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鬼胎（六）
當時，他欣慰于師妹的刻苦，還特地讓她練給他看，順帶著指導了一下衡南的劍法。
餐廳里有聲音，原來是電視開著。勺子碰碟子輕響，衡南已經端坐在餐桌前吃飯了。
綠豆軟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湯里。他酣暢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覺得意猶未盡，就抹了抹嘴，問衡南：「還有嗎？」
倒是不疼。小小的舌尖無意掃過，一點痒痒的潤濕暈開。
瑪瑙葡萄一樣的銀杏果，噹啷落進他碗里，隨即是第二枚，第三枚……他一個低頭的功夫，碗里已經盛滿了銀杏果，衡南拍拍手去除粉屑，捏起玉箸安靜地吃飯，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八寶飯黏稠，她以勺子代刀，先把它用力切開，畢竟是從前拿劍的腕，承了力，血管凸現在蒼白的手背上，手型依舊漂亮有力。
垚山盛產銀杏。銀杏轉黃時，入眼明黃的一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層毯，飯桌上也常有銀杏果，但他從來不碰。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極淡的笑意：「她問我，要不要喝綠豆百合湯。」
「天暗了，師兄掌我的燈回去吧。」
衡南仰著頭聽他指點，聽得特別認真，他讓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一練便練得晚了，他見天上冷月一彎，蛐蛐兒已唱起來了，趕緊催促衡南回去。
他轉過來的時候，彷彿看見她滿眼惶然，好像個被丟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細。再看過去，衡南眉眼斂著，臉上分明一片平靜婉麗，她伸出手，手上的圓形燈籠照在海藍的縐紗裙擺上，盈盈的一團，就好像一輪黃澄澄圓月亮照在江面上：
衡南睫毛顫了顫，沒理會。盛君殊看了片刻，伸出筷子頭壓住前端，身子前傾，右手握住她拿勺的手，向下稍一加力，八寶飯筋骨寸斷。橫著再來一刀，利落分成四份，才收回手去。
見他不答，她斂袖伸手過來，拿了一顆。指尖微動，嫻熟地捻碎去皮，將飽滿的果仁乾乾淨淨地剝出來：「師兄，沒剝乾淨
張森嘴裏還叼著半隻雞骨頭，蹭了蹭泛著油光的的嘴角，聞言拍桌子：「這我記、記得。我就想等你們走了，出來吃、吃點東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來了，盛哥兒還、還不走。」
聲音又大又亮，極有陣勢，四目相對，還衝他使了眼色，明擺著是叫給別人聽。
彎腰從床下拖出了已經碎成殘骸的攝像頭，繞了繞亂七八糟的電線，捏在手心。再推開衣櫃，衡南果然聰明，藏在衣櫃里的這一個攝像頭也沒能倖免。盛君殊把兩個損壞的攝像頭處理掉，嘆了口氣。
衡南嗅著，垂眼，張嘴叼走了果仁。
心無旁騖地剝了一籃子，盛君殊還在想，讓衡南高興，竟然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嗎？
盛君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腦子裡「嗡」的一聲，已停擺了。
那極乾淨的玻璃表面，還殘留有一點淺淺的指印，好像是小兒讀拼音要拿指頭比著一樣，衡南辨識過他的臉，落下的指印，把他嚴肅的臉側都模糊暈染了。
符紙燃盡，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燼。
這件事上他理虧，衡南誤會、慪幾天氣，那也是應該的。
頭扭到一邊去，腮幫子鼓著，緩慢地嚼了一會兒，忽然一停。盛君殊的心也跟著猛然一停。
「還吃嗎？」他從籃子里再度捏起一枚，衡南看電視里的歐美女模走台，目不轉睛，極其配合地張嘴。
張森吐雞骨的動作停住了，他忽而感覺到一向內斂的盛君殊身上，慢慢地流露出極其罕見的難平之意。
「就是過了六點，您還沒回來，我問太太等不等您，」她憂心地看過去，又看向盛君殊，「……她說不等。」
「……信我，絕對沒問題。」徐小鳳沙沙的聲音傳出，隱隱帶著急切。
當時他還在心裏變著花樣兒地罵了盛君殊很久。自然，這個不能說。
盛君殊拿手機舉高，對著紙張垂
這個原因不好跟別人說：他年少無知時也曾經吃過師弟一顆烤銀杏，苦得懷疑人生，咽不得吐不出，從此以後就不吃了。
他想說點什麼，雞骨頭好像哽住了他的喉嚨，眼睛眨巴了半天，憋得臉色漲紅，努力地開口：「這、這雞真，真好吃，真、真的。」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燈，第二天忘了還給她，她也沒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時候，發現找不到了。後來就再也沒找到。」
練了兩三個時辰刀，他也確實有點渴了，就順便跟著去了。站在她閨房外面，等師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來，接過來就喝了。
盛君殊以為她掉了，淡然拿起勺，準備給她舀出來。衡南已遠遠地端坐回另一邊，勺子攪著百合粥，睫毛不住眨動：「是甜的。」
「那我不就成了未婚先孕了嗎？這哪能行。」李夢夢叫起來。
走出房間前，他俯下身，順帶拉展了衡南揉成一團的被子，忽而發現被子下面倒扣著一個玻璃鏡框，翻過來一看，熟悉的頭像映入眼帘，正是他們結婚證的內頁。
「今天太太表現特別好。」郁百合笑，「主動下樓，還說自己想吃八寶飯。」
停了片刻，利落地塞進自己嘴裏，又從籃里拿了一顆，暗借真氣剝了一枚，把如玉般光滑的杏仁果遞給衡南。
「師兄！」那少女忽然又在背後喚他一聲。
「……」
李夢夢本來有些責怪徐小鳳，要不是她瞎介紹掙錢的法子，她也不至於遭這一番罪；可徐小鳳才取了卵，臉還白著，就衣不解帶地跑來醫院看她，每天給她買營養餐，好聲好氣地陪她說話。
這一條弄堂做飯，都是那個龍頭接出來的水。這麼想著，胃裡馬上有了反應，嘔了一會兒，驀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綠豆百合湯……
他先走上樓去，進了衡南的房間。
男人的手指散發著清淡乾燥的香皂的味道，幾不可聞的煙草味，
有一回新年大宴，他坐在師父右手邊，乃內門弟子之首。因年齡不夠不能飲酒，外門師兄便慈愛地給他夾菜，衡南坐在他身側，見他盤裡堆得高高的烤銀杏山，悄聲問他：「師兄，你怎麼不吃銀杏果？」
這碗綠豆百合湯，盛君殊還沒有喝。指頭敲敲瓷碗邊緣，水波漾開，幾枚空的綠豆皮，小船一樣浮到了表面。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從前在垚山校場，我每晚都是最後一個走。」
盛君殊手指收回，這才回了神，本想說一句今天不工作了。但衡南已經關閉了電視，站起來走到機頂盒前，把他硬碟的數據線挑出來，插在借口上。
大約因為是體己話，徐小鳳握著李夢夢的手，靠向她，後面的聲音壓得很低，監控里就聽不見了。
「……」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受了，交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轉身走了。
衡南依舊不同他說話，不過就這麼一剝一喂，倒是讓盛君殊覺出了幾分趣味。這便跟練功練刀一樣，越剝越凝神。有一枚不慎從他指尖滾落出去，衡南看著電視，低頭咬住了他的手指。
衡南轉過來看著他，冷淡，還有點疑惑。
床上靠著的穿病號服的李夢夢打著吊瓶。旁邊的座椅上，坐了大波浪披肩的女生。女生拉著她的手，兩人說話姿態親密，坐著的那個是李夢夢的學姐兼閨蜜，徐小鳳。
一股從未與外人道的傷感，冷靜而克制地鋪散開來。
張森嘴裏的雞骨頭掉出來：「老闆，可、可是需要二次成像才、才能方便問詢？」
衡南覺出不對，低頭，淡然地鬆開嘴：「今天看監控嗎？」
盛君殊眼看著她把銀杏果從硬殼兒里剝出來，就徑直往嘴裏塞，心裏一抖，劈手截住了她：「衡南。」
「不用。」盛君殊把照片拖進引擎框，「百度識圖就可以了。」
剝乾淨的銀杏果的確是不苦的，還有股淡淡的清香
電視閃爍了幾下，亮起來。俯瞰視角，顯而易見是在醫院里。
低頭時長發從頸側散落，露出雪白的兩肩，沉穩安靜。
「清河輕工紡織城」。
「……你嘗嘗。」盛君殊還是不習慣被師妹這麼乾脆地拒絕，怎肯死心，直接把杏仁果抵在她緊閉的唇縫上。
豈料衡南有些警惕地向後一靠，不伸手來接。
衡南又問：「師兄，你是不是嫌銀杏苦？」
……
符紙幻術之下，老嫗的人影無聲地一瘸一拐地挪過來，以扭曲的姿勢坐在水池台上，把嘴伸到水龍頭下，直喝得腹部漲大、再漲大，掩在衣裳下面，宛如快要破了的氣球。直到最後那軀體「噗」地爆破，紅花兒四散。
*
那天晚上，他猶豫地著嘗了一顆，最後，吃了一整碗他從來不吃的銀杏果。
張森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啊……對。」
那時，衡南走了兩步，驀然又回過頭來，側臉映著月光，眼珠極亮，「師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拿著相框，半晌無言。下意識抬起袖子想把它擦乾淨，不知怎麼回事，又變了主意，把相框輕輕擺在了床頭柜上。
衡南給紙杯里插了根小吸管，轉向桌上搔首弄姿的千葉吊蘭盆景，正傾杯過去給它喂水，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衡南夾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四分之一塊八寶甜飯，撲通一聲扣進盛君殊碗里。
衡南正一枚一枚地剝籃子里的烤銀杏，雙眼盯著電視，晃動的藍影映在她眼珠里，看得很專註。電視上聚光燈閃爍，歐美模特在T台走秀，
盛君殊皺著眉把她手裡捏的銀杏果奪過來，不太熟練地快速揭去裡層的皮，「不記得了？這裏面也是要剝的。」
李夢夢的媽離家早，很少受到女性這樣的照顧，她就不生氣了，還對學姐又親近了幾分。
衡南猶豫了一下，搖頭笑道：「師兄，綠豆性寒，不可多飲。」
笑了。
「又不讓你跟別的男人睡，你瞎激動什麼！你不是和劉路冷戰么？這段時間你別聯繫他，
盛君殊順著她的眼神，看向衡南。
盛君殊伸手把他面前的紙撈過去，圈了一下紙上的對勾標誌：「這個是她褲子上的標誌？」
店老闆透過小小一個窗口，窺到客人桌上浮現的這可怖畫面，胸悶氣短，一把扶住了牆：「難怪前兩天隔壁的幾個娘們發現走表了，大半夜吵著哪一家偷用了水……」
「是衡南。」
「我給你講，你可不要被什麼倫理給嚇傻了。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授精都可以體外解決。這個老闆我認識的，福布斯級別的富豪，只是人比較低調……給你找最好的醫院，還有……」
垚山捕靈術法，但凡有反射的地方，就可留下怨靈痕迹；留下痕迹，就能還原影像。因此，鏡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塊弧面的不鏽鋼，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前一個「啊」是發矇，后一個「啊」是緩神，再一個「對」，已經被盛君殊一把拉回了工作狀態，「這個褲褲子看起來也像工服，就不知道是哪個廠。」
盛君殊說：「不用分，一整塊都是你的。」
盛君殊脫下西裝外套，神色如常地遞給郁百合：「不怪她，是我回來遲了。」
衡南抬起眼，驀然沖他一笑，笑得毫無戒備。
眼下盛君殊手裡這枚銀杏果，因為他的指甲實在修剪得太短，不好著力，剝得有點坑坑窪窪，他抿了下唇，不太滿意。但師妹的眼神落在他臉上，看著他動作；他先將果子搶過來的，這會兒有些進退兩難。
盛君殊一笑：「練刀沒注意，冷不丁抬頭一看，天都黑透了。校場人都走光了，旁邊只剩一個人。」
「……」
那個人……
畫面之外，盛君殊側過頭，衡南正在舀盤子里的八寶飯。
入了秋，天黑得更早。盛君殊回到別墅時，窗外已黑透了。
郁百合一路小跑過來：「老闆回來了！」
他端坐著，小聲應：「一會兒吃。」
盛君殊在跳出來的一溜近似圖片里，選了和照片最相近的一個，點進去，圖標下還有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