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蓮與杉的迤邐（二十九）
蒼勁有力的字，簡體中文。
佟鐵河用手指掐滅了煙。
「該告訴她。鐵河，阿端，她有時候很傻的。」惟仁輕聲的說。話出口，語氣雖然是經過了克制，但是那份疼惜和寵溺，還是隱隱約約的帶了出來。這是滲入骨髓的疼惜和寵溺。他輕咳一聲，說：「她認定了的，會一直堅持下去。」
剛剛他看到佟鐵河獨自而來的時候，心裏便有了擔心。聽到佟鐵河和母親說的話，眼見著佟鐵河那般鎮定自持的一個人，在等候景叔叔手術的過程里，掩飾不住心頭的焦躁。他的心越來越沉。
他很討厭這種奇怪的感覺。
佟鐵河停了一下。
是的。竟然是的。果然是的。
佟鐵河沒回答。
「我會盡我所能。」佟鐵河說。
佟鐵河說：「是的。」
這也許是他能從佟鐵那裡得到的最接近於承諾的一句話。他知道，佟鐵河其實沒有必要對他有什麼承諾；可是佟鐵河說了——他能不能理解為，佟鐵河，對阿端，是承諾了永遠？
吸了一口下去，煙霧慢慢的從鼻腔里噴出來。
他一身夏裝，整潔漂亮，其實不能這樣不顧儀態的坐在這裏。但此時，連佟鐵河都離開了，這兒靜的連飛蟲都沒有一隻，他總能夠掏出一支煙來，吸幾口氣。
是傻，真傻；堅持，真堅持。
佟鐵河看了顧惟仁一眼。
這個判斷，令他心頭的痛楚加一點，再加一點……痛過之後，應該是安心吧。
惟仁沉默片刻，問道：
顧惟仁不去想自己現在是種什麼樣的痛楚的感覺。這不是現在才開始，當然也不會現在結束。這是一種綿長的痛楚。慢慢的，這痛楚覆蓋下的安慰和安心會漸漸的浮出來。
不然，她不會靠在她媽媽的懷裡，痛苦的說，佟鐵河要的不是她；她不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因為孕育他給的生命而眼睛里含著幸福的光輝；她不會轉身背對著佟鐵河，一臉的倔強，滿身的堅強，眼睛里卻滿滿的都是牽挂……對她來說，佟鐵河已經是長進生命里的人，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了的了。他平靜的認清而且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知道了，佟鐵河，也該知道的啊。
卡佟鐵河默不做聲。指間煙，盈盈一點紅光，一會兒深些，一會兒淺些。
從顧惟仁的話里，能聽得出他深切的擔憂。
顧惟仁對著沉默的佟鐵河。一個字一個字的咬著佟鐵河剛剛說的話。不會讓她有事。
「有煙嗎？」佟鐵河問。
「那，我能信任你嗎？」顧惟仁問。他記得那個早上，佟鐵河陰沉的表情，擲地有聲的話語。佟鐵河不要放了景自端，佟鐵河不信任他顧惟仁，佟鐵河心疼自端受苦……佟鐵河與他眉眼相對，言之鑿鑿。
顧惟仁覺得累。
「鐵河，阿端……終是選擇了你。我希望你能給她幸福。」惟仁慢慢的說。這些
站得久了，顧惟仁覺得腿有點兒酸。雨季要來了吧，他身上的傷疤又開始折磨他。他聽著佟鐵河的回答，手臂抱在了胸前。
佟鐵河的眼睛，稍稍適應了一下走廊里的亮光。其實只不過是一支煙的工夫，他卻覺得很漫長；就好像他和阿端纏繞在一起的歲月，應該算是很久了，他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只是彈指一揮間。
佟鐵河吸煙的動作停止了。手垂下來，紅瑩瑩的一點，在慢慢的燼燃。
「鐵河，你去過東京？」
「阿端，到底是不是出了問題？」惟仁再次問。
惟仁此時感受到的震撼，堪比當初，自端在他面前，為了鐵河，痛哭——在他意識到，她的心終於轉向了鐵河的時候，他除了痛苦，還有祝福，也有擔心——可是，假如佟鐵河，同樣的，全副身心都交給自端呢？
「我是不是能信任你？」惟仁沒打算放過佟鐵河，他繼續問。他也需要一個答案。「你要知道，雖然她選擇了你，但是，如果她有事，我也不會坐視不管。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幫助她。我，即便今後不是她的朋友，還是她的哥哥。」
「佟
惟仁呼吸著這瀰漫著淡淡煙味的空氣，胸口又悶又痛。
他想著阿端，看不見的時候，想的厲害。
「鐵河，對她來說，現在，你是她最重要的人。」惟仁說。
有危險？危險不止一點。
「有危險，和她在一起就好了。」惟仁說。
那脈脈細雨中，她含著淚，那樣跟他說對不起。他心疼如刀割。他忍著，對著她微笑，他還是要給她最美好的祝福。他知道這一生，他將沒有辦法再對著她說，愛你。他拿著「意願」的木牌，那黑黑的碳素，將隨著他手上的力度，印在淺黃色的木紋上，連同他的心愿——可是他沒有下筆，因為只是一個抬頭間，他看到了一個新鮮的筆跡。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
哥哥……這兒很暗，佟鐵河不必擔心自己因為這個詞彙而產生的震動而掩飾情緒。
佟鐵河喉間灼痛。
關心阿端。
她……可能，有很大的可能，我，我們，會失去她。
這個時候，是顧惟仁，為什麼反而是顧惟仁，令他有種，心意相通的感覺？
佟鐵河呼吸粗重。
「我不會讓她有事的。」佟鐵河說。
桄阿端，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顧惟仁問他問的直接而坦蕩。
只有兩個字。
愛著她。
佟鐵河知道。不然也不會這樣直接問他。
「鐵河，」惟仁叫他。
顧惟仁則很冷靜。
回家。
他看著暗影里，鐵河高大的身姿。想到了一個問題。
和顧惟仁這樣單獨的面對面，在他
「阿端，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惟仁問。
佟鐵河轉了身，他拉開樓梯間的門。
他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他知道自端的身體狀況。他很想要關心自端，可是自端，當他的關心可能成為她的麻煩，他只能迴避。
「阿端不知道？」惟仁問。
可是那兩個字，那個祈福牌，跳進了他的眼睛里，落進了他心裏。他想過把這個猜測告訴自端，可是看著自端，他沒有說。她是在「回家」；而如果，那真的是佟鐵河，他一定是在等著她「回家」。等著，一直在等，也會一直等下去的。像他過去所做的那樣。只不過，佟鐵河等到的是擁有她一生；而他，是等到了擁有一生的回憶。
顧惟仁沒有回答，他走到鐵河的對面，倚在了樓梯扶手上，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煙，超鐵河扔過來，鐵河伸手接住。他沒看到底是什麼煙，只是抽出來一根，叼在嘴裏，他將煙盒丟還給惟仁。再摸口袋，打火機還是沒有的。他站在那裡，兩手卡在腰間，顧惟仁的影子淡淡的。顧惟仁手臂伸過來，「噗」的一下，他眼前火光一閃，火苗一顆，在他面前，搖曳生姿。他湊近了一些，點著了煙。
像極了她的目光。總能給他帶來點兒什麼。躁動不安的時候，給
那短短的一段時光，記憶里，一片又一片的陰雨，灰濛濛的。
一直到，再也堅持不了。
佟鐵河不肯說，所以他還不知道，她到底現在有什麼樣的危險。那，是她和佟鐵河的事。佟鐵河說他不會讓自端有事。他相信佟鐵河是想要並且會儘力做到的。但，自端要的，也許只是和她一起度過難關的力量。而不僅是一個只會拖著她的手往前走的人，就算是，他深深的愛著她。
如果是顧惟仁，會怎麼樣做？
顧惟仁聽了他的回答，半晌沒有說話。
阿端……
佟鐵河狠吸了一口煙。
「鐵河，」這裏太暗，惟仁看不到佟鐵河面上的神情，佟鐵河越沉默，他便越覺得焦灼。「我只是關心阿端。」
門在他面前合上。剛剛透過來的光線迅速的消失了。
他盯住了那個祈願牌。他回頭，看到她，定定的瞅著他，背景是白色的牆壁、褐色的木柱、黑色的磚瓦，和紛飛的細雨，朦朦朧朧的，水墨畫一般……對他忽然的回頭，她沒有一絲意外，只是看著他，他只好微笑——掃過四周，沒有熟悉的身影。一個也沒有，除了她。
會和他一樣矛盾，會和他一樣痛苦，會和他一樣優柔寡斷，會和他一樣不斷在懷疑自己能不能把她牢牢的抓住，不給她一絲一毫的機會逃跑，無論是哪一種形式？會嘛？
「鐵河。」惟仁叫著鐵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