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風連日作大浪
第二百五十四章 論勢
聊了半個多時辰，皇上神色露出幾分疲態，長平便識趣的住了嘴，借口找她的母妃李貴妃，施了禮便往後宮走去。
皇上深呼吸了幾口氣，終於平復下滿腔的怒火，隨即狠狠的瞪了方錚一眼。
皇上大喝道：「那是朕被你氣的！還不趕緊給朕滾過來！混帳東西！」
「微臣之所以沒去城防軍上任，主要是因為秦重已將城防軍牢牢抓在了手裡，城防軍被他經營得如同一塊鐵板，微臣實在很難把這支軍隊抓過來呀……」
「可是……進了宮不拜見岳母，她老人家對我有意見怎麼辦？」方錚仍在猶豫。
「不信？我活個兩百歲給你看看！我要真活到那一天，你得親筆給我寫個『服』字……」
「唯夫君馬首是瞻……」
方錚心中一驚，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張桀驁的面孔，城防軍副將，秦重！
平日看著城防軍不怎麼重要，一旦遇到戰事，他們卻是全城百姓唯一的倚靠，京城的城防軍數量不少，大概有五萬餘人，全都駐紮在城北的軍營之中，而他們的領軍大將，正是京城守備將軍，方錚方大將軍是也。
出了宮，長平神色落寞，鬱鬱寡歡，方錚也眉頭深鎖，長吁短嘆。
「城防軍？」方錚面色怪異，頗有些心虛的扭過頭去東張西望。
「不是啊，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啊，我是靠這張臉混飯吃的……」
馬車頓時停住了。長平一掀車帘子，還沒等方錚發問，她便興沖沖的拉著方錚下了車。
「秦重……」皇上半闔著眼，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讓人舒坦得直想睡覺。
方錚撫著她的髮鬢，笑道：「別擔心，你老公我會算命，本大仙掐指一算，發現你父皇居然會活到兩百歲，嘖嘖，不得了啊，咱倆若不多鍛煉身體的話，鐵定活不過他……」
當初自己決定接受長平，小姑娘高興不已，兩人不顧驚世駭俗，公然的牽著手在大街上甜蜜的走在一起，然後在這家八仙樓用飯，吃完發現彼此都沒帶銀子，於是堂堂華朝首富之子，和尊貴雍容的公主殿下雙雙上演了一出吃霸王餐，吃完鞋底抹油就溜的好戲。
皇上斜睨著他，似是看出了方錚的心虛，冷哼道：「朕封你為守備將軍，恐怕你連城防軍的軍營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
「罷了，今日家人相聚，不必拘禮了。」皇上的聲音嘶啞無力，但隱隱帶著幾分笑意。
這小子還是以前那副德性，一點沒變。貌似懦弱膽小，實則膽大包天，什麼事都敢幹。
「城防軍的重要性想必你還不明白，朕告訴你，就算太子引來千軍萬馬，朕都不怕，朕有辦法將他們一舉擊潰，可朕擔心的
感受到皇上的眼睛正瞧著他，方錚急忙一哈腰，堆起滿臉諂媚討好的笑容。
「哭什麼，朕還沒有死……」
皇上睜開眼，眼中閃過一抹堅定：「方錚，朕命你一定要將城防軍抓在手裡，不論用什麼手段方法，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抓過來！城防軍絕對不能落到太子手中！」
長平興奮的連連搖頭。
見他這副下賤模樣，皇上皺著眉將目光移開，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向來以自己的英俊為榮的方錚，被皇上的眼神刺激得自尊心有點兒受損，忍不住開口道：「哎，皇上，您剛才看我是啥意思呀？對我的模樣有什麼意見您儘管提，幹嘛要搖頭嘆氣呢？皇上……」
方錚想也不想便脫口道：「戰鬥？別傻了，開什麼玩笑！打仗會死人，很危險滴……」
「停車！」長平忽然大喊道。
「甭客氣了，一起進去，找個離門近點兒的位置，吃完看我的眼色，趕緊扯呼……」
「傻孩子，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事，不必避諱。朕聽別人叫了大半輩子的萬歲，臨了也沒能真的萬歲，朕之一生，享了一世榮華，擔了一世心事，夠了，也累了……」
長平目注八仙樓，眼中露出懷念和幸福的目光，轉過頭像個小女孩一般撒嬌道：「夫君，我肚子餓了——」
心虛的瞄了皇上一眼，方錚陪笑道：「那什麼……皇上，城防軍……恐怕真的不是那麼靠得住呀……」
皇上嘆息道：「真不知道朕為何會重用你這種人……方錚，朕今日跟你提起這事，自然要說清楚，朕死之前，有兩件事一定要辦好，一是將太子順利的廢黜，二是冊立新的儲君，這兩件事都很難辦。」
方錚低頭，沉默不語。皇上的擔心不是沒道理，萬一哪天皇上駕崩，恐怕京城之內馬上便會亂起來，若皇上不事先將身後事安排好，天下馬上就會大亂了。
方錚坐在馬車裡，微微眯上了眼，滿足的嘆息一聲。
「太子羽翼已豐，若倉促下旨廢黜，朕恐怕他會不顧一切率軍逼宮，而太子手中掌握的兵力不少，去年潘逆叛亂后，朕乘機將神策軍中的將領清洗了一遍，如今拱衛京城的幾路大軍，朕已牢牢抓在手裡，所以，太子若率軍逼宮，他引來的，必是戍邊的邊軍，這些邊軍當初朕將他們分為四路，其一，是駐守在幽州的柴夢山所部，兵力共計十萬，其二，是駐守檀州的左文所部，兵力共計八萬，
方錚忙上前撫著皇上的背，心中卻震驚萬分。
方錚苦笑道：「皇上，微臣不說您也知道，太子……很難廢黜啊！最讓人頭疼的是，他跟多名軍中將領來往密切，若處理不當，很可能會重蹈去年潘逆謀反的覆轍，這一次微臣可說什麼都不會再一個人傻乎乎衝出城搬救兵了……」
方錚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本老公也餓了，好，進去吃一頓！」
「廢太子且先不說，朕原本以為，廢舊立新之後，朕再留下遺詔，然後由信任的大臣保管，待朕死後，便將遺詔拿出來，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宣讀，於是新皇即位，天下臣服。可是，朕這些日子仔細想了想，覺得仍是不行。諸皇子虎視眈眈，甚至有的皇子手中還掌握著部分兵權，新皇若想平平安安登上皇位，恐怕不太可能，所以，朕必須提早做好安排……」
方錚想到便馬上問了出來：「皇上，新儲君的人選，您最屬意誰呀？」
方錚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故作苦臉道：「我也沒帶……」
這是皇上第一次在他面前直言欲廢太子，看來這次皇上是打算玩真的了。可是，太子廢得了嗎？不少軍中將領都已向太子效忠，廢黜太子真那麼容易？這可不是隨便下道聖旨，通知他一聲這麼簡單，會出人命的……
「去死！那我豈不是也成老怪物了？」
方錚凝目望去，卻見招牌上寫著「八仙樓」三個字，方錚頓時心中一暖，緊鎖的眉頭也鬆開少許，面上露出溫馨的微笑。
「說什麼混帳話！朕是皇帝，是天下共主，豈能如喪家之犬一般臨危逃跑？」皇上怒道。
方錚一窒，悻悻的摸了摸鼻子，這不罵人么？落跑是為了保存實力，什麼喪家之犬，真難聽！
「豈敢豈敢，夫君，還是你先請吧……」
皇上一瞪眼：「哪兒那麼多廢話？朕要你留下，你便留下……」
「不會的，你父皇會沒事的，人嘛，誰沒有小病小災？挺過這陣就沒事了。」
這要身邊有趁手的東西，皇上早朝他腦袋上扔過去了。
「宓兒，你來了，呵呵，朕很高興，你在方家，那小子有沒有欺負你？」皇上巍巍顫顫伸出手，撫著長平的頭髮笑道。
「不行，此舉只能打草驚蛇，逼得太子提早行動，於己無益。你明日便去城防軍軍營上任，朕命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此事辦妥，明白了嗎？」
「方錚，剛才宓兒在，朕有些話不方便說，你也看得出
方錚卻被皇上的目光和表情弄得疑惑不已。
夫妻倆坐在馬車內大眼瞪小眼，令方錚心頭有些煩躁。瞧這趟宮給進的，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么？
長平開心的皺了皺鼻子：「但我今兒還非得吃這一頓不可！」
長平倚在龍榻邊，兩父女聊著家常，看得出皇上對長平的到來很高興，彷彿連病都輕了幾分，寢宮內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中氣十足，站在宮外肅手恭立的小黃門和宮女們面露驚異，多少日子沒見皇上笑得如此開心了，莫非皇上的病已經好了？
「哎，幹嘛呀？停下來幹嘛？」方錚不明所以。
皇上越說情緒越激動，忍不住劇咳起來。
方錚則一臉尷尬的乾笑。
「何出此言？」
「父皇！」長平打斷了他，驚惶的朝他直搖頭。
皇上說著抬眼一掃，見方錚正局促的站在長平身後。
長平顯然比剛才開朗了一些，像個見著糖果的小孩子似的，興奮的指著街邊一家酒樓的招牌，高興的道：「夫君，你看！」
方錚頓時石化，牛逼哄哄的說什麼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結果什麼對策都沒有，難道你打算到時候對著叛軍震虎軀，散王霸？
「啊？」方錚一楞，回頭陪笑道：「那什麼……皇上，您安心養病，我去討好一下岳母娘，馬上回來恭聆聖訓……」
見皇上臉上忽然現出幾分紅潤，喘氣不再急促，咳嗽也好了許多，方錚不由大是驚奇：「咦？皇上，您現在面色不錯呀，紅通通的，真養眼，您病好啦？」
「閉嘴！」這回連長平都忍不住開口呵斥了，兩父女非常有默契的異口同聲，接著相視一笑。
方錚臉色有些灰敗，哆嗦道：「皇上，那四路大軍……不會都投靠太子了吧？如果真是這樣，皇上，咱們還是收拾東西趕緊跑吧，京城太危險，咱們全家造船出海散散心，過個七八十年再回來看看……」
「要不，找個借口把秦重殺了，或者將他調離……」
皇上瞪了他一眼：「閉嘴！就你話多……」
故地重遊，二人如今已成夫妻，不由令人感慨萬分。
別的臣子為見皇帝一面，磕破了頭都求不到，這小子倒好，居然滿不情願。
皇上這是啥意思呀？看我一眼，馬上扭頭，然後露出這種慘不忍睹的表情，我的樣子有那麼銼嗎？
「朕當初布置這四路大軍，分駐我朝的北方和西方，主要是防範突厥人南下，我朝兵力十之六七，皆佈於此，而我朝南方由於都是一些邊陲小國，興不起風浪，故而兵力最少，不足一提。」
當初潘尚書被關在天牢里，向他提供的那份效忠太子
皇上點頭道：「不錯，確實有點難，不過他只是太子，而朕，是皇帝！沒有人能阻止朕！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
「城防軍副將，秦重，他……呃，他是太子的人。」
※※※
「父皇！」長平見皇上躺在床上，身軀如同掏干壞死了的枯樹一般，無力的喘著氣，長平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哭著撲在皇上面前，心酸的注視著皇上滿面病容的老臉。
「拱衛京城的神武，神策，龍衛等大軍，加起來共計十余萬，而戍邊的四路大軍，太子頂多能勾結其中的兩路就很不錯了，所以朕的勝算比他更高，現在朕最擔心的，是城內的城防軍……」
皇上嘆氣道：「方錚，如今你也是朝中重臣，為何性子還跟當初一樣，一點都沒變？遇到難事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你為何從不願堂堂正正拿起刀劍，為了朝廷，為了家人，與敵人正面戰鬥一次？」
笑聲中，馬車在宮門前停下。
話未說完，見皇上陰沉著臉，神情不善，方錚頓時硬生生止住了話勢，非常乖巧的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方錚趕緊陪笑道：「微臣明日便去軍營看看，回來再向皇上彙報軍營長啥樣兒……」
方錚的面聖程序還沒做完，長平已一腳跨進寢宮，急步向皇上走去。
方錚挽著長平，二人一路走到皇上的寢宮前。
皇上深深嘆了口氣，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跟他掰扯了，兩人的理念完全不同，根本沒辦法達成共識。
方錚看皇上的氣色，心中早已有數，聞言面容頓時浮上幾分悲色：「皇上，您別多想，好好養病，過不了幾天便會大好……」
方錚聞弦歌而知雅意，朝長平眨眼道：「你今天帶銀子了嗎？」
「方錚，你留下。」剛跨出幾步，皇上便淡聲叫住了他。
長平倚在他肩上，也跟著嘆了口氣。
方錚見聊天結束了，趕緊跟在長平身後，屁顛兒屁顛兒的，打算跟著一塊向岳母大人獻殷勤去。岳母這種生物比女人更厲害，舉凡夫妻過日子，吵架拌嘴，甚至油鹽醬醋，都少不了岳母的影子在裏面若隱若現，所以討好岳母娘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
城防軍，顧名思義，是駐守在京城之內，負責防衛京城，和平時期順便協助金陵府衙維持城內治安，抓賊緝盜等等工作。城防軍等於是拱衛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就是說，如果敵人已經兵臨城下，準備攻城了，這才需要城防軍守城退敵。
方錚嚇得渾身一顫，趕緊屁顛兒屁顛兒跑過來，口中連聲道：「皇上息怒，息怒，您小心身子，保重龍體呀……」
皇上咳了幾聲，緩緩道：「坊間都說朕欲廢太子，這傳言想必你也聽說了
皇上一楞，接著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為官這麼久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事關皇族興衰存亡的大事，這話也是你一個臣子能問的嗎？若擱了別的大臣當面這麼問朕，朕早將他推出去斬了！」
方錚嚇得面色蒼白，顫聲道：「皇上，去城防軍的軍營很危險呀……萬一他們不懷好意，請我吃飯的時候在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以秦重摔杯為號，微臣便會被他們剁成狗肉之醬啊……」
「怎麼了？」方錚低下頭看著她，這位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發愁的女子，此刻俏臉上竟也縈繞著幾分愁緒。
皇上失笑道：「你聽說書聽魔怔了吧？這天下還是朕的天下，誰敢如此亂來？你儘管放心上任就是，不用擔心。」
「微臣叩見吾皇萬……哎，回來磕完頭再去……」
「夫君，父皇的病越來越重，御醫換了好幾副方子，也一直沒見好，你說父皇他……他會不會……」
長平咬著嘴唇使勁的搖頭，眼淚卻忍不住滴落下來。
皇上目注方錚，笑道：「世上之事，變數太多，如人意者少之甚少，豈能輕言『萬全』？做任何事都要冒風險的，身處高位者，尤其不能太樂觀，未慮勝而先慮敗，方錚，這些話你可要仔細記住了。」
「好主意，夫人，你先請……」
皇上搖頭道：「你把朕當小孩子哄呢？朕的身子自己知道，這個且不說了，方錚，朕不怕死，可朕怕的是，朕死之後，諸皇子從此沒了約束，爭位奪權的舉動愈加放肆起來，甚至上演一出手足相殘的慘劇，如此，則是朕的悲哀了。」
還有一個問題，就算太子被廢，皇上心中屬意的新太子是誰？若是壽王或英王，那自己和胖子可就完蛋了，趁早收拾東西逃出京城吧，爭都沒法爭了……
方錚喜道：「莫非皇上已有萬全之策？」
方錚脖子一縮，乾笑道：「皇上息怒，息怒，微臣向來便是這心直口快的毛病，呵呵，您若哪天聽微臣跟您說話七彎八繞的，估計您也得把我給斬了……」
皇上搖頭道：「沒有。」
儘管滿懷愁緒，長平依然捶了方錚一拳，笑罵道：「去你的！有活兩百歲的人嗎？那不成老怪物了？」
長平怔忪點頭，幽幽道：「希望如此吧，父皇若有什麼事，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長平兩眼一亮，期待的道：「吃完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