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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鬼胎(四)

第十四章 鬼胎(四)

不睡……啊不不不不,不戰而屈人之兵?
半晌,一隻細白的手,將櫃門猛地推開,所有的光回歸雙眼,盛君殊眯了一下眼。衡南穿著過膝的棉布睡裙,懷裡抱著千葉吊蘭,赤足站在地板上,葡萄似的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見了兩個二十歲小姑娘,跟你一樣大,比你更不懂事。」
她跳舞十年,不知穿廢了多少雙軟底舞鞋。壓腿練功,穿鞋脫鞋,低頭時總會看到的……
兩層樓的複式別墅,頓時變得空蕩安靜下來。盛君殊按遙控器,把餐廳牆上的投影儀打開,回頭問衡南:「有沒有想看的節目?」
「房間里空調很冷。」忽然清冷的,略微沙啞的聲音,小小地響在耳邊。
夢想了三個月的同框畫面達成。郁百合拿手機拍了張照,眼淚汪汪地一鞠躬,回到房間,圍裙解開,工服脫下,換上高跟鞋,快樂地去shopping。
「……」驟然沒了回應,盛君殊手心滲汗,後背冰涼,有些後悔。
「衡南,你還想要什麼?」
而這人影沒有隨著畫面放大而變得模糊,慢慢地,輪廓清晰起來,昏暗的顏色也跟著鮮明起來,一個佝僂的、藍色上衣的老嫗的背影。那藍色外套的形制,乍看上去,確實很像普通電梯工、水暖工的藍色工服。
衡南抱緊花盆,眼睛驟然睜大,看向身邊的人。
這個年輕男人對她在生理上的吸引力和親和力,勝過她前半生所有的父母親朋,可是,每次用力回想支離破碎的前因後果的時候,心口都會劇烈疼痛,她覺得整個心臟四分五裂開來。
「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牆上貼著一張符紙,盛君殊語氣冷淡,卻不是對衡南:「凝神,把那團煞氣吐出來。」
晚飯上桌時,差不多已經七點,裏面有衡南喜歡的珍珠糯米丸。
下一刻,有人把她的手拉開,往她懷裡塞了一個花盆:「幫我拿一下。」
郁百合跟在後面,卧室房門就在她眼前「咔噠」關上了,嚇得她心驚肉跳,雙掌合十,祈求盛君殊不要動怒。
積水不斷放大,再放大,水面上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衡南筷子上還戳著糯米丸子,看了盛君殊一眼,搖了搖頭,繼續戳丸子。她已經將近四年沒有系統地看過電視了,于現在流行的節目和明星,也漠不關心。
郁百合為難地點了下頭,臉色凝重地伸出兩個指頭一比:「我把那櫃門哦,開了個小小小縫,就怕太太憋到了。」
衡南抱著膝蓋,緊攥著衣服角,赤足縮進裙擺里,鬢角冒汗,不知所措。
「……」
整個下午,她昏過去三次,又醒過來,心臟還是在好好地跳動著,一切都是幻覺。
盛君殊點了下頭,洗了洗手,單手拎著個小花盆,徑自往衡南房間去。
即使如此,他比她的父母還要耐心,還要細心,無論如何,他好像都不會拋下她不管,所以,她是那塊他不得不去停下來安頓好的絆腳石。
擺在桌上的千葉吊蘭,葉子微微一抖,葉片捲起,驟然抖動起來,好似被狂風吹動。半晌,一片葉子「啵」地落下來,漂浮在空中,其餘枝葉氣喘吁吁地頹然耷拉下來。
就是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毫無怨言地安頓她的生活,又毫不解釋,為什麼屬於另一個陌生人的人生,會平白無故落在她的頭上。
衡南沒甚所謂地點了點頭,把丸子喂進嘴裏。
「今天開車走了二十公里,從公司回家,醫院,派出所,再回來,走了個五角形。我說蔣警官繞路了,他不信。」
「……」
「芭蕾舞鞋的商標。」
「盒子里的巧克力,不太好吃。」
「植物精怪離了土,不久便會死。你抱著玩,別把它揪出來。」
「滋滋……」錄像似受了干擾,先橫條花屏了一陣,旋即,再度清晰起來。
衡南眼睫垂下,安分分地讓盛君殊牽著,正盤條理順地站著,沒哭,也沒打瞌睡。
「衡南……陪師兄吃晚飯?」
衡南的勺子懸在空中,一雙貓兒眼,直勾勾地盯著畫面一動不動。
衡南抬起頭,有些意外,因為盛君殊並沒有開燈,只是在昏暗中注視著她。
昏暗裡,衡南已看到比尋常人亮得更加明顯的雙肩靈火,一左一右閃動,那是強大陽炎體的標誌,一股乾燥溫暖的熱氣撲面而來,柜子門已經敞開。
「酒心。」
可也無端地覺得放鬆,難怪衡南喜歡往柜子里鑽。門一關,一片黑暗,小箱子就是整個世界。外面的一切紛擾,矛盾,難題,生離死別……
「……」衡南垂下眼,任憑弔蘭精伸出藤,一下一下撥弄她的發梢。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不說,我也猜不到。」
盛君殊的拇指,輕微地蹭過下唇。平時心跳得極快時,他會這樣暗示自己,慢一點再慢一點。
她還記得上一次太太鑽了柜子,老闆進去以後,太太哭得那個慘呦……
衡南的指尖遲疑地摸了摸精疲力盡的紐扣藤,藤尖兒昂起頭來,捲起她的手指蹭了蹭。
盛君殊心裏一沉,忍不住問:「怎麼了?」
房間里僅開著一盞復古式檯燈,十分昏暗,但他知道衡南到底還是怕黑的,不然不會每天晚上都開著燈睡覺。
檯燈的光被隔絕在外,柜子里一片漆黑。這個衣櫃有整面牆大,裏面的空間寬闊的很,但身量高大的男人整個坐進來,衡南驟然便覺得空間逼仄,彷彿被熱浪裹挾著,站在中間的孤島。
「忘記說了。」盛君殊的目光微有疑惑地掃過她額頭上的紅印,「我今天在家吃飯。晚上你休假吧。」
「老闆,太太,慢用。」
餐廳富麗的水晶吊燈照耀著餐桌,色澤誘人的牛排、法式鵝肝、牛油果沙拉和焗蝸牛背後,擺著一盆千葉吊蘭,藤蔓擺動著時不時地從衡南筷子里捲走一粒玉米。
*
「衡南?」他的指尖摸到了郁百合開的那個小小小縫,輕輕拉開,裏面的人驚覺響動,瑟縮了一下。好像在樹下踩了落葉,驚動了其間棲息的野貓。
盛君殊在這片黑暗裡,覺得有點困。
「好的!」郁百合一躍而起,一路跑到了廚房。
郁百合貼在門口聽了足半個小時,裏面一絲聲響也沒有,心裏正貓爪子撓一樣的納罕,門忽然被推開,懟得她後退數步,站穩了,捂著額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兩人。
他好像總是很著急,總是在趕時間。
「嚶嚶嚶嚶……」熟悉的哭聲細細地響在耳朵邊。千葉吊蘭的藤往上攀,盲人摸象似的,顫顫巍巍掃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一勾一彎,撲在了她肩膀上,像個激動的擁抱。
不過黑暗裡,她看不見任何表情和影子,只有他雙肩橙黃的靈火,跳動著燃燒,燒得很安靜:「不是說了嗎?想要什麼,直接管師兄要就是。」
殘暴沒人性的盛君殊此刻正靜靜站在屋裡。
她想不明白,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然後櫃門軌道響動,片刻后,熱浪撲面而來,柜子承了力,吱吱作響。有人坐在了她身邊。
……都去他媽的,與我無關。
衡南的指尖,正點在藍上衣背後的白漆玉蘭花上:「舞蹈鞋。」
「嘩——」櫃門合上了。
盛君殊拉動進度條粉,畫面一幀幀倒回。粉色裙子的李夢夢從小區一路退回了水果鋪,一顆一顆放下橘子,盛君殊指尖微頓,畫面暫停。
「可以了么?」近在咫尺的聲音,平和地問道。
「你喜歡吃什麼味道?」
「……」
那天下了小雨,李夢夢就站在水果鋪棚子下,棚外雨水沿著塑料布滴下,地上聚了一攤積水。
盛君殊默了半晌,才辯出「小百合」是誰。隨即詭異地想到,是了,衡南如果還是衡南,這一千年的光陰,郁百合在她眼裡,可不就變成「小百合」?
衡南垂下眼,細長的眼角驕傲地彎下:「小百合幫我夾了睫毛。」
一股幽幽的香味撲面而來。
盛君殊眼眸微睜,狠狠怔了一下。好半天,他緩過神來。壓住呼吸,語氣極平,在黑暗裡聽不出一絲波瀾:「……今天你的喜糖,發得真不錯。」
撞在符紙上的瞬間,破碎開去,由上到下,凝成三個圓點,重重點在符頭。
「什麼?」
「太太還在柜子里?」
盛君殊徵詢:「我拷了監控回來,看嗎?」
盛君殊回到別墅時,天已如墨色浸染,層層黑下去。
這一邊,葉片懸在盛君殊指尖,讓他輕輕捏住,一碾揉,剎那間變成顆綠色的汁液凝成的水珠。盛君殊指法飛速變換,輕輕一彈,那顆水珠如同利劍,「嗖」地朝符紙飛去。
可就是因為如此。
盛君殊一面吃飯,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青白模糊的監控錄像。
他要來叫我出去了。衡南知道,即使她不願意出去,他會直接把她抱出去,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確認她正常地吃飯、睡覺,然後匆匆離去。
她不工作,也不必上學,跟父母斷了聯繫。她每天坐在床上無所事事,不記得過去,也不清楚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