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遙知未眠月
第562章 疏忽
蕭士及嘆口氣：「是我想得不周到。你別生氣了。若是知道他們家會生這麼多事，我管他們死活呢？」
在浴房的大桶里，蕭士及將全身泡在熱熱的水裡，仰頭靠在桶壁上，闔眼沉思。
這些日子，他對霜兒確實是有些疏忽了，疏忽到，他都忘了她是一個什麼性子的人……
穆夜來有些失望，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來到店裡面，對掌柜低聲下氣地道：「掌柜，能不能再賒給我一點肉？我娘病了，就想喝點肉湯……沒有肉也行，給我點肉骨頭，算便宜點。我這裡有件綢緞衣裳，您給看看，值不值一塊肉骨頭？」
他從浴桶里站起來，用布擦了擦身子，換上天竺棉的袍子從浴房走出來，看見杜恆霜已經回來了，坐在妝台前卸妝。
「我看一看而已，又不叫醒他們。」蕭士及還是想去。
歐養娘雖然是家生子出身，但確是歐陽世家太夫人身邊最信任的陪嫁大丫鬟的親生女。她自幼跟著歐陽太夫人長大，又被歐陽太夫人有意栽培，讓她做她的耳目，幫她打理整個歐陽世家的後院，自然學到了很多一般的婢女丫鬟，甚至是妾室姨娘都學不到的東西。她的見識，能跟士族門閥精心栽培的嫡女相提並論。
跟著穆夜來進了屋子，他看見穆夜來忙忙地將肉骨頭放到盆里泡著，對蕭士及道：「我姨娘就想喝口肉湯……不瞞蕭大哥，我們自從住到這裏，就沒有吃過幾回肉。我姨娘病著，喝點肉湯讓她有力氣。不然她都起不來床。」
杜恆霜將頭上的釵環取下來，然後去浴房沐浴。
「你忘了？」杜恆霜將手臂縮回被子里：「你給我的信，還在那邊抽屜里放著呢，白紙黑字，你就算抵賴都不行的。」
杜恆霜沒有同意，但是也沒有反對。
好在蕭士及這陣子心思都不在她身上，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這陣子一直睡在南窗下的長榻上。
杜恆霜「咕」地一聲笑了
「杜恆霜，你別怪我，蕭大哥這麼好，我不能放棄他，絕對不能……」穆夜來握了握拳，再一次給自己打氣。
從穆家小院出來，蕭士及翻身上馬，正要走，就見穆夜來追了出來，拉著他的韁繩，面色如緋：「蕭大哥，那燒雞我就不客氣，留下了。可是這銀子，我不能要……」說著，把銀子要還給蕭士及。
但是歐陽太夫人這樣抬舉她，也是害了她。
「你沒睡呢？」蕭士及有些驚喜，索性從長榻上起身，抱著被子繞過屏風：「我陪你。」說著，已經把被子展開鋪到杜恆霜旁邊的床上，又問她：「你是不是腳好了？我可以睡回來嗎？」
穆夜來點點頭：「我姨娘。我姨娘這一陣子一直咳嗽，看病吃藥，把太子妃給的銀錢都花得差不多了。」說完又覺得怪怪的，忙道：「我不是要向蕭大哥借錢啊……」
蕭士及知道穆夜來是被廢太子妃贖回來的，不過沒想到她住在這種地方。
杜恆霜在黑夜中睜開眼睛，透著些微的夜光，凝視著床帳上精緻的繡花出神。過了許久，她淡淡「嗯」了一聲。
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真的不用了。」杜恆霜不想讓蕭士及再去見兩個孩子。她一定要帶走孩子，孩子也要適應沒有爹爹的生活。
直接的結果，就是歐養娘做了通房之後，被主母忌憚，最後尋了個錯處，打發出去嫁了人。又因為當年避子湯喝多了，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男人死了之後，她就出來到大戶人家做養娘了。
蕭士及淡淡地道：「你姨娘生病了，要請郎中抓藥，都要用錢的。」說著，一抖韁繩，騎著馬走了。
知數忙去吩咐人燒水。
蕭士及抿了抿唇，點點頭，道：「這麼巧。」
只是到了今天，連杜恆霜的誥命都被褫奪的時候，他才真正落回了地面。
上一次見到穆夜來的時候，還是新太子妃冊封大典的那一天，在柱國侯府門外，穆夜來哭著過來給他們夫婦磕頭認錯。
而他，一直學的，都是杜先誠教他的用兵之道，還有在最低層里摸爬滾打的狠辣。他真正欠缺的，就是這樣一種在世家高門中浸淫的閱歷和眼光。
「是啊，真的很巧！蕭大哥，我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沒想到你居然會來這種地方……」穆夜來驚喜不已，她都不抱任何希望了，居然還能碰上，這是不是就是她和蕭大哥之間斬不斷的緣分呢？
「你娘跟你住在一起？」蕭士及問道，他倒是不知道這個。
杜恆霜低下頭，沒有接話。她從蕭士及這句話里就能聽出來，蕭士及忽略這三個孩子，有多久了……
那時候，他是真的把穆夜來當他的救命恩人看待，並且還因為當初自己對她的懷疑而羞愧，所以越發地想補償她。
蕭士及嘆口氣，將手裡的燒雞放到外間桌上，又從袖袋裡掏出所有的銀子，放在燒雞旁邊，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不是他的本事能力很差，而是他們的成長經歷不一樣。
穆夜來掀開帘子進去，把石姨娘從床上扶起來，給她捶背，又給她喝葯。
「……我弄丟了蕭大哥的官職，不知道該用什麼還……」穆夜來喃喃地道。
穆夜來有些尷尬，忙道：「姨娘，我剛從酒家買了點肉骨頭回來，晚上給你熬肉湯。」
沒過多久，就從外面回來了，笑著道：「平哥兒最近是不是躥了個兒？我看大了不少。」
穆夜來拿著銀子，在暮色下看著蕭士及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是由歐養娘精心教養長大的。
本來若是給他一些時間，他也能歷練得如同安子常一樣，在朝堂高門之間遊刃有餘。
穆夜來會意，帶著他往那邊走。
本來是方家跟她以前認識的人家有些瓜葛，後來方
「你說什麼？」蕭士及湊過頭問她。
蕭士及在長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隔著屋裡的屏風跟杜恆霜說話。
「就……就……在那邊。」穆夜來忙指了指對面的一排低矮的院子裏面的一間。
蕭士及皺了皺眉，道：「你住的地方在哪裡？」
蕭士及心情終於振奮起來。
不同的是，這一次，當他重新把那些東西握在手裡，他一定要確保沒有人能夠奪走他們。
功名利祿，一樣都不能少。
杜恆霜淡淡地道：「他們已經睡了，你就不要去打擾他們了。」
她的腳早就好了，但是她一直裝還沒好，就是不想再跟蕭士及糾纏。
蕭士及往那邊揚了揚下頜。
蕭士及看了一眼，發現這院子的樣子還不錯，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破舊。
他和杜恆霜，其實是兩個圈子的人。
那掌柜嘆口氣，搖搖頭，道：「最後一次了。穆小娘子，你還是趕緊找個人嫁了吧，光靠你一個人，還有一個一天到晚吃藥的娘，你怎麼可能養得活你們兩個人？」
但是這些人好像不想給他時間，就毫不留情地將他踹了下來。
蕭士及看見石姨娘，不免想起自己的娘親龍香葉。她已經瘋了那麼久了……
蕭士及想了想，道：「給我備水，我要沐浴。」
他是會打仗，但是僅此而已。他只是一把刀，被人利用的刀。誰都可以把他握在手裡，等仗打完了，就是收刀入鞘的時候。
蕭士及嘆息一聲，搖搖頭，道：「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賣官這種事你也敢做，就算你爹包藏禍心，你呢？你自己難道就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蕭士及猛一抬頭，居然看見是穆夜來站在他面前。
蕭士及就側著身子躺下，絮絮叨叨跟她說著今天的事情：「…
「平哥兒和安姐兒都睡了？」蕭士及問道，一邊繫上外袍的腰帶，要出去看看兩個孩子。
屋裡的家私很簡陋，都是將將能用的東西。
「還什麼？」蕭士及不解，跟著穆夜來站定。
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從憤怒，到無奈，從張揚，到內斂，情緒忽上忽下，整個人都處於異常亢奮的狀態。
蕭士及自顧自說下去：「我今兒在南城看見了穆夜來，她和她姨娘住在廢太子妃她們準備的院子里。她姨娘病了，母女倆一貧如洗，我就給了她們幾十兩銀子。」
沒走幾步，她猛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竟然看見蕭士及背靠在小店外面的牆上，手裡拎著一個紙包，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知數忙道：「侯爺，夫人去大少爺和大小姐的屋子去了。」
蕭士及回到柱國侯府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霜兒，你睡了嗎？」
蕭士及卻想起了杜恆霜沒了的誥命，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兒，默默地抬頭看了看。
杜恆霜沒有睡著，但是也懶得說話，沒有理他。
杜恆霜雖然是寒門庶族，卻是從小跟士族門閥的嫡女一樣教養，不說身邊的歐養娘，就連她長大的地方，也是在洛陽大士族許家那樣的大家族裡。對於那些世家大族之間朝堂爭鬥，自然了解得比他透徹。
好在楊太夫人還是個厚道人，雖然龍香葉的院子一般人不能去，就楊太子妃隔三差五去看她，確保那些下婆子沒有糊弄龍香葉。
石姨娘苦著臉道：「我不喝了，苦死了，嘴裏一點味兒都沒有。」說著，又用鼻子嗅了嗅，道：「什麼東西？好香啊……」
蕭士及又點點頭，和她擦肩而過。
蕭士及皺著眉頭使勁想了想，才想起來，是那一次在江陵的時候，穆夜來要借銀子，他一時豪氣發作，大手筆要送
蕭士及愕然：「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他有嗎？
蕭士及看了她一眼：「怎麼啦？我就在窗外看一看。」說著，還是走了出去。
見已經到了她和她姨娘住的院子。
晚上兩人依然分床而睡。
穆夜來訕訕地笑著，將那花布包袱留在掌柜的案上，接了小二遞過來的一包肉骨頭，轉身走出店門。
「蕭大哥……你……還沒走啊？」穆夜來壓抑住心頭的狂喜，輕聲問道。
就這樣，歐養娘就來到杜家，做了杜恆霜的養娘，也把她在當年歐陽太夫人身邊學到的士族門閥中規矩和見識，都精心教給了杜恆霜知曉。
回到內院，看見杜恆霜不在屋裡，就問了一聲。
荊釵粗服，臉上脂粉未施，頭上矇著塊帕子，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花布小包袱，從外面正要走進來。
穆夜來臉上臊得通紅，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道：「……是我一時利欲熏心，壞了蕭大哥的大事。可是我……」她抬頭，眼淚汪汪地看著蕭士及：「我要拿什麼來還你？」
蕭士及在水裡握緊拳頭。他不服輸！他這輩子，絕對不能只做被人握在手裡的刀！
一切事情，好像就是從那一次送銀開始，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要做那握刀的人！
蕭士及不無羡慕地想到，當初，若是自己家沒有因為那件事敗落，他爹也會找如同歐養娘這樣真正有見識的人來教他，他也不會對朝堂上的很多事情都看得不如杜恆霜透徹了。
失去的東西，他會一樣一樣，再掙回來。
杜恆霜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一點情緒都不帶地道：「她現在算是過得不好吧？你以前說過，要她過得好，你才能心安。——現在呢？你是不是不能心安了？」
蕭士及隔著帘子瞥了一眼裡屋，看見穆夜來的姨娘在屋裡躺著，屋裡一股藥味，不時傳來幾聲咳嗽。聲音很是蒼老。
蕭士及牽了馬，跟在她旁邊慢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