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道院鉛華
第三百四十二章 踏須彌（二十六）
十三郎說道：「那時候的我，記性是最好的。」
十三郎卻不這樣想，恭敬的聲音說道：「老師教導的好。」
十三郎說道：「後來？後來我聽到老師的聲音，巴不得她早點走人。不過目的雖有不同，手段卻一致，反正要把那些雕像毀掉。」
……
淡淡誇獎一句，紫依說道：「繼續講。」
「這我倒沒聽過，也許這才是它的本名……你知道的倒不少。」
「別多想了，當初我在落靈便和你講過，天意弄人，縱然苦心籌謀，未必如心所願。那時候我已功敗垂成，怪不到你頭上。」
「哪三種？」
紫依等了一會兒不見他開口，半是開解半是考驗問道：「你怎麼不問問雕像通到哪裡？」
十三郎抬起頭，目光從那隻巨大利爪上掠過，說道：「老傢伙辦事一點都不靠譜，老師太輕信他的話。」
然而在某些時候，它給人的感覺既不溫暖也不安全，而是透出孤寂與凄冷的味道。
再長的舊也有敘完的時候，談了大半日，話題終於引到須彌山，紫依淡淡說道：「想好了吧，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可以問出來。」
十三郎舔舔乾澀的唇，說道：「當初，弟子不知道您的名諱，惹了不少麻煩，老師有沒有生氣？」
「萌丫頭和我說內院像個養鷹的籠子，當時我就想著內院的獵物是什麼，如今想來，它的作用怕不是捕捉獵物，而是為了監控。金烏太強大，必然需要有人監視，且要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時刻都不能放鬆。再聯想到夜蓮說過內院學子都會嘗試與金烏融魂，而內院之人又極少在外界顯露，綜合起來推測，一切自然明
「雕像除了鎮壓，最重要的作用是傳送，也可反向降臨，是作為應變之用。夜蓮只講了一部分，用意當然是引你入轂，藉著摧毀山君雕像的時候施展絕殺。」
紫依笑了笑，說道：「不該先問我是怎麼來的嗎？」
十三郎慶幸說道：「它運氣好，本來快要斷糧，又在水靈之地撈一把。」
「回家？」
「此外我在摧毀雕像的時候察覺到，前面兩層沒什麼異常，從第三層開始，雕像中便有些淡淡的靈力波動。仔細觀察后，我發現那種波動並非需要安裝靈石的傳送陣法，反倒更像修士法力。那時候我就在想，這應該是學子們到達那裡后無力繼續，索性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輸入法力，隨後便被送走了。」
十三郎此時才又恭敬施禮，說道：「弟子想問，怎麼才能把老師帶走。」
……
師徒是一種很親近的關係，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一個救命恩人，分量自然更足。
世事多變，十三郎在世界繞了個圈，主動或被動來到紫雲，並且踏上須彌山；紫依對人生的把握能力強出他很多，卻同樣因主動或被動，困在了須彌。
紫依微慍說道：「生氣又有何用，因為要替十三爺遮掩，我將道院執事通通趕出落靈，麻煩可不是一點。」
心裏這般想著，十三郎手心微濕，鬢角也漸漸滲出汗水。
回家是個常見詞，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代表疲憊后的溫暖與安全。
十三郎聽懂了一部分，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夜蓮已經進階，就沒有再留在外院的資格，要麼她現
「回過頭想想，院長不與你講裏面的情形，或許是正確的。若不然，你怕也不會打碎那些雕像，後果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怕是很難講。」
「是啊，我來的時候也經過水靈之地，那隻鯢惢之王逃過一劫，卻栽到你手裡。」
又一次提到「回家」，紫依沒有迴避的意思，幽幽說道：「當初離開落靈城，我就直接來到紫雲，哄著小紅多日，最終院長告訴我，如想在最短的時間里獲得力量，便只能從須彌著手。」
自打從火尊嘴裏得知紫依的真實身份，他便想到一個問題，老師毫無疑問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的，那麼她的遭遇，和自己到底有沒有關係？
……
一句老師一個我，體現出來的是視角對等，當年那個孤苦無依隨時可能死去的孩童長大成人，當年那個有能力次詫風雲卻甘於隱跡的大能身陷囹圄，不知不覺，兩人已處在同一高度，再不是前輩與幼子。
「呃……是的，我聽過一個傳說，三足神鳥，形狀像公雞，名字叫做金烏。」
當初在落靈城，十三郎度過此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紫依則度過了此生最不平靜的一段時光，兩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都沒有揭穿對方的另一重身份，以少年遇奇人的戲碼彼此相處，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想宣卻宣不開。
事實證明，用心講出來的話，即便內容略有失真，依然能夠打動人。紫依聽著他的恭維，沒有駁斥，
「雕像到底有什麼用？夜蓮所講的那些，我不是太相信。」
他在地上坐下，小心地避開那隻利刃般的爪子，側面對著老師的臉，開始講述。
紫依感慨說道：「此女天資卓絕，看似驕橫實則極擅隱忍，將來必是你的大敵。」
紫依好奇且震驚，追問道：「你怎麼知道？」
簡單的一句話，包含著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紫依默默想著他說的那些事，不自覺便說道：「你比老師更不易，比我做得好。」
聊到興起，十三郎將天心蛤蟆放出來，談及峽谷一戰，他對胖胖的勇猛大加讚賞，對自己的無知無畏做一番嘲諷。
「那些事，回家再說。」十三郎認真回答道。
「天心蛤蟆被你養得不錯，當初我答應給它一場造化，如今看來，倒是小看了它，也小看了你的本事。」
紫依看出他在想什麼，寬慰后說道：「想不到你當初那麼小，居然能夠記得我。」
紫依靜靜地聽著，先前還偶爾問一兩句，自講到魔域經歷后，她便再沒有插過話。
十三郎說道：「老師出去把她收拾了，我就不用擔心什麼。」
日出月落，月明星又稀，不知不覺，十三郎竟講了一天。
紫依楞了一下，問道：「當時？那麼後來呢？」
「怎可如此無禮。」
講清楚自己一路上的謀划，十三郎神色有些悻悻，鄙視的口吻說道。
「貧嘴。」紫依忍不住笑起來，沒有接他的話。
他講了那個旖旎的夢，講了自己的身世，講了父母血仇，最後講了道院，講到自己聽到老師呼喚的那一刻。
女子的名字叫紫依，是上代火尊的嫡系血親
十三郎猶豫說道：「零七碎八事情不少，老師可方便聽？」
十三郎回答道：「只是一半，我主要是想看看夜蓮的反應。那時我還無法斷定融魂之地是不是有多處，夜蓮肯定是知道的，她如果引誘我用別的辦法，無論怎樣都會暴露出一些想法。而我當時的目的就是不讓她融魂成功，所以……」
紫依訓斥一句，轉而想到他之前所說，此行如瞎子一樣懵然不知狀況，禁不住又有些失笑。
「除了山君那一個，其它多半通往內院。」十三郎只是略想了想，斷然回答道。
紫依帶著笑意的聲音道：「虧你養得其它。」
「金烏？你是指……碧落？」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線，最終交叉成一個點，如同等待。
……
進一步想，老師今天的境遇，是否因為受到自己牽連？
比如現在。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越發惶恐不安。
「自從祖父失去下路，我就沒有了家，就算有，如今也回不去。」
「沒想到她竟然請神上身，讓我吃了大虧。」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人聊了些當年的瑣碎事，比如十三郎如何謀求拜師學藝，打掃庭院時如何狼狽，以及得獲召見如何興奮等等。再有如紫依如何發現他「假冒」紫依，十三爺行事有那些疏漏，紫依又是如何替他掩蓋之類，一來二去，時間竟又過了大半日。
他講了很長時間，講故事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是平淡；他就像一台忠實可靠且冰冷的機器，將過往完全複製，不添加任何修飾。
嘆息一聲，她說道：「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
十三郎心頭微沉，越發肯定
從那晚一別開始講起，十三郎講了誅趙四，遇叮噹，殺宗鳴，進魔域；他講了穆家寨，講了小紫依，還講了秋獵。
紫依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帶些對自己的困惑與對十三郎的憐惜，說道：「起來吧，和我說說你，這幾年都經歷了什麼。」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口吻提及這種小事帶有存心的味道，言罷，十三郎心裏不禁暗罵自己虛偽做作，且好生稚嫩。
「後面的事情，老師都知道了。」
「融魂之地，紫雲城，再有就是監控須彌之變、準確說是監控金烏異動之所在。」
紫依明白其所指，回應道：「無妨，你毀了山君雕像，鎮壓之力減弱了許多。」
「並不難猜，既然老師說它的作用是傳送和降臨，無非三種可能。」
十三郎暗呼僥倖，接下去說道：「回紫雲有返程玉盤，這條首先被排除；融魂之地我現在已經知道，除了這座祭壇，便只有夜蓮的老師發掘的第二條通道。那麼剩下的監控金烏，試想一下，除了內院，還有哪個地方更合適。」
等的是什麼？
家長里短，人是人非，紫依與十三郎談了許久，始終沒多少內容涉及自身。她更像一位慈母，或者大姐之類的角色，只需起個話頭，十三郎便會像個孩子一樣滔滔不絕，直說到口乾舌燥想不出多餘的話，方肯罷休。
真正走上修鍊之路后，十三郎越來越發現大能修士的深不可測，自然不會如以往那樣輕狂。此時他不由想到，假如有心人仔細審查當初那些事，豈不是將矛頭指向老師？
紫依聽得啞口無言，半響才說道：「所以你一直不用法術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