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遙知未眠月
第529章 識破
穆夜來給太子妃奉上一杯茶，嘆道：「唉，這都是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讓開！」諸素素心情頓時又焦躁，又煩躁，她大吼一聲，讓方嫵娘和那穿海棠紅衫子的少女放開許言朝，好讓她仔細瞧瞧。
杜恆霜忙走過來，幫著諸素素把許言朝翻過來，背朝上，腦袋朝下。
和別的往太液池邊趕過去的人相比，從東宮過去的這一群人，格外的穩重和安詳，看得人嘖嘖稱讚，都誇太子妃穩重大度，實有母儀天下之風。
杜恆霜拎著裙子在手上，轉身就跑。
諸素素心裏一沉，這脈相確實很弱。
許紹腦子裡嗡地一聲，全身晃了晃，差一點就摔在地上。他的臉上一下子失去血色，變得比紙還要白。
可是現在許言朝危在旦夕，如果她不出手，這個少年今天一定會斃命於此！
許言朝身在崔五郎下方，頭頂被他死死按住，整個人迅速往水下沉去。
她的嘴角微翹，目光深遠地看向外面的天空，放下手裡的茶杯，站起來道：「既然大家都去了，咱們也去瞅瞅吧。」說著，整了整自己的太子妃禮服，扶著宮女的手，四平八穩地往外走去。
杜恆霜單腿跪在方嫵娘身邊，一手抓著許言朝的另一隻手，一邊安慰方嫵娘，臉上的淚止也止不住。
夏侯無雙的侍女看見自家金尊玉貴的嫡女居然對一個郎中行這樣大的禮，都驚訝地張大嘴，久久都合不攏。
崔五郎下意識往旁邊偏了偏頭，躲開那陣水花。
為了不被人發現他會游泳，等他從那團被他踢出來的渾濁的污泥水域游出來后，他就盡量放平身子，在水裡做漂浮狀，只緩緩上浮。可是他在水下憋得也太久了，又用了大力整治崔五郎，漸漸地，他的意識模糊起來，眼前浮光閃現，他看見他的娘、姐姐，都在那一端看著他笑……
諸素素怒極反笑，指著那貴婦的臉，道：「好好好！我可算記著你了！——你最好求神拜佛，求你這輩子不要生病落在我手上！」說著，重重一甩藥箱，再次將那貴婦撞得一個趔趄，諸素素已經如同一尾游魚一樣，鑽到了人群裏面。
看見許言朝閉著眼睛，手腳攤開，人事不省地從水下慢慢浮了上來，許家的下人嚇得心膽俱裂，猛地划水游過去，一把抓住許言朝的後背，負在自己身上，幾個人一起護著那背著許言朝的人，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向上滑動。
夏侯無雙獃獃地看著太
許家的下人和崔家的下人同時遊了過來。
杜恆霜忙將方嫵娘拉開，又對那紅衣少女道：「夏侯姑娘，請您先讓一讓。」
前世今生，到底是以一種怎樣的機緣聯繫在一起的呢？
夏侯無雙更是呆若木雞。
那貴婦頓時懊惱得連身上被撞得青紫都顧不得了，一個勁兒地想著要如何去送禮討好諸素素，別讓她心生芥蒂才好……
方嫵娘正跪在那紅衣少年身邊，哭得驚天動地。
諸素素知道救人要緊，忙鬆開杜恆霜的手，彎腰半跪在許言朝身邊，先伸手搭了搭他的脈相。
在水裡憋了這麼久，他已經快憋不住了，嘴裏不時吐出一串串泡泡，吸引著過往的游魚。
崔五郎雖然水性比許言朝要好，但是他的體力不如許言朝。
杜恆霜在尹德妃的宮裡模模糊糊聽見了夏侯無雙的尖叫，正在琢磨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就聽見尹德妃的宮女慌慌張張跑進來，連給尹德妃請安都忘了，哭喪著臉對杜恆霜道：「柱國侯夫人，您弟弟掉入太液池，此時生死未卜……」
許言朝的雙腿在水裡輕踏踩著水，微一用力，整個人就在水裡橫躺漂浮起來。他的手緊緊抓住崔五郎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隻手往上拚命掙扎，似乎在呼叫救命的樣子，其實是在輕輕划動打水，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諸素素深吸一口氣，將許言朝放平在地上，俯下身去，嘴對嘴對他進行人口呼吸。
圍觀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許紹在宏義宮外殿正跟幾個朝官說話，見一個內侍慌慌張張跑進來行禮道：「許大人，令郎掉到太液池，此時生死未卜！」
抓著夏侯無雙的毅親王額上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沒有拿帕子堵住夏侯無雙的嘴……
一個貴婦被她的藥箱撞得生疼，恨恨地道：「你是郎中了不起啊？裏面的人還是御醫呢！——都說救不活了，你能有什麼能耐？！」
崔家的下人在水裡四處遊動，終於從那團漸漸散去的污泥水域里發現了一動不動頭朝下卧在水底泥地上的崔五郎。
再把許言朝翻過來，諸素素看見許言朝還是氣息微弱，胸口的那股熱氣都漸漸快散了！
諸素素今日早上剛去諸氏
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獃獃地看著諸素素在光天化日之下，親吻一個美貌少年……
杜恆霜騰地一下子站起來，裙琚輕擺，對尹德妃頷首。
諸素素想了想，就讓杜恆雪留在諸氏醫館照看那個難產的產婦，自己隨便換了身衣裳，就坐著安子常的國公駕制的大車去了。
遠遠地隔著人群，就聽見方嫵娘尖利的哭叫聲震耳欲聾。
就在這一剎那間，許言朝往上伸出來的手已經穩穩地握住崔五郎按在他頭頂的右手腕，狠狠往下一拽。
這個時候，她知道她別無選擇，只有用人工呼吸了！
這一切，就連永昌帝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侯林和夏侯元在人群里看見夏侯無雙這個樣子，互相對視一眼，心裏都是一動。
尹德妃笑了笑，不置可否，扶著宮女的手快步往太液池邊走去。
那宮人想起來面前的安國公夫人也是一個神醫，忙道：「安夫人跟奴婢來！」說著，帶著諸素素往太液池邊上趕。
那貴婦被諸素素說得心裏一抖。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她得罪的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兒神醫諸素素啊！
太子妃點點頭，低頭輕抿一口。她想了想，上一世許言朝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死去的。許言朝一死，方嫵娘就徹底垮掉了，後來她執意出家，在許家的家廟過完下半輩子。而上一世的杜恆霜，自從許言朝死後，就更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如果上一世的「杜恆霜」，其實不是真正的杜恆霜，而是個假貨，那是不是說，這一世的杜恆霜，才是真的？！
來到裏面的人群，諸素素就看見太液池邊的青石板地上，躺著一紅一綠兩個少年，都生的極是美貌。
穆夜來也是一臉怔忡。這一路上，她漸漸想通了一些事情。
而一個身穿御醫服色的人，正彎腰在綠衣少年那裡查驗，給他控水。
上一世的杜恆霜回去了一趟，卻是被方嫵娘趕出來的，還罵她是個「妖孽」，說她不是她女兒，讓她把她女兒還給她，還要找高僧把她收了……杜恆霜回來之後，抑鬱了很久，天天粘著蕭士及，不讓他離開她，說她害怕……不過那時候，大家都說方嫵娘瘋了，盡說瘋話，沒有人把她說的話放在
方嫵娘正在不遠的小憩亭跟西平郡王夏侯林說話，倏地聽見夏侯無雙尖利的叫聲，方嫵娘跟著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叫聲，跟夏侯無雙的聲音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後拎著裙子，直接不管不顧地轉身就跑，咬著牙往太液池那邊奔去。
穆夜來帶著如同被雷劈到的神情看向了正在安撫方嫵娘的杜恆霜……
上一世的點點滴滴，和這一世發生的一切在她腦海里緩緩掠過……
諸素素心裏一沉，在人群外顧不得儀態，背著藥箱跟顆子彈一樣橫衝直撞往人群里沖，嘴裏大叫：「讓開讓開！我是郎中，讓我進去救人！」
太液池是人力挖出來的一個小湖泊，只有一丈二的進深，並不算特別深。
幾個人連忙游過去，也將他負在背上，一起往上遊動。
剛一到內宮，就聽見說是許言朝掉到太液池，生死未卜。
諸素素嚇了一跳。她可知道方嫵娘多看重這個兒子，而且杜恆霜和杜恆雪姐妹倆也跟這個弟弟感情很好。再說她自己也挺喜歡這個孩子的，就背著藥箱，對領著她進宮的宮人道：「快帶我去太液池邊上，快！要是來得及，說不定我還能救他一命！」
許言朝在水裡微微一笑，拽著崔五郎的手腕，做了個口型：「你——去——死！」然後突地手上加大力氣，雙腿一掙，便帶著崔五郎更迅速地往下沉，遠遠地離開了正要游過來的下人。
夏侯無雙看見諸素素背著藥箱，給她磕頭：「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你是妖孽！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上一世方嫵娘瘋狂的面容在她腦海里閃現。
不用說，那綠衣少年的身份肯定比許言朝高貴，不然這些御醫不會先去救他的。
諸素素顧不了這些人，她的手從許言朝的喉嚨里一路往下摸過去，摸到他的胸腹處按了按，確實有積水，便對杜恆霜道：「霜兒，過來幫我一把。」
人群讓開一條道，太子妃一行人走了過來。
原來是跟那個沒用的東西一個來歷！
這宮人是個慈善人，也心急救人一命，就帶著諸素素穿了小道，居然比從東宮出來的太子妃一行人和從宏義宮出來的許紹都要快。
她一向很注意不在人前顯露這些超越時代的東西，因為她害怕被人發現，她的一切就都將灰飛煙滅……
諸素素讓許言朝橫躺在自己腿上，雙手握拳，往他後背擊打，終於讓他吐出了一口混濁的泥水！
上一世，他們都說那個「杜恆霜
許言朝確信上面的人看不見他們了，才從湖底抓起一把污泥，猛地一下糊在崔五郎臉上，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整個人從上方扯下來，按到湖底，狠狠在他背上踩了兩腳，才雙腿一蹬，踏著崔五郎的脊背，往太液池上方划水游去。
太液池邊上，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群。
尹德妃也是滿臉關切，連聲道：「你快去看看！別跟我多禮！去吧去吧！」
她又去翻開許言朝的眼皮，手上又是一抖。——許言朝的瞳孔居然已經有些渙散了！
他的臉色越發鐵青，背著手站在太液池邊上，看著許家和崔家的下人一個接一個扎猛子往太液池下面游過去。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跟『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做夢！」上一世蕭士及一掌拍壞一張桌子，咬牙切齒的樣子在她眼前掠過。
不行，不能，誰都不能奪走他！
許言朝屏住呼吸，身子沉甸甸如同一顆小石頭，帶著崔五郎漸漸接近湖底。
諸素素橫了那御醫一眼，背著藥箱來到杜恆霜跟前，道：「霜兒，讓我看看。」
而這一切，看在岸上那些人眼裡，就看見綠衣少年死死扼住紅衣少年的喉嚨，而紅衣少年一隻手蓋在那綠衣少年扼住他喉嚨的手腕上，拚命在往外拉，可是拉不動的樣子，漸漸地，他的頭往後仰著，黑色的髮髻散開，在水裡四下散開，四肢鬆軟，漂浮在水裡，襯著他蒼白的臉，黑亮的眼睛，絕望留戀的神情，如同一幅絕世的名畫一樣，深深地印在了夏侯無雙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
杜恆霜抬頭，看見是諸素素，頓時如同看見救星一樣，死死抓住她的手，泣不成聲地道：「素素……素素……」只叫得出她的名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內宮的人都從自己的宮殿里出來，往太液池那邊趕。
崔五郎就覺得自己的手被扯了下來，從許言朝頭頂滑落，順勢落在了許言朝的喉嚨上。
穆夜來想到這裏，心裏咯噔一響，似乎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以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漸漸通順起來……
他暗道一聲不好，身子的反應居然比腦子更快，右手倏地伸出，盪起一陣水花。
穆夜來跟在太子妃身後撇了撇嘴。她一點都不關心許言朝的死活。再說，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上一世許言朝就是在這個時候死去的。蕭士及那時候還跟著傷心了一回，因知道方嫵娘要出家，他還催促杜恆霜去勸勸她娘，反正方嫵娘
如今想到這件事，他發現自己心如刀絞，完全不能像以前那樣泰然處之。原本他以為他早已做好準備，對這個兒子不投入太多的感情，只當是佛前的金童子下凡歷劫而來，緣來相聚，緣去離散，他不會有多傷心。對這個小兒子的感情，他一直認為是遠遠比不過他對他原配所出的兩個大兒子的感情，可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才明白，什麼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是他的兒子，他的骨肉，他親手帶大的孩子！
許言朝雙腳一觸到湖底，便雙腳連踢，將湖底的沙泥盡數踢了起來，他們周圍的水域很快變得混濁，連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
諸素素認得出來，那紅衣少年正是許言朝。還有一個身穿海棠紅衫子的美貌少女抓住他的一隻手，哭得快要暈過去了。
推開門口的內侍，他撂起長袍的下擺，飛一樣往內宮的太液池方向奔去。就算宮門口有內侍攔著他，說「許大人，內宮重地，外臣非召不得擅入！」，他也置若罔聞，一腿將那內侍踹倒，又揮拳接連打退幾個內侍，不顧一切地往太液池奔去。
許紹往太液池奔跑著，渾然不覺自己臉上已經淚流滿面。
一見諸素素在做的事，太子妃也愣住了，眼裡倏然閃過一道瞭然的光芒，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原來如此，她還道這人怎麼跟從天而降一樣。上一世，明明沒有諸素素這個人！
來到太液池邊上，那裡已經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一大群人。
五色寬幅裙擺在她身下搖曳飛舞，如同一朵大麗花一樣輕盈地飄出了尹德妃的宮院。
她的宮女扶著她往外走，在她身邊笑道：「娘娘別這麼說。對於男人來說，向來是貪多嚼不爛的。柱國侯夫人是好，柱國侯肯定不會不要她的。但是穆三小姐也是情深意重，柱國侯更是放不開也是自然。您要知道，這男人啊，愛美色，但是也更看重心意。有真心，男人才會往心裏去……不然光靠美色，就算是天仙，天天看也膩味了。」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只回蕩著那一年，那個高僧給許言朝的批命，說他活不過九歲！
尹德妃也匆匆忙忙披了件薄氅，看著前面已經消失了蹤影的杜恆霜，對身邊的宮女嘆道：「柱國侯夫人這樣的美貌，唉，柱國侯怎會看上了穆夜來呢？」
太子妃本來和穆夜來在一起說話，聽說出了這檔子事，都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