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遙知未眠月
第561章 如歸
蕭士及被杜恆霜說得全身一震，剛才的滿腔義憤頓時如同泄了氣的蹴鞠，慢慢軟塌下去。他看著杜恆霜淡然的面容，心裏的慌亂越來越甚。
杜恆霜還好來得及及時拽住蕭士及的胳膊，對那嚇得面如土色的傳旨內侍笑著道：「多謝這位大人傳旨。」說著，又叫知數：「把我的封冊拿出來，給大人帶回去，再派人送大人出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趟差事，還能讓他發道小財。果然宮裡人說柱國侯夫人大方，不是瞎說的。
知數眼睛眨了眨，笑著道：「多謝大人吉言。」說著，送了那內侍出二門。
剛出爐的燒雞香氣撲鼻，吸引了不少從店門旁邊走過的行人，都紛紛探頭進來，看看是什麼東西這樣濃香撲鼻。
杜恆霜笑了笑，道：「你去求太子？你不知道這就是太子的意思嗎？」末了，又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個誥命而已，我不稀罕。」
可是，這一路行來，他都做了些什麼呢？
正要拎著燒雞走出去，突然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
杜恆霜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繼續往下說。
他離開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
杜恆霜有些心疼地撫了撫那案桌上的凹痕，嗔道：「你發脾氣歸發脾氣，可是跟這些桌子椅子較什麼勁兒？」
「餓……能不能給點兒吃的？」那乞丐出聲懇求，從門旁邊爬過來，仰頭問道。
杜恆霜尋思著，要找個機會，跟毅親王妃說一說這事。蕭士及最合適的用處，應該是化明為暗，成為毅親王的奇兵。非要他待在太子身邊，而且還要太子對他委以重任，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你夠了！到現在這個地步，你說要放棄？你知不知道，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毅親王對你發難，你要怎樣？！是不是當面拆穿他？！你是在江陵見水太多，整個腦子都進了水嗎？」杜恆霜忍不住低聲責備蕭士及。
小店的生意一時忙碌起來。
他坐在靠近
「你住口！」杜恆霜聽了蕭士及的話，連忙厲聲阻止他：「士及，你怎能這樣想？！他是太子，他何時欠你的？你若是真這樣想，罷了，你還是辭官吧，我真怕你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可是杜恆霜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淡淡地看著他，面容無悲無喜，還帶著幾分憐憫，讓他慌亂的同時又覺得不適、不喜、不堪。
「若是他們不還，你又怎樣？」杜恆霜打斷他的思緒，淡淡問道。
從馬上下來，蕭士及隨便尋了一個酒家，將韁繩扔給店小二，自己進去要了一碟鹵牛肉，一壺店家自釀的燒酒，還有一隻剛做好的燒雞，一小碟蘑菇、臘肉和土豆做的沾醬，就著大餅慢慢吃起來。
畢竟不管是誰，在從最得意，到最失意的過渡只有一天的時候，都會受不了的。
到了這個時候，蕭士及才真正痛悔不已。
「你們和他們，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想想你都付出了多少，才走到這一步。如果你不能忍，也不要壞別人的事，趕緊辭官得好。如果你還想做下去，就好生忍著。」杜恆霜低聲說道。如果她沒有猜錯，她一走，毅親王就會藉機發難，趁機踩蕭士及幾腳，好讓太子消除對蕭士及的懷疑。
那內侍點點頭，低聲道：「你回去安慰你家夫人，讓她彆氣著了。陛下也是一時之氣，為了太子的面子而已，過一陣子，一定會找個由頭將這個誥命夫人還給你家夫人的。再說，」那內侍往四周看了看，聲音越發低了：「宮裡還有德妃娘娘照應呢，必會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
後來還是那曾經去柱國侯府傳旨褫奪杜恆霜誥命的內侍悄悄走來，讓蕭士及回去，說陛下心情不好，不要再給他們府上惹麻煩……
他是來傳旨褫奪柱國侯夫人誥命夫人封號的，宮裡誰也不願
蕭士及看著杜恆霜的背影，在屋裡也待不下去了，終於下定決心，要進宮一趟，求見永昌帝。
「喂！出去！你出去！跟你說多少次了，這裏不是你進來的地方！」在門口彎腰諂笑接待客人的小二突然凶神惡煞地喝叫，一邊伸出腳，往那正在向蕭士及乞食的乞丐踹去。
若不是那些人看他不順眼，怎會連杜恆霜都受牽連？
蕭士及低著頭，沒有說話。
如果杜恆霜這時候大哭大鬧，跟他吵，跟他跳腳，用刀指著他，逼他去宮裡求陛下把她的誥命夫人要回來，他恐怕還好受些。
蕭士及有一剎那的茫然。
但是陛下這一次褫奪杜恆霜的誥命夫人，才如同警鐘一樣，在蕭士及面前重重敲響，驅散了在他眼前越來越厚的功名利祿的雲霧。讓他看見，當初他的初心，跟他現在的用意，到底偏離了多遠。
那老者搖搖頭，道：「小二說得也不錯。」說著，又勸那乞丐：「我說你啊，也不要成天討飯了。看你也是個手腳齊全的男人，為何要做乞丐？去大戶人家做個僕從，至少也不會落到這幅地步吧？」
說什麼對太子不敬，也不想想，杜恆霜之所以對太子不敬，也不過是為他鳴不平而已……
誰知道她會不會再東山再起？
左右不過是個乞丐。
結果這柱國侯夫人居然一點都沒有怪他，還給他一包銀子。
蕭士及深吸一口氣，頹然低了頭。
宮裡的太極殿外，蕭士及站在那裡，候了一下午，都沒有見到陛下。
無論是當初凱旋迴京，所有人都有封賞就他沒有，還是他的檢校荊州刺史被奪去的時候，他都只有憤怒，沒有別的感覺。他只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他，他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卻被人算計得一乾二淨，有的沒的都算在他頭上，簡直是不知所謂！
知數笑著道：「我是我們夫人的大
再說，杜恆霜實在不想蕭士及跟太子那邊有什麼瓜葛了。
原來是個身材長大的漢子，比那小二還要高一個頭。
傳旨內侍心裏很是不滋味兒，走的時候，悄悄對知數道：「你是服侍柱國侯夫人的？」
蕭士及看見杜恆霜笑著安慰他的樣子，只覺得無地自容，一把抱住杜恆霜，將腦袋擱在她的肩頸處，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洩，聲音哽咽起來：「霜兒，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你的誥命不會褫奪……」
蕭士及皺眉看著那乞丐的背影，還有剛才聽見那乞丐說話的聲音，總覺得有幾分熟悉，但是到底是誰，他卻想不起來了。
「好了，今兒不說這事了。」杜恆霜站起來：「我要去廚房看看今日的菜肴，平哥兒早上說要吃紅燒獅子頭，廚娘做的有些太咸了，我要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說著，已經走了出去。
蕭士及一聽到這道旨意就跳了起來，差一點就要抓住傳旨內侍的脖領子責問他了。
哧溜！
「霜兒，你要信我，我現在就去見太子……不，我去見毅親王，他……」蕭士及下了決心。什麼內奸，什麼卧底，他都管不了了，如果他連自己老婆的誥命都保不住，他做這些事還有什麼意義呢？
那乞丐忙退了回去，蹲在牆邊，用手抱著頭，被那小二拳打腳踢。
蕭士及久久看著這番熱火朝天的景象，竟是微微笑了起來。
蕭士及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聲大大的吸口水的聲音。
那乞丐怔怔地聽著，過了許久，將身上的草席緊了緊，從地上站起來，扶著牆根往前面去了。
只有到了杜恆霜的誥命被褫奪的時候，他才被真正觸動。
「不還？」蕭士及下意識道：「怎麼會不還？我去求太子，他一定會還的。」頓了頓，又道：「他一向看重我，況且他將我的軍功給了南寧親王，他本來就欠我的……」
不過蕭士及這個樣子，實在
這裡是三教九流彙集的地方，是長安城最不起眼的南城，卻讓他覺得熟悉，覺得舒服，像是賓至如歸。
那個以前的太子妃雖然被廢了，卻一直被太子藏在他自己的寢宮裡，也不知在搞什麼鬼……
對於蕭士及來說，杜恆霜的誥命，不僅僅是一個身份，更重要的，是代表著他奮鬥的目標。雖然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早已經忘了他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原來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骨子裡，還是當初那個在街頭跟人搏命，只為了回家能帶一隻燒雞回去的少年……
杜恆霜被蕭士及抱得有些不舒服，道：「你先放開我，我的腳疼……」
蕭士及這才沒有法子，悻悻地打道回府。
自從他從江陵凱旋迴來，打擊就一個接一個，將他一下子從成功的巔峰扔下失敗的谷底，他的意志就算再強悍，也有些受不住了。
「蕭大哥，是你嗎？真的是你？！」
那內侍臉上只有一個「囧」字……
杜恆霜把手拿開，往旁邊坐了坐，撇了撇嘴，道：「不過是一個誥命夫人，也值得你這樣失態？」她真沒想到，蕭士及這樣看重誥命夫人這回事。對她來說，這個誥命夫人，本來就是她不想要了。就連宮裡的尹德妃，她都叮囑過她，不要插手，不然太子和南寧親王齊孝恭的目的，可沒那麼容易達到……
他抬起頭，看見是一個乞丐，披著一張髒兮兮的草席，頭髮亂成一頭亂草，臉上更是黑乎乎的，只看得見兩隻眼睛，餓得發出綠光，正看著他面前的燒雞，大口大口咽著口水，恨不得撲上來搶了就走。
永昌七年五月的長安，傍晚時分正是最美麗、最悠閑的時候。
要得到一樣東西，不容易。但是要失去一樣東西，卻是容易得很。
待看見是一隻剛烤好的燒雞，付得起錢的人就走進來，讓小二給包一隻帶回去，跟一家大小分享。
那小二沒好氣地沖那乞丐「呸」了一口，回頭對那勸架
知數會意，去後面的箱籠里將杜恆霜的誥命夫人的封冊取出來，交回給內侍，順勢偷偷將一個裝著銀子的荷包塞到那內侍手裡。
路邊一個好心的老者勸道：「小二，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此時正房的內室里，蕭士及滿臉漲得通紅，一拳砸在案桌上，將上好的紅木案桌硬是砸得凹下一個坑。
他緊緊地將頭壓在杜恆霜的細長玉白的頸項處，滿心地惶然。他想起來，當初他拼了命的要出人頭地，就是為了霜兒，為了她不用再向別人低頭，為了沒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為了能夠有足夠的力量，將她如同稀世珍寶一樣，永遠藏在深閨……
這一刻，蕭士及只想喝酒，把自己灌醉，他就不用面對這些紛繁複雜的局面。
蕭士及搖搖頭，不想再想了，酒足飯飽，叫酒家結了賬，想了想，又讓他們包了一隻燒雞，打算帶回去跟杜恆霜，還有幾個孩子分享。
小二瞠目結舌，道：「原來這傢伙這麼高啊！——老是看他不是在磕頭，就是在地上爬，卻是白長了那麼大的個子！」一邊說，一邊搖頭，然後又去招攬客人。
他知道，杜恆霜的誥命，因他而得，也因他而被奪。
「可我稀罕。」蕭士及抬頭，正色看著杜恆霜，滿臉都是說不出來的傷痛和悔恨：「對我來說，你的誥命很重要。若是他們不將你的誥命還給你……」蕭士及急急地道，卻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
他一個人騎著馬在朱雀大街上慢慢走著，只覺得四顧茫然。
蕭士及忙放開杜恆霜，抱著她放到南窗下的長榻上，將她右腿抬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用手去揉她的腳踝處，一邊恨恨地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不能讓陛下這樣對待你。我去求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