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常存抱柱信
第198章 露底
杜恆霜也感覺到孫許氏手掌心的硬繭，微微一笑，將手抽了出來，道：「親家太太過獎了。」接著，便命人將禮物呈上來。
杜恆霜大吃一驚：「怎麼會這樣？那孫家太太虐待我們雪兒不成？」
孫許氏笑著看了，命葵婆搬到上房後面的后罩房鎖起來。
自己是奴婢賤籍，可是自己的孩兒，一定會比小姐的孩兒活得更好！
知書笑著走過來，對杜恆霜福了一福：「侯夫人有何吩咐？」
跟著杜恆霜過來的丫鬟婆子也忙自己抱起那些本來已經放在院子中央的禮物，跟著葵婆往上房後面的后罩房行去。
杜恆霜便看見一個身穿藏青色對襟短襦，系著深藍色布裙，頭上只插著一支銀釵的高大婦人站在中央，比她旁邊的男人還要高半個頭。那婦人頭髮花白，下頜無比闊大方正，面上皺紋深深，鼻子兩旁也有很深的法令紋，眉梢黑硬如刀裁。一雙利眼，看人的時候，不怒自威，十分嚴厲。
杜恆霜的呼吸有一瞬間的粗重，然後馬上沉靜下來。
「夫人問你話呢？你啞巴了是不是？是不是找個人牙子過來，你就會說話了？」諸素素忍不住打斷知書的思緒，冷冷地問道。
杜恆霜聽得呆住了。她這才明白過來，為何妹妹跟一個粗使婆子這樣親熱熟稔！只因這是在這個家，唯一真正關心她，對她好的人！
此時才想起來，笑著走下台階，拉著杜恆霜的手道：「我以前聽了耀祖的說辭，還以為侯夫人是個比男兒還要厲害的婦人，如今見了，才知道是這樣一個美貌的小娘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杜恆霜心神不寧地轉過眼眸，透過她面前那間后罩房半開的窗子，杜恆霜看見了裏面的陳設，又一次呆住了。
孫耀祖笑著搖頭：「都沒有呢。娘，快去做飯吧。我餓壞了。」
東西都是三間廂房，每間屋子看上去都不大。
孫耀祖見娘親一直不說話，晾著杜恆霜，有些著急地咳嗽了一聲，笑著道：「娘，雪兒的姐姐是柱國侯的原配嫡妻，以前被傳身死，其實是誤傳，如今已經回來了，明兒就要和柱國侯搬到柱國侯府去住。」
杜恆霜定了定神，轉頭問站在一旁的葵婆：「你是葵婆？在孫家幾年了？」
孫許氏也聽孫耀祖說過一次。
青兒才八九歲，聞言也沒有多想，忙繞道后罩房去傳話。
孫耀祖搖搖頭：「直接從杜家的宅子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吃呢。娘，家裡有吃的沒有？」
杜恆霜點點頭：「嫡親姐姐。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她唯一的姐姐。」
杜恆霜抬頭，看見知書的樣子，心裏一動，招手道：「你過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說誰就能風光一輩子呢？
杜恆霜笑了笑，從屋裡走了出來，又看了看這間后罩房兩旁的那幾間屋子。
杜恆雪忙應了一聲：「曉得了。我馬上去廚房。」
她這個妹妹，以前在家捻根針都覺
知書只覺得杜恆霜眼神寒氣徹骨，覺得腿都麻了，立刻招了：「裏面是老夫人從洛陽搬來的家底。」
杜恆雪道：「她就是青兒，是我的陪嫁丫鬟。」
杜恆雪就笑道：「我婆母沒有丫鬟服侍，看青兒伶俐可愛，可以說話解悶，我就送給婆母了。」
他們一行人進了角門，就看見二重垂花門近在眼前。
杜恆霜往院子兩旁掃了一眼。
杜恆霜恨不得拿鞭子抽死這個吃裡扒外的賤人，只是想著可憐的妹妹，才告誡自己不能衝動，不能讓孫家人起疑心，才按捺下來，盡量平靜地道：「庫房？你們少夫人的陪嫁除了銀票，也沒有別的東西。怎麼會用了六間屋子做庫房？」
杜恆霜繞著她走了一圈，道：「你轉個身，然後慢慢走出去。」
她的背影，終於和杜恆霜夢境裏面那個對杜恆雪匆匆送了一杯茶的丫鬟的背影重疊起來！
杜恆霜一見杜恆雪遲疑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又是被別人慫恿的，就白了杜恆雪一眼，轉而問青兒：「是誰讓你去服侍老夫人的？」
杜恆霜回過神來，緊緊拉住諸素素的衣襟厲聲道：「你別亂來！且給我忍一忍，我自有計較。——這些事，我不知道就罷了。現在我知道了，自然一日也不能讓我妹妹再過這樣的日子！」
一抬頭，杜恆霜頓時愣住了。
杜恆霜一邊嘆息，一邊看著杜恆雪帶著青兒快步離去。
那個夢……那個有關流光鏡的夢……
青兒覺得這件事是件很長臉的事，也沒有想瞞著別人，就大聲道：「是少爺說，老夫人看上奴婢，覺得奴婢伶俐聰明會說話，想讓奴婢去服侍。」
那些丫鬟婆子應了一聲，魚貫而出。
孫耀祖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他們當然不會信守以前的承諾回洛陽。
孫許氏站在台階上，上上下下打量杜恆霜。她聽了葵婆的回報，知道是杜恆雪的娘家姐姐過來拜訪，心裏本是不快。——哪有說上門就上門的？忒也不知禮了。
宣義坊的這所宅子只有二進。
孫許氏皺了眉頭，瞟了一眼已經去往後罩房的杜恆霜一行人，悄聲問孫耀祖：「她們呢？吃過晚食沒有？」
本來杜家和蕭家以前交往的人家，最少也有個外院。
知書笑著道：「只這一間給葵婆住。另外六間被老夫人當了庫房了，都收著東西呢。——侯夫人，我們快去上房吧。這裏一股味兒，侯夫人哪裡受得住？」說著，笑嘻嘻地用手掩了鼻子。
葵婆支支吾吾幾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我家兒媳婦就要生產了，我要回去帶小孫
只見面前那排低矮青磚灰檐的后罩房，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知書語塞。這六間屋子裡面，其實鎖著孫家太太從洛陽搬過來的家底。
杜恆雪笑道：「姐姐，我現在可會做飯了。耀祖說我做得飯菜特別好吃，他只吃我做的飯菜！——姐姐你略等一等，看妹妹給你整治一桌上好的酒菜。」說著，興沖衝要走。
孫許氏忙道：「還有一盒點心，在我房裡。我拿來你先墊一墊。」然後吩咐一旁伺候的青兒：「去跟少夫人說一聲，就說，今天她姐姐來做客，讓她顯點兒本事，整治一桌好酒菜，讓她姐姐看看，她這個妹妹自從嫁到我們家，學會了多少東西……」
杜恆霜也瞪大眼睛，十分驚訝地道：「你不是你們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嗎？」
不僅杜恆霜聽得肝腸寸斷，就連諸素素都忍不住紅了眼圈，挽起袖子道：「霜兒你不要拉著我，我要去把那老虔婆拉過來抽死！」
杜恆霜點點頭，對青兒道：「去給你們少夫人打水洗臉換衣，然後再去廚房吧。」
只聽那葵婆又道：「我兒媳婦感念少夫人的恩德，跟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好好報答她，我想著，最好的報答，就是讓她娘家人知道她現在過得什麼日子。說實話，我老婆子家裡也很窮，但是我還不至於把自己的兒媳婦當下人使喚。特別還是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青兒笑著道：「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奴婢現在服侍老夫人。」挺了挺胸，一幅十分自豪的樣子。
一想到「夢裡」，杜恆霜更加呆住了。
「侯夫人？」知書走到門口，轉身回望屋裡。
院子中央放著一座一人高的楠木卷棚頂夾纈插屏，權當是影壁。
到底在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房子？
「呃……」杜恆雪遲疑起來。畢竟在姐姐面前，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說過白話。如果她不想說，她就不說，但是要主動騙姐姐，她還從來沒有過。
可是，后罩房一般是僕役下人住的，妹妹是這家的主母，也是這房子的主人，怎麼會住在後罩房裡面？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繞過插屏，便是正面上房三間，兩旁各有一間耳房。
杜恆霜心情極度複雜，和杜恆霜一起來到后罩房。
杜恆雪這輩子除了許
而宣義坊這所宅子的后罩房，跟杜恆霜以前見過的那些后罩房都不一樣。
夢裡妹妹住的那間低矮的屋子，似乎就是這樣的后罩房！
長安城的這些宅子，雖然後罩房的位置都是一樣的，但是樣式各有不同，因為都要跟主屋的營造式樣配套。
杜恆霜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青兒，問道：「她是誰？」
「這些屋子裡面都是什麼人住的？」杜恆霜故意問道。
杜恆霜帶來的丫鬟婆子都低頭站在一旁，這裏的空間就顯得格外擁擠。
孫耀祖的爹娘，也就是杜恆雪的公公婆婆站在上房門口的台階上，一臉嚴肅地看著杜恆霜一行人進來。
青兒瞪大眼睛道：「奴婢是服侍老夫人的。」
這邊杜恆霜快步追上杜恆雪，伸手幫她托著那綢緞，嗔道：「這麼重的東西，你怎麼說抱就抱起來了，也不怕閃了腰？」
杜恆霜便知道這個生得嚴厲的老婦人，就是孫許氏，孫家太太了，她旁邊的男人，就是杜恆雪的公公孫正平。
知書又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小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諸素素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面色漸漸肅然起來。
這葵婆也是市井之人，對杜恆雪，除了「嬌滴滴的小娘子」，似乎說不出別的話來形容。
台階上站著的孫正平見杜恆霜給他行禮，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卻不敢出聲，只拿眼睛不斷覷著他身旁的老婦人，似乎在等著她先發話。
知書來到后罩房門口，趴著門框對屋裡的人道：「侯夫人，我們老夫人請侯夫人去上房坐一坐。晚食馬上就要好了。」
送禮都是直接由管家送到外院登記造冊，再交到內院的庫里。
諸素素走過來，也跟著嘆口氣，拍了拍杜恆霜的肩膀，不知道說什麼好。
葵婆就道：「這位夫人，我看您也是有些銀子的人，就幫一幫少夫人吧。她可憐啊，寒冬臘月，還要用涼水淘米做飯，柴火略用多一點，老夫人就要說她。她剛嫁進來的時候，我剛來孫家幫傭，那樣嬌滴滴的一個漂亮小娘子，您看現在成什麼樣子了？」
杜恆霜拉住杜恆雪，問道：「為什麼要你去廚房？」
裏面一張低矮的床，破舊的床帳上無數個窟窿補丁。跟她在夢中見過的，面黃肌瘦的妹妹躺得那張床一模一樣！
葵婆對著上房的位置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道：「那兩個丫鬟，一個就知道圍著少爺轉，一個就知道在老夫人面前打旋磨兒。——夫人，您是少夫人的娘家人，怎麼能盡給她挑這些忘恩負義的小蹄子陪送過來？」
杜恆霜眉間微蹙，她知道，服侍老夫人的丫鬟婆子，本來就比底下的少奶奶和公子小姐都要有臉面，可是她從來不知道，兒媳婦的陪嫁丫鬟成為老夫人的丫鬟，這
杜恆霜便也快步上前，微微福禮道：「見過親家太太、親家老爺。」然後自我介紹：「我是雪兒的姐姐，今日冒昧來訪，望兩位見諒。」
從垂花門進去，是一個小小的院子。
諸素素只好為杜恆霜解圍：「葵婆，也不是我們夫人的錯。我們夫人這兩年不在長安，這幾天剛剛回來，就馬上來看雪兒妹妹了。」
這排后罩房一共七間。
杜恆霜看得瞠目結舌，顧不得跟孫許氏招呼，忙道：「雪兒，你輕點兒，小心閃了腰！」杜恆霜護妹心切，立刻大步追了上去。
杜恆霜窒了窒。她實不知道這些事。若是她在這裏，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杜恆雪嫁給這樣的人家。——就算嫁了，也要給我立刻合離走人！
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房子，但是她又覺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夢裡見過一樣。
「您可知道，孫家到底有多少下人？」杜恆霜忍不住問道。
孫許氏見杜恆霜禮數周到，也很高興，笑著對孫耀祖嗔道：「就知道貧嘴！吃過晚食沒有？」
正要為婆母說幾句話，杜恆霜已經笑著點頭道：「果然又是一個好丫鬟！我這兩年不在家，竟然不知道我們杜家出了這麼多好丫鬟！」心裏卻知道，娘親方嫵娘，這兩年大概一半的心思在自己身上，一半的心思在她和許紹生的幼子身上。
葵婆忙道：「夫人一定要說話算話！少夫人是個好人……」
葵婆笑嘻嘻地湊到杜恆霜身邊，有些神秘地伸出兩個手指頭：「只有兩個。——您是少夫人的姐姐？親姐姐是吧？」
「姐姐，葵婆會帶你們去上房。我去做飯了。很快的，姐姐你別急，很快就能做好。」杜恆雪說著，急匆匆轉身就走。
杜恆霜明白了，就是請的臨時僱工。她很驚訝，孫家就算窮到這種地步，杜恆雪也帶來大筆嫁妝，總不成連幾個粗使婆子都買不起吧？
孫耀祖在後面笑道：「姐姐，雪兒力氣大著呢！沒事的！」笑得十分歡暢。
杜恆霜回頭問葵婆：「葵婆，不瞞您說，我只有這一個妹妹，我疼她比自己更甚。我想知道，這家裡除了您，還有兩個丫鬟，她們平日里都做什麼活兒？」
杜恆雪忙道：「我來吧。」說著，抱起一塊足足有二十斤重的綢緞，快步往上房旁邊的甬道繞過去。
杜恆雪本來乖巧，娘親對她也是多有疏忽。其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杜恆霜知道爹娘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她這個大女兒身上，對小女兒多有忽視，所以她才加倍疼寵杜恆雪，將杜恆雪從爹娘那裡沒有享受過的疼寵，都由她這個姐姐加倍償還。
各家的主屋都是不一樣的，所以後罩房的顏色樣式也都不一樣。
杜恆雪利落地打開一間屋子，將杜恆霜帶來的禮物堆了進去，然後鎖上門。
葵婆笑著道：「我是幫傭，不是孫家的下人。」
杜恆霜嘆口氣，揮手道：「你們先去外面車裡等著
可是看這兩進的院子，進門就是內院，哪有內院外院之分？
杜恆霜再也忍不住，徑直推門進去，走到那床帳旁邊，抬眼往門口看去。
杜恆霜想起來，杜恆雪跟她說過，陪了兩個丫鬟，一個是知書，一個就是這個去年才八歲的青兒，不是杜家的家生子，是杜恆雪出嫁的時候現買的。
知書知道得很清楚，杜恆雪已經被孫家太太和少爺徹底拿捏住了，只要他們提要求，少夫人沒有不允的。這一年來，孫家人已經習慣予取予求，連帶知書也起了輕視之心。——這樣一個傻乎乎的笨蛋，不坑她坑誰？
杜恆霜歸來之後，先在官鼓街先聲奪人，然後去御前告御狀，只幾天的功夫，就將一個曾得到萬貴妃青目的「忠烈夫人」拉下馬來，不僅奪回自己的正室之位，而且讓陛下仗斃了那位沽名釣譽、殺人滅口的「忠烈夫人」陳月嬌，在長安的世家高門裡面，已經是家喻戶曉。
正好孫許氏在上房久候杜恆霜不至，就讓知書過來看看。
杜恆霜跟著走過來，盯著葵婆問道：「什麼事？」
葵婆這才明白過來，臉上笑開了花：「原來是這樣！我先還以為夫人是敷衍我老婆子的！原來夫人這兩年不在長安……」
諸素素憤怒的眼神看得知書害怕起來，忙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奴婢不知道裏面裝得什麼東西。」
杜恆霜看了杜恆雪一眼：「是你主動送的？還是別人讓你送的？」
葵婆忙搖頭：「虐待倒說不上。因那孫家太太聽說年輕的時候過過苦日子，所以如今，老是用自己的事說與少夫人聽，讓她知足惜福。少夫人剛嫁進來的時候，老夫人手把手教她洗衣做飯收拾屋子，打掃院子。我老婆子是做粗活的，平時也幫少夫人燒燒灶膛，砍砍柴禾，凡是她做不了的活兒，我都偷偷幫她做，少夫人還能歇一歇。只是……只是……」
每間房子都上著鎖，除了最中間的那間。
杜恆雪一見這個老婦人，便蔫蔫地低了頭，搶上前行了禮：「婆母、公公。」
杜恆霜一邊尋思，一邊在這幾間后罩房門前一一走過。
杜恆雪十分尷尬。這個青兒，這種話怎麼能說呢？讓別人知道，婆母看上兒媳婦的陪嫁丫鬟，要過去服侍她自個兒，別人還不笑話她婆母？
「那就好了！」葵婆一拍大腿，拉住杜恆霜走到那間唯一沒有上鎖的后罩房門口：「您過來，我跟您說幾句話。」
知書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按照杜恆霜說的，轉了個身，背對著杜恆霜，慢慢走了出去。
青兒咚咚地跑過來，對杜恆雪道：「少夫人，老夫人說，今兒有客，讓少夫人好好整治一桌酒菜，給您姐姐好好嘗一嘗您的手藝。」
杜恆霜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知書一眼。
杜恆霜只好命人把禮物當面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