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妝髻尚宣和
第702章 兄友
「……爹，二嬸嬸說，娘是偏心的……」平哥兒猶豫著道，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是這個家的嫡長子，以後這個家都要交到你手裡，一點小事都受不起，耳根子這麼軟，別人說兩句話你就信了，你教我怎麼放心？你還說你娘偏心，你怎麼不說你自己沒成算？——你問問你自己，誰生你？誰養你？誰供你錦衣玉食？誰在你外面受了委屈的時候，幫你討回公道？！」蕭士及站了起來，眯起眼睛，全身的氣勢釋放出來，給平哥兒很大的壓力。
杜恆霜一愣：「什麼？你要把順哥兒留下來？你什麼意思？」想了想，又補充道：「順哥兒是你二弟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你這樣……他們怎會同意？」
平哥兒用力點頭。
杜恆霜笑著撂開帘子走進來，問道：「爺兒倆說什麼呢？說得這麼開心？」
「你不知道？——順哥兒給你指的陽哥兒的藏身的地方，是假的。」杜恆霜說完，靜靜地看著平哥兒。
杜恆霜毫不猶豫地道：「會！而且會更著急！比對陽哥兒還著急！」
杜恆霜帶著陽哥兒回來，讓他先跟著歐養娘去坐席，自己在東次間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那怎麼啦？我蕭士及是為了弟弟的子嗣著想，有什麼錯嗎？」蕭士及斜睨杜恆霜，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伴著他溫熱的大掌，讓杜恆霜一剎那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覺……
「她說什麼？！」蕭士及強行忍住怒氣，怕再嚇著平哥兒。
「說啊！」蕭士及吼道。
杜恆霜頓了頓，繼續道：「偏心的父母哪裡都有，娘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偏心。但是娘的偏心，不是只針對一個孩子。有時候，娘會更偏向陽哥兒，有時候，娘會更偏向安姐兒，還有的時候，娘會更偏向平哥兒。你明白了吧？你們是我親生的孩子，我無論偏向誰，都是正常的。如果我說我疼順哥兒比疼你們更甚，你相信嗎？」
蕭士及站起來，道：「我先去看看外院，然後回來坐席。平哥兒，好好照顧你娘和弟弟妹妹。」
平哥兒大吃一驚。他想過很多可能，就是沒有想到，順哥兒會說謊騙他！
平哥兒若有所思地看著
平哥兒聽著蕭士及講他小時候的事情，聽到自己的娘親和自己一般大的時候，不為別人的挑唆所動，而是跟別人鬥智斗勇的事情，聽得入了迷。這樣一來，平哥兒就很容易想通了：「爹，我錯了。」他誠懇地向蕭士及道歉。
平哥兒的背挺得更直了，他仰頭看著蕭士及道：「知道。我是最大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責任。爹，你放心！若是你不在了……」呃，平哥兒突然囧了。他怎麼能說「爹如果你不在了」這種話，他不是在咒他爹嗎？！
蕭士及點點頭：「這就對了。咱們說話做事，先要分清內外親疏，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自己的親弟弟蕭泰及，就從來沒有分清過內外親疏。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平哥兒急得滿頭大汗，不知道要如何彌補。
杜恆霜笑著將他拉到懷裡，在他臉上親了一記，柔聲道：「平哥兒不是沒用，平哥兒是沒想到。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爹和娘很多事情也沒有想到。只是明白之後，要記得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遍，知道嗎？」
平哥兒高高興興出去坐席吃年夜飯。
「當然不是。因為平哥兒更大，平哥兒更懂事。娘知道，平哥兒絕對不會和陽哥兒那個小糊塗蟲一樣，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傻事。所以如果平哥兒不見了，那一定是出了真正的大事。娘怎會不更著急呢？況且……」
母子倆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不管是士族還是庶族，嫡長子的意義都是不同一般的。他們是承繼家族延續的主體，是家族財產的最大繼承者，他們享受了最大的權利，當然也要承擔最大的義務。
杜恆霜「嗯」了一聲，在蕭士及剛才坐的地方坐下來，拉著平哥兒的手，道：「娘也有錯，娘先前太著急了，對平哥兒說了重話。」
如今想來，如同大夢初醒一般，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塵世之中太多的誘惑，每個人身上太多的面具，看到的未必是真實的，聽到的也未必是心聲。
「這就對了。」杜恆霜撫了撫平哥兒
杜恆霜剛站起來，就見蕭士及又挑帘子進來了。
不過這一切，自己活了二十七年，才初有感悟，又怎能責怪平哥兒這個七八歲的孩子呢？
蕭士及在說他親兄弟的孩子，杜恆霜不好插嘴，她本想說算了，以後徹底不相往來就好了，可是又想到這是蕭士及唯一的親兄弟，如果他就是不肯，她豈不是枉做惡人？所以也閉了嘴。
他整整想了一夜，那一夜的焦心、痛楚和愧疚，讓他無地自容。這些白頭髮，是他心裏所有的內疚和歉疚所致。他那麼愛她，卻傷她傷得最深……
杜恆霜笑著看向平哥兒，眼光里的溫暖之意極是明顯。
但是蕭士及說的話，平哥兒也聽進去了。
這是把平哥兒當大人看。
「爹，我明白了。」平哥兒眼前一亮，用力點頭。
「我……我錯在，不該聽外人的挑撥。」平哥兒鼓足勇氣道，又擔心爹說他不敬長輩，忙又道：「和娘親比，二嬸嬸就是外人。」
「二嬸嬸說，她會對我比對順哥兒還好！」平哥兒被蕭士及的語氣激怒了，忍不住嗆了一句。
平哥兒使勁搖頭：「當然不信。」
蕭士及走了，把東次間留給杜恆霜和平哥兒。
「你錯在哪裡？」
過了許久，她在外面說道：「該吃年夜飯了，你們好了沒有？」
蕭士及想了想，還是道：「平哥兒，你是我和你娘的嫡長子，你知道嫡長子的意義吧？」
平哥兒忙搖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是我不好，沒有看好弟弟妹妹……」
就和平哥兒現在一樣，他也曾經因外人幾句話，就和杜恆霜生了隔膜。
平哥兒呆住了。蕭家的這些事情，蕭士及和杜恆霜都沒有同三個孩子說過。那些苦難已經成為過去，他們不想讓孩子知道這些不愉快的往事。
蕭士及看著杜恆霜，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起慢慢往前走，聲音裡帶著笑意：「是啊，我弟弟只有一個孩子，實在是太單薄了，我這
不過在這之前，他要讓他的兒子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
「她對你比她親兒子還好？這話你也信？！」蕭士及更加生氣，手裡握緊拳頭，道：「你抬頭，看著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娘們兒，誰教你這樣從眼角縫裡看人的樣子！——還想哭？！不準哭！」
「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就是說，無論日子過得多麼困苦，都不要丟失自己做人的原則。」平哥兒有些疑惑地道，這種說法，明顯跟爹剛才說的不擇手段，也要讓家人活下來的話相矛盾。
杜恆霜笑道：「是，你確實有錯。你要想想，順哥兒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怎麼就能把你忽悠住了。」
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蕭士及看向平哥兒，平哥兒脆生生地道：「好了，娘，我和爹就來！」
杜恆霜瞠目結舌，忙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在跟前，才低低地道：「你這樣，是不是太損了一點？」這麼多女人一下子涌到蕭泰及家裡，別說龍淑芝會自顧不暇，就蕭泰及那小身板，那麼多女人天天纏磨他，這是鐵杵也要磨成針的節奏啊！
蕭士及看見平哥兒這個樣子，只好不再隱瞞自己的怒意，沉聲道：「平哥兒，我問你，是你娘對你更好，還是你二嬸嬸對你更好？」
平哥兒強行忍住淚水，但是也不畏懼地抬起頭，跟蕭士及平視。
平哥兒居然有些遲疑，沒有立時回答。
不過他雖然把聲音控制了，但是語氣卻沒有控制好。
他可是比順哥兒大五六歲啊！
蕭士及的面色柔和下來。他撫了撫平哥兒的頭，溫言道：「爹不會和祖父一樣，用鞭子抽你，因為你是比爹更聰明懂事的孩子，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正是最自負、最跋扈的時候。但是不久之後，你祖父遭遇遽變，被人陷害入獄，死在牢里。咱們家裡一下子從長安的首富，變成了窮光蛋。爹被迫一夜之間，要
「為什麼？」平哥兒又驚又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你不是故意哄我吧？」
隨便被外人挑撥一兩句話，立即就懷疑跟自己最親的娘親偏心！
不過蕭士及也知道，蕭泰及不能分清內外親疏，他們的娘親龍香葉要付主要責任。因為龍香葉這個做娘的，首先就把兩兄弟的利益對立起來。
「怎麼啦？」杜恆霜看見蕭士及臉色很不好看。
他道：「我剛才又去那個小園子瞧了瞧。——順哥兒小小年紀就這樣的心機，真是不得了。」
平哥兒一怔：「娘，你說什麼？順哥兒怎麼忽悠我了？」
平哥兒忽然汗如雨下，他猛然發覺自己確實有些本末倒置了。
蕭士及的這番話，讓平哥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本來也不是一個愛鑽牛角尖的孩子。
「怎麼不一樣？」
「再說了，說你娘偏心，也是偏的你的親弟弟，不是別人！——如果說做娘的都是偏心的，那你二嬸嬸怎麼可能會對你比對她親兒子還好？你想過沒有？」蕭士及實在有些怒不可遏。不過關鍵是，他從平哥兒的態度里，想到了自己當初對杜恆霜的一些態度，不由讓他更是汗顏，也有些惱羞成怒：「有人說話說得天花亂墜，但是落到實處，到底有幾個人能說到做到？你雖然才七歲，但是你爹我七歲的時候，你祖父已經用鞭子教訓你爹了！」
「娘不傷心。你二嬸嬸不來這一下子，咱們娘兒倆也不能這樣把話說清楚呢，咱們該謝謝你二嬸嬸才是。」杜恆霜笑著道。雖然她對龍淑芝極度不滿，但是不會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
平哥兒覺得責任重大，心胸頓時開闊許多，大聲道：「知道了，爹！」
平哥兒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走到杜恆霜身邊，小聲道：「娘，我錯了……」
他也照過鏡子，知道自己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的白頭髮。
聽了裏面父子倆的話，杜恆霜很是感慨。
這是蕭士及去年才想明白的道理。他自己可以委屈，可以受累，可以被人輕視、忽略、甚至侮辱，但是他不能忘了他這樣做的目的和初衷。
不過蕭士及現
蕭士及笑了笑，道：「先生說得也沒錯。但是先生說的那句話，是針對個人品格說的。如果你只有一個人，你完全可以這樣做。但是如果你有一家老小，都等著你養活他們，你卻為了堅持自己的氣節，不去努力掙口飯吃，就是你的錯。你是男人，男人頂天立地，氣節事小，活人事大。你若是不能養家糊口，你就不配做男人。你要記住，你可以自己吃苦，但是你不能要求別人跟你一樣吃苦，來成全你的氣節。」
蕭士及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一起坐下，溫言道：「沒什麼的。你說得很對，若是爹不在了，你要和爹當年一樣，擔起嫡長子的職責，不管怎樣，你都要養活一家大小。爹跟你說，在一家大小的性命面前，什麼都不重要。聖人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如果你的倉廩不實，你的家人時時刻刻處在餓肚子的境遇，禮節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言及至此，平哥兒的心結完全解開了，他摟著杜恆霜的脖子，低聲道：「娘，你別傷心……我再不相信別人的話了。」
過了良久，平哥兒抬頭，看著杜恆霜精緻的下頜弧度，悄聲問道：「娘，若是……若是我丟了，娘會不會……會不會……也和剛才一樣……那麼著急？」
現在自己也有了兩個兒子，他要如何讓這兩兄弟好好相處呢？
當龍淑芝說他受委屈，說他娘偏心弟弟的時候，他居然有那麼一點點共鳴……
平哥兒這一次汗流浹背，高昂的腦袋也耷拉下來，沒精打采地道：「娘，我太沒用了……」
只聽蕭士及呵呵笑了兩聲，悠悠地道：「順哥兒這孩子挺有趣，又機靈又乖巧，還能說會道，咱們家三個孩子都不是他對手，實在是後生可畏啊。我打算把他留下來，不讓他回去了，你覺得怎樣？」
平哥兒敏感地察覺到蕭士及語氣的變化，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蕭士及眼眸中來不及掩飾的怒意，又嚇了一跳，趕緊再次閉上嘴，抿得緊緊地。
也許他以前為了這個目標，犧牲了太多別的東西，現在是要一一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