兒眼神黯了黯，伸手握住安姐兒的手，低聲道：「妹妹，別怕。」
蕭義看著蕭士及居然在自己家裡穿門躍戶，做那「梁上君子」，一時忘了哭，獃獃地看著蕭士及的身影消失在內宅的重重屋頂當中。
陳月嬌經常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龍香葉這裏玩，一來就是一整天。
蕭士及低頭看著杜恆霜的牌位，冷冷地問道：「那就是你
蕭士及立在台階下面，面上還故意緊繃著，保持著剛才嚇唬蕭義時候的樣子，耳朵里聽見了蕭義的話，但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蕭義，你怎麼改做門子了？」蕭士及回過神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真是有意思。
安姐兒顫抖著點點頭，卻看見那大鬍子男人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坐在座位上的安姐兒抱了起來，舉在面前細看，眼裡已經淚光點點。
兩個孩子反倒安安靜靜，不像大多數三歲多開始頑皮的孩子。
陳月嬌含羞帶怯地走上前來，對蕭士及福身一禮：「大爺回來了，真是妾身的福氣。」又道：「大爺剛回來，滿身風塵，讓妾身服侍大爺盥洗吧。」
可是他沒有拉到杜恆霜，他自己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蕭士及看了平哥兒一眼，右手笨拙地輕輕搖了搖臂彎里的安姐兒。
蕭士及醒過神來，看見自己還是倒在自己和杜恆霜的院子里，哪裡有什麼曠野？哪裡有什麼懸崖？就連霜兒，也不過是一個幻相而已。
蕭士及一邊想，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
平哥兒和安姐兒看著一個滿臉鬍子的高大男人走了進來，將大門擋得嚴嚴實實的，有些害怕，不由得互相湊近了些。他們怯生生地抬頭看陳月嬌，希望得到她的關注和撫慰，可是看見陳月嬌卻滿臉驚喜地看著那滿臉鬍子的男人，半隻眼睛都沒有看見他們倆。
三十多的漢子，怎麼能哭成這樣？也不嫌寒驂……
在她們心裏，始終蕭士及才是蕭家的主人。
蕭士及騎在馬上，如同閑庭信步一般，拎著韁繩在人群中縱躍來去，很快進了城門，往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大爺！您可回來了！您沒死啊？！」蕭義一下子痛哭流涕起來，攀著蕭士及的胳膊，哭得個稀里嘩啦。
大門緊閉。
他右手伸出，臂力微沉，將跪在地上的蕭義一下子託了起來。
蕭義無語。哪裡是夢啊？他明明說得清清楚楚好不好……
很快，蕭士及沒有死的消息，傳遍了蕭家上上下下。
本來他是軍士，回來之後，按制應該先去兵部報備，然後去毅郡王府里參見毅郡王，最後才是回家。
走進春暉堂的大門，蕭義先給龍香葉行禮，又問了平哥兒和安姐兒好，才對著陳月嬌點點頭，回頭對蕭士及道：「大爺，老夫人在這裏呢。」又指著飯桌上坐著的平哥兒和安姐兒道：「這就是平哥兒和安姐兒。」
闊別已久的巍峨城牆出現
蕭士及一愣，敲門的右手就落在半空中，看著大門被拉開一點門縫，露出裏面那個人的面容。
蕭士及看見蕭義，笑道：「剛才我跟做了一個夢一樣，夢裡聽見你說大少奶奶過世了，嚇得我差一點沒命。」扶著蕭義的手搖搖晃晃站著，蕭士及踉踉蹌蹌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笑道：「差一點被你嚇死。幸好只是個夢……」
蕭義明白，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一關始終是要過的，就鼓起勇氣，一鼓作氣地道：「大爺，跟小的進來。」說著在前面領路，進了正院。
蕭士及點點頭：「我的兩個孩子呢？也在伯爵府？誰帶著他們？是我娘嗎？」
快馬來到他們住的永寧坊，蕭士及遠遠看見自家大屋挺立的屋脊，已經是滿心歡喜。
蕭義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蕭士及！是大爺！他沒死！他從北方邊境回來了！
蕭士及再處變不驚，此時也不由得呆住了。
因有蕭義領著，蕭士及也沒有出聲，他們倒是一路暢通，進了伯爵府的角門，然後經由重重垂花門，來到後院龍香葉住的春暉堂。
杜恆霜去世了，他也「去世」了，兩個孩子一般是由祖母帶的。
雖然才是清晨，城門前面已經人來人往。
蕭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任憑眼淚縱橫，哽咽著就不用說話。
當然，蕭家已經有了專門的門房和門子了。
蕭義帶著蕭士及上了台階。
「大爺！」蕭義嚇得一哆嗦，拔腳就跟了上去。
安姐兒一下子感到一種非常安心的味道，從蕭士及的臂彎傳過來，那是她從來沒有從別人那裡感覺過的。
「霜兒！」蕭士及再次大叫一聲，因為他看見杜恆霜居然毫不猶豫地往懸崖下面跳了下去！
「她是怎麼死的？葬在哪裡？」蕭士及淡淡地問道。
可是不說又不行。
蕭士及滿臉陰騭地看著陳月嬌，兜胸就是一記窩心腳踹了過去，咬牙切齒地道：「老子又沒死！結他娘的陰婚！」
他摸著滿腮的鬍子，想象著霜兒看見他長著鬍鬚的樣子，肯定會驚詫莫名，然後他會抱住她，狠狠地親她，用鬍子使勁兒扎她，直到她求饒，然後自己會抱起兩個孩兒，同樣用鬍鬚扎他們，讓他們尖叫，咯咯地笑，滿地亂跑，自己裝作追不上的樣子，跟在他們後面跑，就和老鷹捉小雞一樣……
「及哥哥……及哥哥……及哥哥……」耳邊似乎能聽見她清脆的笑語和歡快的腳步聲。
這裏的安寧和祥和，都是他和他的同袍們拿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