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墓看大門》第五卷

第二章 木乃伊

第五卷

第二章 木乃伊

飯後我又陪父母說了一會兒話,見他們還是絕口不提張啟明的事,便起身上樓睡覺了。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悲從中來,又開始低聲啜泣。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回鄉的火車,準備兩天後參加張啟明的葬禮。
我對這樣的話題卻一直很抗拒,每次都是想辦法搪塞過去,這次也不例外。於是就推說在車上累了,想去補個覺,然後趕緊上了樓。
張啟迪擦完張啟明的頭臉后,接著又開始擦身體和手足,如此這般從頭到腳擦了三遍,最後又換了條幹毛巾把身上的水漬抹乾凈。
張啟迪接著又說,他弟弟臨死之前還給我留了一句話。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張啟明的屍體已經從頭到腳徹底被白紗布包裹住了,我望著眼前的情景,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就蹦出那個地球人都知道的東西——木乃伊!
好容易挨過兩站,車廂內終於有點兒鬆動了,我這才找了個位子坐下。本打算眯一會兒,但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前天晚上和張啟明喝酒的情景,還有他發來的那條奇怪的簡訊,但所有這一切全都毫無頭緒。
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姐姐相當能幹,中專畢業后就隻身到大城市闖蕩,成了一名北漂族,並且站穩了腳跟,後來就嫁在了當地。現在人比原來漂亮的多了,氣質品位也跟從前不可同日而語。
我還以為下面就該穿衣服了,正準備遞過去,卻沒想到她直接俯身從提包里掏出一大捆白色的棉紗布,然後抽出布頭,繞著張啟明的腦袋一圈又一圈的纏了起來!
我家鄉這裏自古交通閉塞,人煙稀少,當年日本鬼子肆虐大江南北都沒光顧這裏。四九年解放之後儘管條件有所改善,但到現在也只通了幾趟綠皮車而已。所以回程足足要花四五個小時才能到。
我們兩個就這樣沉默了片刻,她才繼續說,這次回家本來為了幫張啟明張羅結婚的事情,本來一切都準備的差不多了。臨動身時她還在電話里和張啟明開玩笑,說如果自己不回來看著他,說不定就要出亂子了。結果沒想到竟真的出了事。
我沒想到張啟迪會突然變得疾言厲色,聽她這話的意思似乎我和張啟明背地裡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就是因為這樣才導致了他弟弟的死亡。
我下意識的「嗯」了一聲,實際上卻有點兒想吐的衝動,心說以後除非有人把我硬抬回來,否則打死我不會按照這樣的喪葬習俗被裹成粽子似的埋進地里。
我知道她現在還無法接受弟弟的死,只能溫言勸慰。
張啟迪這才嘆了口氣,放緩的語氣說,曉彬,姐心情不好,話說重了你別介意。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我先出去訂了個花圈,然後和父母一起去了張啟明家。
經過五個小時的車程,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下車之後,只覺得心力交瘁。
面對眼前這個渾身PRADA套裝,連口音都變了味兒的女人,我不自覺地就想敬而遠之,那種自卑感比和張啟明在一起還要強烈。
我這才信了,心想張啟明的鬼魂既然能來見我,那麼在彌留之際特別提到我或許也能講得通。可這是為什麼呢?
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過了好半天,張啟迪才慢慢收住哭聲,忽然換了副冷冰冰的表情看著我問,曉彬,你說實話,明明和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家裡?
剛進大門,就看到他爸媽癱在沙發上哭得死去活來,身旁的親友怎麼勸也勸不住,畢竟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打擊對每個老人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我看了也不禁鼻子發酸。
外面的陽光很毒很辣,晃得人有些目眩。
她的手很輕柔,就像護士在給傷者包紮一樣,只把我目瞪口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這種事情別說不讓我干,就是讓,我也不敢下手。
我聽了也大出意料之外,因為就算張啟明和我的關係再怎麼鐵,到了快咽氣的時候,首先要叫的人也應該是自己的父母和姐姐,或者是那個還沒正式過門的老婆,怎麼可能是我這個外人呢?
轉過兩條街,來到一條幽深的巷子,巷子的盡頭就是我家了。
張啟迪說,她之所以疑心我們有什麼事情瞞著家裡,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句話,甚至懷疑我們在外頭參与什麼地下賭盤。
雖然這幾個月來我已經見過太多恐怖的情景,但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還是感覺渾身不舒服。
張啟迪倒顯得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她領我來到其中一張停屍床前,然後輕輕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
我對家鄉的喪葬習俗幾乎一無所知,只是沒想到在科學進步比翻臉還快的今天,這裏居然還固守著如此荒誕不經的迷信傳統,並且受到本地人的認同,絲毫沒有被現代文明同化的跡象,尤其是讓小孩陪著屍體睡這種詭異的事情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而城市裡,所有人死後都只是骨灰盒裡的一小把灰而已,最終的歸宿就是一平米見方的公共墓坑,甚至可能是牆上巴掌大的那塊小格子。關於這一點,幾年來我見得實在太多了。
此時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姐,幹嘛不把張哥接回家,放在醫院算怎麼回事啊?
看著張啟明那張開始變形的臉,想起兩人十幾年親如兄弟般的情誼,我也忍不住差點兒要掉淚。
張啟迪頓了頓,接著說出了四個字——好馬別賽。
她也沒在意,就問我既然要到外地闖蕩為什麼不聯繫她。
我正想搞清楚張啟明的簡訊到底用意何在,於是忙問是什麼話。
我走近了兩步,但還是刻意保持著距離。
張啟迪眼中噙滿淚水,哽咽著說,明明,你快要走了,姐姐來給你換身乾淨衣服。
其實我哪有心思真的睡覺,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絕對足夠殺死我一大半腦細胞的,光想想就覺得頭大如斗,只好躺在床上發愣,當晚連飯都吃得食不甘味。
這時只見她走到父母面前說,爸,媽,我到醫院去給明明換衣服了。
白色的棉布條不一會兒就將張啟明的腦袋全部裹住了,張啟迪並沒有停手,而是繼續順著脖子一直往下纏。同時告訴我,這也是家鄉的老風俗,人在下葬之前必須用白布把身體全部纏裹起來,這樣骨頭就不會散,人要完完整整的來,也要完完整整的走。假如我們以後死了埋回家鄉的話,也必須按照這樣的規矩下葬。
張啟迪一聽這話,險些又掉下淚來,語氣中充滿無奈的解釋說,你不懂,這是咱們家鄉的規矩,凡是意外死在外面的人都不能接回家,一旦違背了這個規矩,就會給全家和周圍鄰居帶來災禍。如果實在不得已必須接回來,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自己沒成年的孩子陪著屍體一起睡。可惜明明還沒結婚成家,哪來得孩子啊。
我趕緊答應了一聲,說自己雖然不懂,但只要她交待的事就儘力做好。
這實在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難道她忘了我和張啟明已經幾年沒見面,而且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很少有什麼聯繫了嗎?
張啟迪又嘆了口氣,然後說張啟明臨死前曾經清醒過一段時間,可唯一叫的名字就是我!她覺得很反常,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目下並不是學生和民工返鄉的高峰期,可車上的人仍然多得讓你想罵娘,而我買的又是一張無座的站票,只好和七八個人擠在過道里,呼吸著混雜了汗臭和腳臭的空氣,感覺自己就像又坐了回豬車一樣。
我聞言一愣,好馬別賽?這是什麼意思?
她點點頭說,算啦,可能我聽錯了,也可能那時候他自己都神志不清了。曉彬,明明已經走了,你可得好好的,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就跟姐說一聲,不用不好意思。
我見她這幅樣子,就伸過手去說,姐,讓我來吧。
我認得這個女人就是張啟明的姐姐張啟迪,比他弟弟大了四五歲。由於我是獨生子,又跟張啟明情同手足,所以從小就跟著他一起叫姐姐。
張啟迪看到我吃驚的模樣,苦笑了一下說,不懂了吧?所以說你還是個孩子,其實明明出了事,最難受的就是我爸媽。在咱們家鄉這裏,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下地,甚至連最後一面都不能見,所以明明的身後事就只能由咱們兩個人來操辦。
這時張啟迪突然停住腳步,從身上掏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點著,抽了一口,然後讓我不要老在後面走,過來和她說說話。
我心裏還有點兒不爽,於是就問她怎麼會突然這麼問,是不是聽信了什麼人的閑言閑語了。
兩人一開口就說我黑了瘦了,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然後話題馬上又進入了老生常談,諸如現在工作有沒有轉正的機會,如果沒前途就回家來,還有便是問我在城裡有沒有合適的女朋友之類的,卻一句也沒提張啟明的事。
張啟迪點點頭,讓我從提包里拿出一隻白色的老式搪瓷臉盆去接滿清水,隨後就帶著我進了太平間。
她說完就讓我放下水盆,然後從大提包里拿出一條素色毛巾,在水盆里浸濕了,扭干之後開始輕輕擦拭張啟明的頭臉,一邊擦一邊哭。
張啟迪輕笑了一下,好像看穿了我似的,但卻沒有明言。
儘管這幾個月來我早已習慣了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鬼怪存在的事實,可心裏卻仍然毛毛的,而我現在回鄉參加葬禮,也已經違背了張啟明所謂「不能出遠門」的警告。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遇上這種事不回去又不行。
我上前接過張啟迪手裡的提包,便跟她出了門。
我見又是這種土規矩,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好在旁邊看著。
她趕緊說,別!你不能幹,來之前我媽特地交待過,這種事必須由至親的人來做,要不你在旁邊幫我遞毛巾好了。
我「嗯」了兩聲當作回應,但滿腦子還是想著剛才她說的那四個字。張啟明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的這樣說,那麼這四個字是什麼含義呢?難道他在那條短息之外又成心留了個謎語讓我來猜?
於是便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我們兩個電話都沒通過幾次,能有什麼瞞著家裡?況且她就算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自己的弟弟嗎?
張啟迪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點了點頭說,你沒聽錯,他叫的確實是你。
她和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
我媽一聽,趕緊讓我跟著去幫忙,還叮囑我一定要聽話。
我苦笑了一聲說,姐,你看我這樣子像嗎?
這時只見一個年輕女人從裡屋走了出來,手來拎著個大提包。她眼圈紅紅的,還帶著淚痕,顯然剛剛哭過。
當我推開家門的時候,看到母親正坐在院子裡邊洗菜邊抹著眼淚。我叫了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換作歡顏把我迎進屋裡,父親也從樓上走了下來。
到了醫院之後,張啟迪就領著我直奔太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