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祭典》正文

第三十二章 難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難友

這些事情關乎我的生死,我無法不好奇啊……
「對不起……」我努力想要站起來,但我被捆綁約束著的手足卻不聽使喚。這一次我是結結實實地跌了一跤,我痛得差點再次失去了知覺。
可是,在海莉遠航歸來的路上,卻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懷斯滕捉住了海莉,為了自己得到那個秘密,懷斯滕至今還沒有動她……
「抱歉……」那個聲音彷彿充滿了內疚,「我沒看清楚你的處境……你應該比我更不適應這周圍的黑暗……」
被多災多難的命運玩弄了這麼久,我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堪一擊了?「等待」從未讓我感到這樣的不安,我等待海莉說出她的謎底,但她只是讓我繼續等待下去。
「是什麼緊要事務讓他耽誤了吧,你倒成了第一個陪著我超過一天的『穆西亞人』……」從剛才開始,女孩的心情似乎好轉了不少,「天,我忘了,你不是穆西亞人了……」
我有些黯然。不知道懷斯滕已經在這個女孩身上做了什麼手腳?是的,她原本就顯得纖弱,但她比那纖弱的外表更加無力。我感到她的手指顫抖地摸索著我身上的繩結,但她能夠動用的力氣顯然改變不了我這倒楣的處境。
「看來你也領教過他的那副德行啊……」女孩談起這個蜥蜴人,顯然很不屑,「一個月以前,他用很卑鄙的手段偷襲了我,然後,他就一直想從我的嘴裏,套出『穆西亞人』的所有情報……懷斯滕標榜不使用刑罰對付女子,於是他就用俘虜別的義軍將士的性命來脅迫我,由於我不願意把我所知道的秘密說出來,這些天他已經處死了二十五個『穆西亞人』……」
「在你之前,我已經送走了二十九個人……」女孩憂傷地說,「他們當中的二十五個已經死了,其中兩個就死在我的面前。」
一個掌握了冥想的人,竟然不知道那些基礎的法術?
片刻之後,女孩扶我坐直起來,把那種熱烘烘的不知什麼食物塞進了我的嘴裏。
可我感到,至少這個女孩,要比蜥蜴人懷斯滕通情達理一些。
投降?提供情報?我感到無奈。
懷斯滕?這個女孩指的懷斯滕,就是那個趁人之危擒住我的蜥蜴射手么……
眼前的這位女孩子,就是在懷斯滕和他所謂的「叛軍」眼裡,都有著舉足輕重位置的沃荑公主?!
生死抉擇?
「我救不了你,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女孩哽噎著說道,「我只能用最簡單的治療術給你驅毒……我只有儘力讓你好受一些,可我就連給你鬆綁的能力都沒有……」
沃荑?沃荑公主?
我感到有些詫異,因為這女孩的口吻,要遠比她看上去的年齡顯得老練。那些「穆西亞人」難道就是蜥蜴人所說的「叛軍」?這個小女孩子,難道竟然是「叛軍」當中的重要人物?……聽著她堅毅老成的語氣,我真的感到了迷惘。
夠了,那並沒有什麼兩樣……反正明天我的路就要到頭了,你又何必浪費氣力來善待我呢……
「你在運用冥想么?」觀察著海莉的樣子,我略略感到驚奇。
※※※
難道這個小女孩除了治療,再沒學習過其他的法術么?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縷天光正透過某條縫隙射進我們的牢房。身邊的一切頓時從黑暗中浮起一片朦朧的影子。我第一次看清了那個女孩美麗而蒼白的臉龐,她的深棕色的眼睛依然顧盼流光,可她的眼神中,已經隱藏著一絲淡淡的悲戚。
「是的,懷斯滕帶你們來,就是要你們看看我的下場,也讓我看看你們的下場。」女孩苦笑道,「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不屑使用嚴刑,但他卻擅長以死亡逼人就範……」
「你只有一個機會活下去,那就是投降。」女孩淡淡說道,「如果你提供的情報夠份量,懷斯滕也許會饒你不死。」
海莉當然讀不出我心裏的埋怨,但她或許還是感到了我不自然的呼吸聲。我不願意輕易呻吟叫痛,因為我害怕喊痛會讓我的忍耐力崩潰,那時候痛苦只會一百倍、一千倍的襲來……
「這是哪裡?!」……我還來不及表示抗議和掙扎,我就感到肩頭被狠狠地推了一把,我邁不開腳步,隨即失去了平衡。
失去了力量,失去了魔法,我甚至掙脫不開一條結實的繩索。難道我的命運,最終會不明不白地了結在這裏么……
驚疑之間,海莉那溫暖的小手又放上了我的額頭。正如她昨夜裡為我驅毒時候的樣子……
但我止不住自己的呼吸中帶著沉重,而海莉終於重新睜開了眼睛。
「你快移開啊,壓得我好痛!」那個聲音埋怨道。
莫名其妙就被當作姦細,淪為恥辱的階下囚,這番遭際真是讓我鬱悶無比。
「對不起……我的冥想功夫還不夠……」海莉蹙眉道,「我不夠力量打開你身上的鎖鏈,我只能盡量減輕你的痛苦了……」
「沒有人在這裏停留超過一夜,」女孩嘆了口氣,「這一夜之後,就是你我的生死抉擇。」
要向她解釋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並不容易,因為有的細節就連我自己也不很明了。我是怎麼從那個魔法結界掉落到這個世界來的呢?我的夥伴們又在哪裡呢?這個陌生的世界,為什麼同我原先的世界那樣雷同呢……
懷斯滕最近從勒穆利亞的神示所中不知得到了什麼讖語,這讓他鎮壓異己的軍事行動變本加厲地瘋狂了起來。海莉的父親,還有米蘭達已經先後遇害,穆西亞人的最後希望,就是海莉,還有海莉所保有的秘密……
或許,因為我不是一個穆西亞人?我雖然是她的難友,但還不能同她推心置腹吧?
海莉……你們同懷斯滕之間的事情我到現在都一無所知,我真奇怪自己是怎麼會卷進去的。
海莉所說的「我還有機會」,指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真的也是人類的女孩?難道,是因為終日裏面對生和死,讓她的心早早閱歷了風霜?她又是在堅持一個怎樣的秘密,是怎樣的秘密,值得那個率領著強大軍隊的懷斯滕,要挖空心思來對付這個女孩?
蒙住我眼睛的黑紗終於解開了,但我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我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陰冷而潮濕,還有一種腐敗的草葉味道刺激著我的鼻子。
「喂,你可以移開了么?」我的身子下面,竟然傳來了一個美麗而幽怨的聲音。這個聲音,使用的也是同我一樣的語言?!
「我很遺憾……」我望見女孩的眼光里一片晶瑩,「可我所掌握的秘密,是決不能告訴懷斯滕的。我不願你們去死,可我是不能妥協的啊……」
海莉——我暗暗嘆氣。原來她方才不搭理我,是為了積聚魔法力為我治療?我不知道懷斯滕是用什麼手法,讓這個善良的姑娘的體力那樣脆弱。但我想,一個能夠掌握冥想技術的魔法師,即使再弱不禁風,她的魔法力只要積聚起來,仍然是可怕的……
這個秘密看來海莉保守得很好,她雖然非常非常的年輕,她也許仍然缺乏一些經驗世故,但她已經非常有見識和「克制」。她同我說了許多,但有關這個秘密卻不著一字。她會為犧牲者流淚,但她不會感情用事地妥協……
雖然我看得出,作為沃荑公主,海莉並不快樂。
「沒想到,這一抗就是幾十年呢——」海莉嘆息道,「這些還都是很久以前,父親、還有米蘭達婆婆來看望我的時候說的……」
「還有機會?!」我驚奇地望著面前的女孩,是什麼讓她的預見有了這樣大的變化?在昨天晚上,她不是還為了我已經註定了的下場難過不已么……
我聽到我身下隱約傳來一聲悶哼,我是跌倒在什麼活物身上了么……
要讓這個女孩相信我來自另一個世界更是困難的,要知道我們就連語言也都是一模一樣的啊。
這真是豈有此理啊,我不由得掙挫了起來,但捆縛我手腳的繩索,就象長在了我身上那樣緊湊……
一陣鏈條和鐵鎖的碰撞聲后,是蜥蜴衛兵逐漸遠去的腳步。雖然我的眼睛仍然不習慣這黑暗的環境,但我大致已經確定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
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神智迷糊的我是不是還忽略了什麼事情?身心上的苦痛原來早讓我變得麻木遲鈍,變得還不如一個小女孩那樣能審時度勢么……
「時間到了么……」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聽到牢房外面響起了一串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屬於我的一切磨難,或許很快就要結束了,可惜我不能知道,這個女孩會做如何了局。
是的,「克制」。這,就是一個王室繼承者最需要的品格么……
「不,沒什麼……」她似乎有些後悔失言,「還是別奢望什麼的好……那樣當希望破滅的時候,人才不會禁受不住……」
「一般人都叫我『沃荑公主』——」女孩說。
現在我彷彿又恢復成一個平常的人,然而,也象一個平常的人那樣軟弱可欺……那隻手掌放在我的前額,我忽然發現自己象嬰兒一樣無力。
懷斯滕的「失約」,為我多贏得了惴惴不安的一天。可他明天會不會來?
這個世界,原本是一個寧靜的世界。它的三面都是無邊的沼澤,只有在太陽西墜的方向上,是廣昊無垠的海洋。在這片大沼澤里,在那些有湖泊和河流三角洲的地方,零星分佈著若干城市和村子。人類和蜥蜴人雜居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號稱「勒穆利亞」的國家……直到有一天這個國家的寧靜被篡位者打破。老國王特拉洛斯遇刺,「鎮國神器」也神秘失蹤。蜥蜴人統帥懷斯滕竊取了兵權,並且扶植了傀儡。了解國王遇害內情的米蘭達遁出都城,發起一個名為「穆西亞人」的組織同懷斯滕率領的勒穆利亞官兵對抗周旋……
是的,這裏太黑了,我真想看看這個美麗聲音的主人啊……可我什麼都看不見……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作為一個死靈的「優點」,我曾經用那雙半死者的眼睛在光線黯淡的地下世界來去從容……可是,在接受了烏蘭德的資料和高炎的血祭之後,我的死靈本能彷彿又重新受到了限制,我現在又是在用肉眼在黑暗裡摸索了……
海莉明明掌握了積聚魔法的能力,她應該已經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魔法師了——那麼這個牢籠怎麼可能困住她呢?即使她誤中奸計失手就擒,即使她現在仍然身體虛弱——但懷斯滕看來並沒有封禁住她的魔法能力啊……
我開始的時候並不明白,為什麼懷斯滕能夠用他人的性命來「折磨」這個女孩,直到我看到這個有些年少老成的女孩子,為我流下的眼淚,我才有點明白了,懷斯滕那虛偽的風度和真實的冷酷。
這樣的日子並不比死更加好過。本來,面對死亡之前的煎熬,就比死亡本身痛苦得多。
海莉是特拉洛斯國王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為了躲避懷斯滕的迫害潛居海外,最後鬱鬱而終。海莉繼承了沃荑公主的虛銜,在海島上同一個神秘的隱士修習魔法。只是每年一次,穆西亞人的首領米蘭達,還有她的父親,會到島上來看她。在經歷過懷斯滕的血腥清洗之後,海莉已經是勒穆利亞王位倖存的合法繼承人了。米蘭達和海莉的父親,都希望自幼受到嚴格鍛煉的海莉,能夠成為一個足夠堅強的法師和王者,那是穆西亞人恢復大業的希望……
我的眼睛正在逐漸習慣這牢獄中的黑暗,我已經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同我說話的這個夥伴。是的,她也是一個女孩,她披散著長長的頭髮,在這濃重的黑暗裡,她的眼睛里流動的光華,就象螢火一般地分明。
「我不會對任何人透露那個秘密的,直到我死。」女孩幽然說道,「可我只要不說出這個秘密,明天天亮的時候,懷斯滕就會來,把你帶走,把你殺掉……」
我現在就是在狼狽不堪地掙扎著,折磨著我的,並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恐懼、疑惑和焦慮。儘管海莉已經為我解除了蠅毒,可透支魔法力所造成的惡劣影響仍然殘存在我的體內。身上的束縛讓我不能夠完全放鬆休息。被捆縛得太久決不是好受的事情。我感到我的手腳和臂膀,早已經由疼痛變成酸楚,由酸楚變成麻木,這種感覺還正在從四肢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個骨節里去……我覺得我的身子彷彿早就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難道我剛才是跌在了一個女孩的身上?她會是人類么?她也是一個女孩么?我的眼前漆黑一片,但她的聲音卻讓我感到親切可憐。那不是精靈的聲音,更不是矮人、牛頭怪、洞穴人或者蜥蜴人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只能屬於一個女孩,一個人類的女孩……
※※※
「你感到虛弱,是因為你被毒蠅咬過。你感到精神疲倦,是因為曾經過度使用魔法……」在方才那陣子短短地接觸后,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已經迅速了解了我的身體狀況。「我可以為你驅毒,而精神需要慢慢恢復……」
「你好象聽說過我是誰啦?」她微微一笑,「不過,還是叫我海莉吧,我不喜歡公主那個難聽的頭銜。」
然後,我在昏聵中依稀聽見了她的哭聲,我知道,我同這個善良的女孩子,只是短促地萍水相逢而已。這一個月里,懷斯滕竟然一直利用這個女孩的善良,一直用那齷齪的手法蹂躪她金子一般的良心么……
我知道這個女孩寧可善良的心遭受折磨,也一定要保守什麼秘密。是什麼秘密,讓她的存在變得這樣重要?
「送吃的?僅僅是送吃的?!」女孩忽然叫了起來,她的口氣顯得意外而寬慰。我聽見她似乎朝著那腳步聲迎了上去……
「生命是寶貴的,在生命被脅迫的情況下投降,並不是很恥辱的事情。」女孩認真地說,「出賣情報、出賣同伴而苟活下去,也許會讓你良心不安。但看著你這樣死去,我也不會好受……所以,還是你自己做選擇吧,求生求死,那都是你自己的權利……」
「我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故事,可我很同情你……」女孩喃喃道,「懷斯滕不會相信這些的……如果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你明天該怎麼辦?」
※※※
是的,我明天該怎麼辦?我根本就沒有選擇投降的可能,明天天一亮,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條死路而已……
「你自己不也是一個小女孩么——我還以為你早知道我是誰了呢……」她做了一個鬼臉,「差點忘了,你不是我們的人,我有些想當然了……」
「……你的精神需要很慢很慢才能恢復——」那個聲音低低地說,「——如果在你死掉以前,還有時間慢慢恢復的話……」
這個惡毒的蜥蜴人啊……我心中不禁升起了莫名的憤恨。
本來,如果已經因為長久的打擊而絕望麻木,那樣反倒會減輕莫名的痛。可如果這時仍然有一些縹緲的希望,重新點燃你求生的慾望……其實,死是沒有感覺的,痛苦的只是垂死掙扎罷了……
我最關心的仍然還是那一件事情。
那個料定會出現的懷斯滕,竟然一直沒有出現。
我被她弄得一頭霧水,望著這個有些神秘的女孩子,我才忽然想起,同她相處了一夜,我竟然還沒問到她的姓名呢……
這倒沒什麼不可理解的,如果沃荑公主是那樣一個容易輕信的人,懷斯滕就用不著同她周旋那麼久了……原來要從這個外表簡簡單單的女孩嘴裏套一句話,確實那麼困難啊……
「……不過,你也許還有機會……」她忽然說道。這忽然冒出來的半截子話,她似乎猶豫了很久。
我以為這一跤一定會跌得很重,手足上的束縛,令我根本沒法子自我保護。「噢!」我發現我所接觸的並不是堅硬的地面,我的身體壓在了某個柔軟的東西上面……
「可是,父親再不會來了,米蘭達婆婆也不會來了……」海莉泫然欲淚。
我見過雷和露娜運用冥想術時候的樣子。我知道冥想是那些資深的魔法師們集聚精神力的高超技藝……這個小女孩子,竟然也已經掌握了冥想的本領了么?
懷斯滕好象在質問我時就提到了這個名字——他認定我是穆西亞人,就是為了營救這個公主來的吧?
海莉同我說過那一席話后,便入定一般地閉上了眼睛。她似乎也在象我一樣等待,不同的是,她應該清楚自己正在等待什麼——可她為什麼不能告訴我這些事情呢?
「說真的,我倒真想投降,真想活下去……」我也只有苦笑了,「可我實在沒有投降的條件,我不掌握懷斯滕或者你們需要的任何東西,我不是『穆西亞人』,我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似乎有一隻溫潤的手掌放在了我的前額,在這冷森森的牢獄裡邊,這一股溫暖讓人感到無比地愜意和舒適。
「那些事情——可能不是一下子就能都說清楚的呀……」海莉撇了撇嘴。
當海莉的精神力化作熱流,舒服地流遍我的肢體的時候,我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個善良的女孩,是不是也為以前所有同她曾經關在一起的難友,做過相同的事情?她每日每夜一點一滴積聚起來的精神力,就這樣毫不猶豫地,為了治療那些素昧平生的人而耗費得乾乾淨淨?!而這些人,第二天多半還是走向了死亡……海莉是明知道還這樣去做的,懷斯滕是不是也明知道海莉會這樣做?!所以海莉才會這樣憔悴無力么?如果她的精神力真的在這一個月之間逐漸積聚起來,懷斯滕還能保持他那「善待婦女」的騎士風度么……
「怎麼?」我心頭一緊。儘管遭遇這樣的待遇,我知道自己的前景決不會樂觀,可這個美麗的聲音用這樣輕巧的語氣談論死亡,這讓我實在有點吃驚。
「你不是?!」女孩子美麗的眼睛因為好奇而瞪得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