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年年春草綠
第837章 起航
方嫵娘見許言朝一個字都不提，也將整件事咽在肚子里。
碰了個釘子，夏侯無雙有些惱羞成怒。她並不知曉許紹和蕭祥生之間的生死之仇，也不知道許紹之死，是蕭士及逼的，更不知道許言朝和方嫵娘悶悶不樂，是因為杜先誠的事，所以她很是委屈，悶悶地生起了氣。居然第二天就不聲不響收拾了東西，帶著三個孩子回定州娘家去了。
杜先誠點點頭：「嗯，耽擱了兩個多月了。我再不走，霜兒和士及他們也不能去洛陽赴任。」
回到許家，許言朝也沒有同誰說起這件事。
許言朝霍地一下子站起來，喚人進來：「給老夫人換衣衫，準備車馬，我要帶老夫人出去。」他有宵禁之後在外行走的對牌，是許言輝給他的，本來是以備不時之需。
她走的時候，只給許言朝留了封書信。直到許言朝從衙門裡回來，才知道妻子帶著兒子女兒回娘家了。
方嫵娘和杜先誠也傻了，他們獃獃地看著許言朝，不知道他是說笑呢，還是說真的。
許言朝不想看著這對年紀加起來已經超過一百歲的人在遺憾中過完後半輩子。也許他們的後半輩子，已經沒有幾年了。他不能這麼自私，看著娘親在杜先誠離去之後，漸漸消失了生機。
因此兄弟倆分家分得很順利。
許言朝也不是小孩子了，最初的憤怒之後，他漸漸明白了娘親和杜先誠之間的感情和牽扯。
自從那一天從柱國公府回來之後，許言朝對杜先誠的事閉口不提，方嫵娘就沉默多了，也不再出去走動。
方嫵娘目不斜視地往前急走，來到杜先誠身旁，仰頭看著他問道：「你要走了？」
見丫鬟進來掌燈，方嫵娘才歉意地道：「啊，真是，人老了，嘮叨，居然說了這麼久。」
杜恆霜勉強露出一個笑臉：「明日子時。我爹的船就要起航了。」
岸上的人一起揮手告別。
明明才兩個月啊！
娘能為他著想，不去跟杜先誠走，他這個做兒子，也當為娘著想，讓她過幾年舒心的日子。不然他的孝順難道是假的？
船上拉起風帆，漸漸離去。
眾人聽見又有馬車過來，回頭一看，發現是許言朝帶著方嫵娘來了，紛紛讓開一條路。
許言朝頓時有了奮鬥的目標，每
他不缺錢，房子當然不比許家大宅差。
如果不是那杜先誠回來了，他們一家該有多好……
沒過幾天，許言朝就提出來，許家可以分家了。
方嫵娘柔柔笑道：「當然不，死去的是柴郡主，不關我事。我是方嫵娘。方嫵娘和杜先誠，是結髮夫妻，會一起過完下半輩子。」
下人忙去忙碌。
許言朝覺得，他不能再碌碌無為，仰仗兄長鼻息過日子。
許言朝看了看方嫵娘端凝的神態，終於下定決心，試探著問道：「娘，杜老爺子，今日子時要起航回程了。您要不要去送送他？」
就算做不成夫妻，但總是一起有過兩個孩子的人，何必做得這麼絕呢？
這就是，有感情的夫妻，和沒有感情的夫妻之間的差別吧。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許言朝居然回心轉意，同意方嫵娘跟著杜先誠走了！
除了只能由嫡長子繼承的祖產的以外，別的許家財物，他都是分了一多半給許言朝。
許言朝想了又想，對杜恆雪道：「二姐，這件事，你能不能暫時不要對二哥說？」
許言邦是從軍做的武將，許言輝是文官，許言朝身上有個小職司，但是那是士族子弟的閑職，完全沒有任何實權。
許言輝是嫡長子，如今又是繼任的京兆尹，權勢不一般。
許言朝終於受不了了，他走上前來，托著方嫵娘的胳膊，對杜先誠道：「杜叔，我把娘交給您了。您要好好照顧我娘，告訴我您住哪裡，我每年都會去看我娘，確保她跟著您，吃得好，住得好，沒有被您給騙了。」
雖然有些人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但是也有人，是「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吃飯的時候，因沒有別人在，許言朝就隨意問起方嫵娘當初嫁給杜先誠時候的情形。
而方嫵娘也一日比一日消瘦。
所以要分家的話，也就是許言輝和許言朝兩個人分。
許言朝有些想吐血。但是他也不能說方嫵娘涼薄，或者說她說得不對。因為許紹確實一直是對方嫵娘這樣，夫妻之情非常淡漠，還有意無意在內院縱容兩個哥哥制衡她。如果許紹還活著，許言朝自己都會抱
「言朝！」
許言朝也開始沉默。
許言朝悶悶地坐在方嫵娘面前，端起茶盞輕抿一口。
他的妻子夏侯無雙也盡全力服侍方嫵娘，每天帶著孩子陪方嫵娘說笑，不讓她一個人空著。
「什麼？他要走了？」方嫵娘一驚，手裡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將一碗湯都潑在裙子上。
「言朝！」
蕭士及、杜恆霜和杜恆雪同時叫了出來。
「子時？那不是半夜？為何要半夜走？」許言朝更是意外。
許紹一共有三個兒子，都是嫡子。只不過老大、老二是原配生的，老三許言朝是填房生的。
她要學會尊重，尊重他人的意志。
以前雖然有些老，但是比同年齡的女子要年輕多了，而且一頭烏壓壓的秀髮，比年輕人還奪目。
許言朝笑了笑，溫言道：「沒事。」又問方嫵娘：「那和我爹呢？」問的是方嫵娘嫁給許紹之後的情形。他滿以為，跟杜先誠才幾年夫妻，就能說兩個時辰。跟許紹數十年，肯定就能說過子時了……
這一天，他提前回到家中，陪方嫵娘吃飯。
問題是，許紹死了。死亡似乎在許言朝心裏，將許紹的一切都美好化了，讓他一時忘了這麼多年來的點點滴滴。
蕭士及和杜先誠吃酒的時候，杜恆雪已經將方嫵娘送回許家。
只是杜恆霜不肯，她總覺得，就算娘選擇了弟弟許言朝，不肯跟爹一起走，但是去送一送還是應該的。
後來老二許言邦又過繼出去，就只有許言輝和許言朝兩個兒子了。另外還有兩個庶女，嫁得遠，這一次葬禮也回來過了，又走了。
一邊說，臉上卻流滿淚水，在月光下，發出晶瑩的珠貝一樣的光芒。
許言朝卻並沒有領情。他板起臉，對夏侯無雙道：「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多嘴。我姐姐從來沒有從許家得什麼好處。雖然我恨姐夫……行事莽撞，但是跟我姐姐沒有關係，你不要遷怒於她。」
可是這一兩個月來，方嫵娘的頭髮居然不知不覺變得斑白，臉上的皺紋更深，眼角處簡直是密密麻麻的魚尾紋，跟分家前比，像是老了十歲的樣子。
杜恆霜和杜恆雪終於容色稍霽。
杜恆霜聽了杜恆雪的話，也暫時沒有對誰說起過。
這一
許言朝更加生氣，既生夏侯無雙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爹爹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杜恆霜心裏最不好受。她真想將娘綁了，塞到爹的船上。
許家人願意供奉的是「柴郡主」，不是她方嫵娘。
他去看方嫵娘。
來送杜先誠的人很多，不過都是蕭士及一家人。
「一定會去的。我娘的私房，我都會送過去的。」許言朝拱了拱手，目送杜先誠上船。
許言朝就說服了許言輝，只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產，但是他提出要出仕，希望許言輝能提攜他。
杜先誠想了想，讓方嫵娘先上船，然後問許言朝：「你想怎麼做？」
「娘別擔心，我自有法子。」許言朝笑了笑。
結果方嫵娘想了想，三句話了結所有事情：「老爺啊？他主外，我主內。」
過了幾天，杜恆霜專門去許言朝的衙門來找他，對他說：「言朝，你不見我不要緊，不讓娘見我不要緊。可是我爹要離開長安了，你不能一直關著娘。我一定要讓我娘見我爹最後一面。你要知道，他們是結髮夫妻。」
甚至連大腹便便，馬上要生產的箏姐兒都來了。
許言朝也沉默了。他不敢再去看方嫵娘，每天都是方嫵娘睡下了，再去娘親的院子里坐一坐，問一下丫鬟婆子，看看娘親這一日都過得如何。
可是就這樣殷勤的照顧，許言朝也敏感地發現，方嫵娘居然一日比一日老邁。
這種感情，甚至都不是她自己明白的。只是在她一日一日的日子里，漸漸表現出來的。
杜先誠抬手給她拭淚，沉聲道：「我曉得，我會的。你也好好過日子。兒子孫子都有了，對媳婦好點，不要做惡婆母。」
杜恆雪和許言邦站在靠後的地方。
「可是，許家那邊……」方嫵娘又驚又喜。許言朝能夠想開，主動讓她跟著杜先誠走，她當然高興，但是許家那邊，可不好交代。
就在子時差一刻的時候，許言朝帶著方嫵娘來到杜先誠要起航的碼頭。
許言朝很是意外：「杜……杜老先生要離開長安了？去哪兒？」
杜先誠注意到他說的是「柴郡主」，不是方嫵娘，明白了他的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多
「言朝！」
可是她如果這樣做，娘和爹，都不會原諒她。
他雖然這麼說，但是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出來，他這輩子是不會再娶別人了。他的話，不過是安撫方嫵娘的。
她壓根不稀罕那什麼勞什子郡主。
但是他不肯讓人說他欺侮孀母弱弟，就在分家產的時候，對許言朝格外寬厚。
許言朝這時才知道，娘對杜先誠的感情有多深。
晚上從衙門裡回來，他一定會陪方嫵娘吃晚飯，跟她說白日里發生的事情，還要詢問家裡的僕役下人，有沒有惹老夫人生氣。
許言朝道：「我會給『柴郡主』辦一場喪事，就說『柴郡主』思念亡夫，已經過世了。——這樣，皆大歡喜。」
許言朝想上進，許言輝當然願意幫他。
而且沒了許言輝一家人，就他們一家大小住，自然是比在許家大宅還要寬敞。
杜恆雪見許言朝還叫自己「二姐」，而不是「二嫂」，就知道他應該還是認自己姐妹倆的，便也不想逼他太過，點頭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先不說就是了。」
許言朝沒有再說話。
她改為柴姓之後，連帶在許家族譜上，都被改成了「柴娥英」的名字。所以，許言朝為「柴郡主」辦喪事，在方嫵娘看來，一點都不關她的事。
這麼多年，杜恆霜對他的照應和疼愛不是假的。雖然不是一個爹生的，但是同一個母親，註定他們有斬不斷的血緣。
許言輝給許言朝又找了個差事，跟他以前的官職同品級，但是有實權，而且不是一般的實權。
蕭士及和杜恆霜站在最前面。還有從秦州趕來的安姐兒，帶著孩子，和她的夫婿柴二郎站在他們旁邊。
分家前一直待在京兆尹府的內院不出來，分家后就住在許言朝給她準備的院子里，哪裡都不去，竟是要把自己禁錮起來。
很快許言朝就帶著妻子、孩子和娘親搬離京兆尹府的許家大宅，搬到自己買的大宅里去了。
方嫵娘又道：「無雙呢？還有玉哥兒呢？今兒沒見他們過來呢。」
「言朝，你姐姐也真是用人處朝前，不用人處朝後。以前靠著許家得了這許多好處。公公一去世，她就再也不上
方嫵娘一個人坐在屋裡打絡子，打一個，拆一個，打了無數個，拆了無數個。也不與人說話，就一個人坐在那裡打打拆拆，十分專註，似乎天底下沒有別的事情值得她再關注了。
許言朝其實有的是銀子，除了以前許紹給他的私產，還有方嫵娘留給他的嫁妝，以及杜恆霜給他的分紅，單論身家，不比許言輝差。
而且他妻子夏侯無雙，本是夏侯家的小郡主，單一副嫁妝就不得了，完全不需要許言輝在錢財上照應他。
方嫵娘也聽得出來，但是她忍住不去想太多。
以前跟許紹數十年的夫妻，不管許紹對她是好是壞，她都沒有這樣消沉過。
夏侯無雙看著這對母子之間無聲的隔膜，心裏很是難受。
許言朝扶著方嫵娘下了馬車。
再後面是平哥兒和箏姐兒，旁邊有陽哥兒、誠哥兒、欣哥兒。
許言朝抿了抿唇，緩緩點頭：「什麼時辰？我帶娘過去。」
大船上，杜先誠對方嫵娘說了許言朝的安排，問她：「嫵娘，你真的不介意？不忌諱？」
看見許言朝這一次居然沒有在她睡著了再過來，方嫵娘放下手裡的絡子，微笑著問道：「怎麼啦？衙門裡有事嗎？如果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去找你姐姐、姐夫問一問吧。他們都是行家裡手。」
方嫵娘伸手從袖袋裡掏出一個絡子，給杜先誠掛在腰間：「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你什麼做念想。這個絡子，是早年我答應給你打的，到如今才打好，你帶著去吧。趁你還能生，娶一房妻室，生個兒子，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島上過日子。這日子啊，怎麼過都是一輩子，你也不要再內疚了。我這輩子過得很好，不管有沒有你，我都會過得很好。」
「反正是要走，什麼時候走不一樣？」杜恆霜有些譏誚地道。其實她知道，爹決定子時起航，是不想讓方嫵娘為難。悄悄地就走了，就算等她知道也來不及了。
「不關你的事。你只要記著，明日帶我娘去碼頭送我爹一程。我求你了，我這輩子沒有求過幾次人，可是這一次，你一定要幫幫忙……」杜恆霜用帕子拭了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