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年年春草綠
第833章 重逢
就是那個決定，讓他們一家天各一方。
方嫵娘心裏怦怦跳得厲害。
方嫵娘的眼角已經出現細細的魚尾紋。嘴角也有些微微地下垂，就像是愁苦慣了的人最後終於將愁苦的紋路銘刻在自己臉上。
杜先誠熾熱的眼神，還有他毫不婉轉的話語，已經讓方嫵娘明白他的意思。
杜先誠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嫵娘，你……還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不能如同當初一樣，說改嫁就改嫁了。
兩個人在心思忐忑中，迎來了方嫵娘和杜恆雪。
「以前，我們剛成親時候的日子，剛生了霜兒時候的日子。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生活在一起。」杜先誠沒有念過很多書，說不出很動人的情話。他的所有經驗和閱歷，都是從生活中磨練來的。
他沒有小妾，外面沒有女人，對她一心一意，對孩子疼惜得不得了。
她低下頭，一雙手不知所措地絞著衣帶，不敢相信杜先誠還願意跟她一起過日子。她雖然曾經是杜先誠的妻子，可是她已經改嫁了，又生了孩子。
方嫵娘用手捂住杜先誠的手，一起蓋在自己臉上，哭得十分壓抑。
方嫵娘聽著這熟悉的話語，由不得又一次淚盈于睫。
杜先誠狂喜回頭：「當然！當然！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她並不是貪慕榮華之人，只是她現在身份不一般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寒門庶族的寡婦，想改嫁就改嫁。她現在也是上了許氏族譜的。她想改嫁，許家的人未免同意。再說她也要顧及孩子們的面
方嫵娘這二十多年雖然是在許家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用的心力以前在杜家的時候要多得多。
方嫵娘跟著杜恆雪進了柱國公府的角門，一路往二門上去。
方嫵娘又感動，又心酸，她的喉嚨有些哽咽，斷斷續續地道：「當初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不用再放在心上。我以前也怨過你，甚至恨過你。但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你……一直是一個人嗎？」
杜恆霜和杜恆雪見狀，忙退了出去，又輕輕帶上花廳的大門。
作為女兒，她當然希望爹娘能夠在一起。當年如果不是爹執意出海去外洋，他和娘就不會分開，蕭家也不會到那種幾乎瀕臨絕境的地步……
當然，杜先誠也不是完全沒有成算。他將妻女託付給最信任的義兄蕭祥生照顧。如果蕭祥生活著的話，她們的日子不會過得那樣艱難。
「你決定要恢復真名了？」方嫵娘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杜先誠的注視讓她有些心慌意亂。她都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老了。
方嫵娘臉上泛起兩片紅暈，艷似梨花，看得杜先誠呆了一呆。
「這麼大年紀了還哭，也不怕孩子們笑話。」杜先誠溫言說道。
太用心力也容易蒼老。
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方嫵娘的眼淚嘩地一下子流出來。她捂著臉，斷斷續續地道：「可是我已經改嫁了，甚至跟別人生過孩子。你……還是再去找一個好女子吧。我配不上你了。」
兩個男人一走，兩個家幾乎家破人亡。
方嫵娘終於信了杜先誠，她沉吟半晌道：「也行，但是我們一步步來，可以么？許紹剛剛去世，我也不好立即說跟你走的話。」
「跟你走？」
論夫妻情份，在方嫵娘心裏，誰更重呢？
她和杜先誠是少年夫妻。她知道杜先誠心悅她，寵她，和他在一起過日子，她不用反覆琢磨他是不是話裡有話，也不用想著為了孩子委曲求全，一日復一日地忍耐和順從。
方嫵娘眼裡立刻湧出了淚水。
可能他唯一犯的錯，就是不顧一切，在戰亂快要來臨的時候，將她們母女三人託付給義兄蕭祥生照料，自己執意出海，要去外洋尋找普通人能過好日子的地方。
二門上早有婆子進去回報，說許二夫人和許老夫人來了。
許紹剛剛過世，她這個填房就說要跟「死而復生」的前夫走了，實在是太讓許言朝難堪了。
「那怎麼辦？」方嫵娘也想不出招兒。
杜先誠點點頭：「我從來沒有別人。」
杜先誠卻滿不在乎地坐下來，呵呵一笑，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那你是想多了。我有兩個好女兒，比兒子還強。我不需要兒子。再說，她們都長大了，過著自己的日子，我這個做父親的，能幫她們的都幫過了。我只想補償你。我只想跟你一起過日子。」
在方嫵娘看來，杜先誠一點都沒有變。他還是那樣高大，
「……你真的還想跟我一起過日子？」方嫵娘用另一隻手拿著帕子拭了拭淚。
杜先誠有些犯酸，道：「難道你還要為他守制三年？——我們的年紀不小了，沒有那麼多三年可以等了。」
方嫵娘知道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跟杜先誠白頭偕老。現在杜先誠主動提出要帶她，她心裏其實早就千肯萬肯了。只是礙著許言朝，還有許家人的面子，她沒法子把話說死。
而方嫵娘，到底跟許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方嫵娘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言朝。這個孩子雖然已經長大成人，但是他……是不會願意她這個娘親再跟別人的。
杜先誠點點頭：「是啊。趁我還能有幾年活，也想過回以前的日子。」
有了方嫵娘的背書，杜先誠的身份很容易就得到證實。杜恆霜和杜恆雪也能正大光明地叫他一聲「爹」了。
方嫵娘想了想。這也是事實。以他們倆的年紀，確實沒有那麼多三年可以揮霍了。
她有好些年沒有見過他了，但是他的影像，一直鐫刻在她內心最深的地方。
「是的。我這一次回來，就是知道許紹死了，才執意回來恢復自己的身份。以前我不敢，是怕你難堪。如今……應該沒有這個顧慮了吧？嫵娘，這麼多年，我都活在懊悔當中。我很後悔，我只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杜先誠說得很誠懇，也很坦白直接。
杜恆霜和杜恆雪站
方嫵娘怔怔地立在那裡，看著杜先誠。
方嫵娘的反應，也算在他意料之中吧。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要走。
杜恆霜很難揣摩方嫵娘的心思。而且她在許家住著的那幾年裡，其實對娘親跟許紹的真實狀態並不十分了解。因為她那時候一直不明白娘親為什麼要改嫁，甚至一度抗拒叫方嫵娘「娘親」。
方嫵娘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也確實過得很艱難。
想到孩子，方嫵娘的臉色猛然變得雪白。
杜恆霜和杜先誠在花廳聽見，都有些緊張地站起來。
「可是，我已經不能再生孩子了。你還沒有兒子……」方嫵娘有些躊躇。沒有兒子養老送終，是大齊人的忌諱。
「爹，您真的想這麼做？」杜恆霜再一次確認杜先誠的心意。
「別這麼說。要說配不上，那是我配不上你。你現在是柴郡主，我還是當初那個寒門庶族之人，除了兩個臭錢，沒有別的東西。你若是不願意，我也明白，理解。只是我不親自來問一問，我自己不甘心。我等了這麼多年，本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再補償我對你的歉疚。你是明白我的，有機會不試一試，簡直比死還難過。」杜先誠往後靠坐在椅子上，長嘆一聲。
再說了，她已經改嫁過一次了，現在的身份也不同往日。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商人的寡婦方嫵娘，她現在是士族門閥許氏家族的老封君，而且是陛下御封的柴郡主……
杜先誠本來還有些局促不安，可是一見方嫵娘流出了淚水，他立刻走了過去，
杜先誠苦笑一聲：「說不在乎是假的。但是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作死，怨不了別人。你放心，我要是糾結這個，又何必回來找你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改嫁了？甚至知道你跟許紹的兒子都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我還在乎那些幹嘛？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我只想跟你好好過完我們的後半輩子。」
杜先誠驚得渾身一震。他呆立半晌，才緩緩低頭，看見方嫵娘抓著他左手的那隻手，手背雪白如玉，襯著她素白的衣襟，分外耀眼。
杜先誠想了想，道：「叫霜兒她們進來，一起商議商議吧。」
杜先誠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雖然是不顧一切地來了，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害怕。有那麼一剎那的功夫，他甚至想退縮，想跑回去……
無數次午夜夢回，她都會想起她和杜先誠新婚的那些日子。他是那樣照顧她，讓著她，寵著她。就算她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兩個女兒，他也從來沒有怪罪過她。
可惜，在他走後不久，蕭祥生突然被抓入獄，很快就被逼死在獄中。
兩姐妹站在花廳外的迴廊上，看著院子里花團錦簇，團扇般大小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
花廳裏面，杜先誠扶著方嫵娘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仔仔細細看看她。
杜先誠那時候確實去了外洋，而且確實傳來船毀人亡的消息。
「以前的日子？」方嫵娘不解地問道：「什麼以前的日子？」
但是，這世上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