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冰與火的天使
第二十二章 耿耿於懷的女人（二）
「讓她進來吧……」林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住了林熙敏的手。林爺爺則長嘆一聲轉身回屋，邊走邊猛烈的咳嗽著。
「韓阿姨，您就暫時先回去吧……至於您的打算，不光要徵求兩位老人家的意見，更要徵求小敏本人的意見，畢竟她現在也是成人，這點上，法律也要遵循她的個人意願，這還涉及到兩位老人今後的贍養問題。」周凱背著林熙敏陪同林奶奶和韓凌一起朝林家走去，一邊笑著對韓凌說到，「醫生也說了，小敏現在的情緒正是處於波動期，心理方面需要疏導，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
「不！我不走！她是我女兒！我有資格讓她跟我生活！就算是告上法庭，我也要帶她走！」
門外傳來了爺爺那帶著奇特顫音的怒吼以及奶奶和周凱惶恐的勸慰。
……
錢……我現在還要錢幹什麼……爺爺得的是癌，他能堅持多久還不知道……還是讓爺爺過一段好日子吧！林熙敏咬咬嘴唇，並不說什麼。
林奶奶輕聲說了幾句，周凱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你……你們……」林爺爺吐出一口血，身體搖搖晃晃地就朝卧室走去，林奶奶嚇得趕緊跟了上去。
「我……我不回去……我沒有家……」林熙敏抹著眼淚鼻涕，去搶對方的酒，但卻怎麼也碰不到對方，「你幹什麼……把酒還我！」
聶陽的車就從自己的計程車旁開出了小巷，韓凌扶著墨鏡把頭偏到了一邊，直到視線里的小車逐漸遠去，這才下車。
「小敏的事你知道嗎？」周凱聽見對方的語氣太過平淡，心裏升起一絲不滿，眉頭皺了起來。
……
隔間外突然傳來了兩聲驚呼，周凱趕緊捂住了林熙敏的嘴，但一回頭，知道已經晚了，只見韓凌和林奶奶都蒼白著臉站在隔間拐角處。
「敏敏……媽媽是來……」韓凌摸著女兒的身體，這次她才算真正用心在體會女兒身體的感覺，一種本是愧疚的探望在指尖那柔軟的觸感下突然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泛濫母愛。猛地雙手抓住了林熙敏的手，焦急而慌亂的目光在對方的臉上快速掃描著，「跟媽媽走！」
再看看孫女今天的打扮，林奶奶因為老伴兒重病而沉重的心情一下好了不少。但又見孫女的眼睛有點腫，情緒也特別失落，趕緊擔心地把孫女摟到了身邊，「怎麼了？」
「我找我兒子！他是我兒子！」韓凌也瘋了，不再管什麼老人不老人，居然開始用上了蠻力。
周凱開著車正從省城趕回C市，剛剛進城，就接到了林熙敏的電話。
……
「明明……」
……
「學校，做課題，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聶陽的聲音很平靜。
……
「不要臉，你給我滾出去，這裏不歡迎你！不然我打電話報警了！」
「明明！」韓凌掙開了林奶奶的手，撲向了林熙敏，但是在接觸的剎那，手卻摸上了冰涼的房門。「明明，讓媽媽再看看！開門啊！」
門開了，韓凌下意識地就後退了一步。
門只開了一條縫，然後伴隨著一聲少女的驚詫，門又重重地合上了。短短的一秒，韓凌瞧見了那木門開合時閃過的少女身影。
「真沒什麼？」林奶奶見孫女的表情變化是如此之快，心裏更加不安。慢慢摸出林熙敏的銀行卡，悄悄回頭看了眼老伴兒，聲音放得很輕，「錢就不要亂花了，你爺爺昨天還抱怨我接了你的銀行卡，去第一人民醫院檢查花了不少錢。」
「是啊，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她爺爺得了肺癌，她媽媽今天也找來了。」聽見楊聶如此輕描淡寫，周凱心裏開始瞥得慌，有股說不出的彆扭。
「這就是你的報應！看你生的好兒子！」裡屋開了，林爺爺又是一臉狂怒沖了出來，指著韓凌的鼻子就開罵了，「生了個假男人！這下你滿意了吧，林家算是栽在了你手上！」說著抓起了兒子的遺像，就要去打韓凌。
「他死了！」
「媽，你騙我！我親眼看見他在的！求你讓我進去！」韓凌的一支手總算伸進了門，讓林奶奶不敢關上門，一邊使勁朝著院子喊著，「明明！我是媽媽啊！快出來啊！」
「敏……敏敏……」韓凌抹去一行淚，聲音發顫，「媽媽對不起你……那麼多年，媽媽怎麼就糊塗成這樣……」
手指狠捏著方向盤，望著林家的門，聶陽心裏某種衝動越來越強烈。一把抓住了車門，剛一用力，突然電話就響了。
林熙敏咬著牙，整理了下裙子，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重重地合上了門。
淚眼朦朧中，依稀出現母親在下班后那一臉溫柔的笑容；那圍著油膩圍腰在廚房裡嗆得全身發抖就為了做一頓丈夫愛吃的油煎辣椒；那深夜裡憋著無數委屈忍受丈夫大聲喝罵的嗚咽；那法庭上冷若冰霜的臉和空洞的眼睛；那離去前最後一眼輕蔑這個家庭的目光……
「楊聶他……知道嗎？」周凱迅速反應過來。
林熙敏有一段少一截地開始在啜泣中慢慢把爺爺的病情說了出來，周凱越聽臉色越凝重。
在林奶奶的帶領下，周凱走進了客廳，一眼就看見了正躺靠在沙發上半夢半醒、一臉帶淚的中年女子。房角的椅子上則坐著滿臉怒氣的林老爺子。
「你怎麼了？」周凱趕緊站起來，扶穩了林熙敏的身體，生怕對方跌倒在地上的碎玻璃渣里，「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奶奶……」林熙敏帶著紅紅的眼睛走到爺爺奶奶的卧室門前。
林奶奶並不回答，只是邊掉淚邊
悅耳的鈴聲讓聶陽鼓起的力氣瞬間瀉掉，慢慢松回了手，也沒去接電話，發動汽車緩緩退出了小巷。
「啊！明明！」韓凌如夢遊一樣睜開了眼睛，一看眼前是個高大的年輕警察，猛地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胳膊，一邊掙扎著把身體坐直，好象生怕眼前的青年會跑了。
「又晚上回來！？你都兩個星期沒休息了！」電話里的歐陽葶很不高興，在發著小脾氣，「我不管，到時候你自己跟媽解釋！」
從十三歲開始，母親一詞就成了夢裡最為痛心的詞彙。從依戀到憎恨、從心痛到麻木，將近七年的流浪和孤獨最終在重新凝視那熟悉的臉的一瞬間凝固成深深的惶恐。
「媽！讓我進去！明明是不是回家了！？」韓凌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但面前的老人那瘦弱的身體卻讓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能大聲呼喊著，「讓我進去，我只想看看明明！」
……
「林奶奶，我在外面……您進去吧。」周凱很識相地就站開了，等林奶奶一進門，就伸手把門拉上。
「喂！楊聶，是我，周凱，你在哪兒！」
「好好好，我會解釋的！就這樣！」周凱苦笑一聲掛上電話，將汽車提速了。
……
「韓凌！啊……你別擠啊！」林奶奶剛一開門，就看見了曾經的兒媳婦，一瞬間老臉都白了，趕緊用身體死命擋住了對方，雙手抓著門不讓對方衝進來。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能怪誰……當我是怪物吧。」林熙敏掙開了韓凌的懷抱，伸手抹著臉頰的亂髮，語氣越發冰涼，「你還來幹什麼……」
「沒什麼，複習完了，回來看看爺爺。」林熙敏恢復了平靜，奶奶那枯瘦的身體實在無法激起她渴求依靠和安慰的衝動，「奶奶把銀行卡給我，我去買點東西。」
扭鬧在一起的三人都停住了手，林熙敏沖了過去，扶住了奶奶的身體，然後走到門前，一把扯開韓凌抓在門邊的手，將對方推開一截，又準備關門。
「……」聶陽似乎在發獃，好半天才提高了聲音，「你現在在哪兒？不嫌太晚的話，找個地方說說！」
「怎麼這樣！？怎麼這樣！？」韓凌又沖了過去，如失去了理智般在林熙敏身上狂摸著，當她的手觸碰到林熙敏身上某些特定部位的時候，一下就傻了，居然直接跪坐到了地上，茫然地看著面前強忍眼淚的少女。
她是明明？這怎麼可能……是錯覺吧，也許她是這片街區新搬來的，可能……韓凌一遍又一遍在心裏推翻那些離奇的念頭，但越是這樣自我開脫，越是無法說服自己，腦子也越加混亂，站在門前一直躊躇不前，也難以離去。
「韓凌……你也別介意老頭子的脾氣……他這幾年也
難道楊聶不願意承擔林家老爺子的病？這不會吧……楊聶怎麼說也算……周凱正在沉思，一抬頭就看見林熙敏又開始偏偏倒倒，趕緊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胳膊，這才阻止了林熙敏的傾倒。
「阿姨，事情是這樣的……」周凱咽了咽口水，索性直接切入正題，「其實林熙明……」
「阿姨？」周凱好不容易選擇了一個稱呼，因為他面前的憔悴女人怎麼看也不過三十多歲。
「還喝那麼多？」周凱終於伸手抓住了林熙敏又提起了啤酒瓶，「都那麼晚了，回家吧。」說到這兒，還偷偷朝隔間外瞄了一眼。
……
「她有什麼事嗎？」聶陽遲疑了一下，在電話里輕笑了一聲，顯得漫不經心，「她告訴你了？」
「誰要你補償了！？」林熙敏冷笑一聲，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起身朝門走去，身後又傳來了韓凌的哭泣。
她就是小敏幾年沒見的媽媽？這個……唉，原來這樣啊……真麻煩！周凱取下了警帽，輕輕走到了韓凌面前。
「怎麼了？」周凱一聽就覺得不對，趕緊把車轉向了一條通往J區的主幹道，一邊關掉了車裡的音樂。
「看你都什麼樣子……好，不回家可以，我打電話叫楊聶來接你！」周凱無奈地聳了下肩膀，他認為目前林熙敏的情緒，估計只有楊聶才能安撫了。
看了眼林奶奶，似乎對方並不反對，周凱這才放心地將韓凌拉到了一邊，敲上了門，「小敏，開門，和你談談。」
「有人敲門。」老人的視線里，孫女衝進了自己的房間，似乎對那麼大聲的扣門聲充耳不聞。「別急啊……」老人無奈地搖著頭，趕緊朝小院走去。
「你不是明明……那我的明明呢……」韓凌失神地在房間里到處張望，似乎又想起了昏迷前所見到的一切，一下眼淚又涌了出來，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你們還我明明……」
韓凌死死抱著林熙敏的身體，一支手捏著女兒柔軟的手臂，但林熙敏卻顯得漫不經心，眼睛呆望著天花板，身體一動不動。
突然小院里傳來了一聲低沉的怒喝，只見林爺爺顫著身體走到了門前，一把擋住了林奶奶已經無法顧及的那條縫隙，讓韓凌的闖入企圖落了空。
「你來了就知道了……」林熙敏說完這句，就關機了。
「媽！你告訴我，為什麼你們要這樣……為什麼明明會變性啊！他可是你孫子啊！」韓凌已經快崩潰了，抓著前婆婆的腿使勁搖著，「你們還我兒子
林熙敏沒有回答，只是使勁搖頭，露出了凄涼的笑容，抓過了周凱面前的啤酒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猛喝著。
……
「周凱……來我家一次……好嗎？」林熙敏的聲音如失了魂一樣。
突然，周凱眼前的少女一下站了起來，抓起一個空酒瓶就砸在了地上，雙眼泛著紅光，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周凱苦著臉，將林熙敏背到了身後，對著林奶奶和韓凌使勁眨著眼睛。韓凌咬了下牙，拉著林奶奶退了出去。
接著，門外又傳來了韓凌更為歇斯底里、更加高亢的叫喊。那個女人，已經快瘋了。
「癌？什麼癌？」周凱把聲音放得很低，輕輕將林熙敏按回了座位上，伸手取過了對方買的香煙自己點上了一根。
韓凌一路緊跟而來，當計程車越來越接近那個熟悉的街區、那條熟悉的小巷的時候，她的心也隨之發生了狂跳。
「明明……你……你怎麼那麼傻啊！」韓凌眼淚噴涌，身體一軟，居然倒在沙發上暈了過去。
「韓凌！你幹什麼！這是林家！你再這樣，我要打電話叫警察了！」
「你們幹什麼！」又是一聲清喝，只見林熙敏鐵著臉，緊咬嘴唇站在了小院的堂屋門前，眼睛狠狠地瞪著韓凌。
「不！敏敏是我女兒，我要帶她走！」韓凌掙扎了幾下，雙腿一曲，跪在了林奶奶面前，「媽，讓我帶她走吧！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對，我對不起她，我一定會補償她的！」
「嗯，我知道！」韓凌似乎在想什麼事情，被周凱這一說，趕緊露出了微笑，之前的歇斯底里全然消失，又變得高雅穩重起來，「既然敏敏有周警官這樣的朋友，我也放心了……媽，我就先走了……哦，這有點錢，您先拿著！」說著，韓凌趕緊從皮包里摸出了一疊錢，從厚度上看，不下兩千塊。
韓凌推開了周凱，朝林熙敏跑去，林奶奶則對著周凱露出了抱歉的尷尬表情。
「你幹什麼！？」林熙敏一甩手，韓凌哭泣了近一個鐘頭的虛弱身體就被推到了一邊。
……
韓凌也不再糾纏，微微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林熙敏抹了把臉上殘留的淚水，也不看韓凌一眼，直接走回客廳坐下，低頭捏著裙子。
就是這個既深愛又懷恨的女人，在林熙敏心中始終佔據著一個莫名其妙的位置，一個耿耿於懷的位置……
「明明……是她嗎？」韓凌顫著手指向了林熙敏，一邊望著身邊的林奶奶，眼裡充滿了驚恐。
「韓凌，你現在……該滿意了吧……人也見了，你還是……」林奶奶嘆著氣，走了過來，想要拉韓凌。
走到林家門前，韓凌哆嗦著手摸上了木門，一種深深的恐懼讓她沒有勇氣去敲響房門。
「老爺子，不要啊！」林奶奶驚呼一聲，就去抓
把林熙敏送回家，周凱一回到警車上就撥打了聶陽的電話。
「夠了！」林熙敏打開了門，流淌著熱淚的臉上陰冷得可怕。肩頭微顫，慢慢抬起了手，「你走！你兒子已經死了！沒林熙明這個人了！」
周凱呼了口氣，抬起手看了下表，見已經快晚上十點了，只好無奈地又舉起了電話，「你選地方吧。」
林熙敏逃命一樣躲進了卧室，差點迎面撞到奶奶。
「葶葶，我有點事，今天晚點回來。」周凱望著斷線的手機半天沒想明白，只好又撥打了未婚妻的電話。
過了幾秒，門開了，林熙敏面無表情，臉上的淚擦得乾乾淨淨。只是冷眼瞥了下周凱身後的奶奶和韓凌，就走回床邊坐下，並不說話。
林奶奶支持不住了，身體倒在了地上，一臉老淚，而林爺爺已經在怒喝中和韓凌扭在了一起。
「嗚～～～周凱，我爺爺得了癌症！是癌啊！」林熙敏終於忍受不住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死死地抓住了周凱的警服。
「韓凌，明明根本就不在家，都給你說了好多次，明明不在了！」林奶奶也流下了淚，但依然堅持著自己的防線，死活不讓韓凌進去。
哦？小敏的媽媽怎麼反而不著急了？她不是死活要把小敏帶走嗎？周凱望著韓凌攔下計程車遠去，心裏犯起了疑惑。
……
門外的周凱那緩緩的講述又翻起了一段大家都不願意提起的故事，其間韓凌的哭泣、驚訝和恐懼在客廳里交替輪換，到最後已經是哭得翻天覆地。
周凱好不容易才把林老爺子送回了裡屋，又見韓凌如此這般，更覺得頭大如斗，滿腦金星。「阿姨，您先別急啊！」
「住手！」林熙敏打開了門，幾步走過去，搶過了林爺爺手上的父親遺像，狠狠地砸到了地上，「誰叫你打我媽的！？」玻璃相框四分五裂，地面濺開一片鋒利的玻璃渣，林熙敏拉起了韓凌，擋在了身後，怒視著自己的爺爺。
母親在外的哭泣和哀求幾乎字字敲在心上，林熙敏緊閉著眼，身體死死抵住房門，淚流滿面。
入夜了，離家不遠的一家小餐館的隔間里，林熙敏已經在瘋狂的酗酒中止不住地流淚，而周凱，則摸著酒瓶靜靜地看著面前明顯在發泄的少女。
「阿姨，我不是林熙明。」周凱摸著帽子，尋找著說話解釋的契機。
……
唉……真是的，看來已經嚇糊塗了……周凱尷尬地對著兩位老人笑笑，輕輕把韓凌的手拉開，然後坐到了對方身邊。
「啊！敏丫頭！」林奶奶正在給林爺爺用毛巾擦背，一看孫女居然回了家，和老伴兒對了個眼神就趕緊朝林熙敏走去，「不是馬上要考試嗎？回家幹什麼？」說到這兒，似乎有點緊張。
「不許找他！」
林熙敏進門了，頭都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