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鬼胎（五）
既然還願意點單，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就這樣，吊蘭精居然能高興得發出「嘎嘎嘎嘎」的笑聲，跟她嚶嚶嚶的細軟哭聲全然不匹配。
盛君殊掃一眼，樓房連得密不透風，光線很差，中庭小而陰暗。外國人大概不講究這個，但按照傳統風水，這樓的布局並不好，沒開口，萬惡匯于中庭。
沿街走著，張森走到一家店面前，突然蹲下來：「老闆等、等一下，我系鞋帶。」
艾詩橡膠廠。
這個寵物攝像軟體有個功能，一旦紅外攝像頭感知到前面有物體晃動，就會自動開機，同時給他的手機上提示一條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錯過美好的瞬間」。
片刻后，老闆雙手把新的筷子雙手遞過來，一個勁兒打量他，手有點打顫：「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正此時，桌上「咣」地放下一個大盤子，東北店主中氣十足：「來，二位的古法燒雞。」
負責人順著盛君殊的目光看過去，迎面三三兩兩的女工相攜而行，下身牛仔褲，上身穿的就是繪有白玉蘭的藍色工廠制服。
盛君殊調整了個姿勢，手指挪動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個按鈕。
小店裡，頭頂吊扇呼哧呼哧地扇著熱風，桌上擺了小卷皺巴巴的衛生紙。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過程中，盛君殊垂眸看著手機，一言不發。
那一雙眼睛形狀流暢，端莊雅麗的扇形褶，截斷在要人命處，留下眼尾一段欲說還休的起翹。
樹蔭下蟬鳴陣陣，盛君殊和艾詩廠的負責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在太陽炙烤的街面上，後面跟著亦步亦趨的張森。
老闆他媽的竟然又……
三個人站在水泥壘成的水槽前面。水槽裏面斜放著一個綠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龍頭是金屬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軟管，還在滴滴答答滴著水。
再低下頭，一陣強光射過來，手機又過曝白屏了。片刻后，鏡頭被一張湊近的狐疑的臉蛋佔據。
衡南整個兒鑽了進來，兩隻胳膊墊著，躲在了床底下以後，臉上神色變得輕鬆愜意，就在這小空間里拿細長的手指同千葉吊蘭嬉戲。
盛君殊問：「巷口有一個水龍頭？」
無論第一次在診所，還是第二次在出租屋內，她說的只一句話：「妹，我口渴。」
過程很無聊，她戳一下吊蘭精，吊蘭精的葉子向後閃躲，沒戳著，一回合就結束；下一回合，吊蘭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後抽手，還是給卷著了，於是她就輸了。
長海小區年代久遠，大概修建於英統治時期，幾棟以連廊連在一起的居民樓，圍出一個狹小中庭。
盛君殊和張森對視一眼。
張森道了謝，盛君殊卻忽然道：「等一下。」
盛君殊：「……」
盛君殊餘光瞥見老闆還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樣子。掃一眼菜單：「再來一份綠豆百合湯。」
下一刻，這雙無情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冷蔑的笑，再然後……
「找攝、攝像頭啊。」張森說，「壞了，這巷子里沒，沒有攝像頭。」
「咕嚕嚕——」張森閉了一下眼，忙捂住了自己爭氣的肚子，好餓好餓好餓，老闆您聽到了嗎？
「芭蕾舞鞋，鞋底裏面有一塊橡膠鞋板，鞋底外有一塊皮質底。我們艾詩主要生產橡膠製鞋板，剛還有一個分廠，生產皮革。」
「找什麼呢？」
長海小區在世紀之初翻新過幾次，但都是小動，沒條件挖掘人工湖，只靠噴泉景觀創造一點水景。但是沒過多久，噴泉就因為資金問題停噴了。
說著，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水龍頭，龍頭髮出嗡嗡的聲音，「看這兒。
「所以玉蘭所有的舞鞋，都是委託我們廠生產的。」
張森倏地被嚇跑了，捂著臉坐在對面的小板凳上。
打這倆人一進來起，店主就有點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貴西裝，往這小店裡鑽，屁事肯定多。
但是不一樣的是，他從前只是自己發獃，這還是第一次玩著手機沉默。
衡南聽了這笑聲，眉頭微蹙，片刻后，也忍不住趴著臂彎里聳動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間低矮，她能打起滾來。
噴泉已經乾涸。張森伸著脖子看了一眼，裏面全是垃圾塵土和裝化肥的塑料袋子。
盛君殊暫時無心去想衡南為什麼會在床底下，因為他心裏正想案子，感官反應有點遲鈍。
旋即，一張小小的臉出現在鏡頭裡。
這個小區里一處有水的地方都沒有，怎麼會呢？
老闆冷汗都下來了，訕笑道：「客氣，客氣了。」
這種攝像頭，都有點鏡頭變形。少女舉著手電筒，離得這麼近，幾乎貼在鏡頭上，就越發顯得眼睛碩大，而下巴尖細。
張森習以為常，自己放鬆地看菜單。
他當時選攝像頭，並不是故意選這一款。只是因為這一款平時可以偽裝成小盒子，還能在暗處角落把晃動的物體拍得極清楚、同時還能隨時在手機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寵物攝像。
卻不知道是因為在長海小區沒找到水，還是……
「咕咕嚕嚕——」更響亮的一聲。
長海小區外面是細窄的老街，飯店也有，不過都是蒼蠅館子，小小的門臉，門口斜放一塊木板，算是招牌。
張森這就有點好奇了，悄悄繞到盛君殊後頭，想看看他看什麼視頻，結果一眼就看見那一排扎眼的冒著桃心的粉紅色的按鈕：「與TA通話」「給TA餵食」「自動發球」。
他平日里比較佛，人罵他
另一方面，因為衡南是趴著進來的，手上握著一隻手電筒，少女胳膊肘撐著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弔帶睡裙，衣領松垮垮地垂下來，鏡頭裡大片瓷白的肌膚都清晰可見。
「滴答，滴答……」
張森本來有些擔憂，但是古法燒雞很快壓住了這種擔憂，他面前已經高高興興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雞骨頭，沒注意盛君殊的臉色。
店主暴躁的看笑話的臉慢慢地有些變了，隱隱發白，直直看著二人，半晌沒吐出字來。
待老闆提著水桶回去，張森開始仰頭四顧。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傳說，有時財神爺借道人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給碰上了。
「和TA通話。」
「是呀，有一個水池，在我們幾個店共用的室外廚房裡頭。」
過了一會兒，他又快步從廚房走出來，陪笑道：「您稍坐會兒，水桶里沒水了，得去巷口接點，可能有點慢。」
他也沒有及時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靜靜地看著這片黑髮呆。
「還有就只剩下排水明溝了，但是不不下雨，明溝也不、不能保證時刻有水。」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隨手接過來，熟練地拆開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併，開始吃雞，「經濟危機，現在生意不好做。」
這熟悉的界面，張森的三角眼微微睜大——
盛君殊漫不經心地瞧著手機屏幕。
負責人仰頭沉思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這幾年工傷賠償的，沒有傷這麼重的。再早的，2000年以前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時候我沒調過來，廠子記錄也查證不了。」
盛君殊說：「她一隻眼睛壞了，左手臂骨折，一隻腳掌外翻，應該很好找
這麼多年來，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麼，就會有一段時間不大說話，其實是在腦子裡顛過來倒過去捋線索，整個人是放空的，這時候就算跟他說話，他也多半敷衍。
小店老闆拿著桶接水，目光有點害怕地在兩人中間逡巡：「咱，咱一會兒還擱店裡吃飯不？」
原來印象里，總是溫溫柔柔笑著，端莊而毫無稜角的衡南，竟然有這樣一雙漂亮而……無情的眼睛。
「不是我們不配合，是我們廠的女工有三千多個人，流動性很強。有的人可能幹幾個月就走了。要找一個以前干過的人，這難度太大了。」
過了好一會兒，盛君殊才拆開一次性筷子，往頭尾看了看：「老闆，你們的筷子好像發霉了。」
張森把頭湊過去，左看右看沒看出個什麼來，半晌，驀然反應過來，不鏽鋼的水龍頭表面，倒映出了他變形的臉。
盛君殊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觀察過衡南的眼睛。
盛君殊的睫毛動了一下，皺起眉，伸出一隻手掌，立刻擋住了鏡頭下方師妹若隱若現的勾，自己給畫面裁了個邊，接著看下去。
老闆「哎」了一聲，如蒙大赦，轉身便走。
盛君殊站在噴泉旁邊，仰頭看著樓宇圈出的小塊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盛君殊扭頭一看，木板上拿粉筆寫著「本店特色：古法燒雞」，旁邊畫一隻雞腿；再一掃張森腳上一雙光溜溜的皮鞋，頓了頓，邁腿走進了店裡：「就這家吧。」
「她第一次出現，反覆對李夢夢說過的話。」
老闆戰戰兢兢回過身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負責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們廠有規定的，不招殘疾人。」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溫聲道：「麻煩去右邊第二格抽屜里，拿一雙備用的給我。」
建築外立面剝落，樓道里散發著常年發霉腐朽的味道。
盛君
盛君殊被這驚雷一震，終於想起來看表：「兩點了？先吃飯吧。」
盛君殊有點疑惑：「用不著那麼高科技。」
反正也只是對付一頓飯。
盛君殊把筷子擱在桌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儲物櫃左邊牆皮滲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兒，會霉的。」
綠油油的小葉片晃動著，一盆小小的千葉吊蘭，被一隻手推過來。
老闆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廚房門口，懶洋洋道：「咋整？我們這蒼蠅館子，湊合著用唄，不比大飯店，伺候不起貴人。」
盛君殊拿了幾張嶄新的零錢，折起來，順勢揣在老闆襯衣兜里，輕輕拍了一下：「一會兒回去，外面抽根煙。先把錢付了，桌子別收。」
張森盯著那小小的水龍頭，感嘆道：「這就叫、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全不費功夫。」
攝像頭刺啦了一下，徹底黑屏了。
*
「……」
跟負責人握手告別，張森不住地拿廣告傳單扇著風，一臉愁苦地：「老闆，這、這這艾詩廠找不到人咋、咋辦？」
可是片刻后，鏡頭前忽然有了一縷光線，隨即是過曝的一片慘白，好一會兒，鏡頭暗下來，什麼東西抖來抖去的，慢慢現了形。
盛君殊默過了片刻，猛然轉了個向：「回長海小區看看，有沒有有水的地方。」
剛才收到推送的這個，是安在床底下的那個攝像頭髮出的。他下意識點開的時候，裏面還是一片黑，大約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誤導了攝像頭。
張森有點意外地看著盛君殊，敏銳地覺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為啥呀？」
*
對了——
硬而濃黑的睫毛根根翹起，極盡嫵媚，下面偏偏是一對冷淬寶石一樣的瞳孔，黑而亮得閃光，霜雪擦洗過一樣，冷傲而戒備。
「……」盛君殊頭皮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