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春風十里揚州路
第二百八十九章 皇帝大行
皇宮內，巡弋的禁軍士兵，來回走動的太監宮女，還有站在寢宮外的文武大臣，聽到悠揚的鐘聲，盡皆一楞，隨即所有人都明白過來，默默朝寢宮方向跪下，匍匐于地，叩拜不起。
彌留之際，皇上握著方錚的手，虛弱的笑道。
「是的，主上，神烈山一戰，太子私軍八萬餘人全軍覆沒，皇帝下旨，所有叛軍盡皆屠戮，拒不受降。另外，太子勾結的幽州柴夢山所部邊軍五萬餘人，亦在長江北岸被夏州邊軍包圍，柴夢山率部突圍，剩餘二萬餘人，往北逃入了突厥草原。」
聽到方錚的保證，皇上似乎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虛脫下來，長長嘆息道：「那就好，方錚，無病性子懦弱，朝堂之內，便靠你盡心輔佐了，希望你們百年之後，能在史書上留下君臣相得一生的佳話。」
胖子越說聲音越哽咽：「那時我年紀還小，不懂父皇在說什麼，後來長大了，父皇也越來越不苟言笑，我敬他，怕他，不敢接近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父皇也只是一位老人，一位孤獨的老人，他需要子女們的陪伴，侍奉，當我明白過來時，一切都已晚了，子欲養而親不在，父皇他……他……」
方錚擦了擦淚，坐到了皇上的床沿，不顧君臣禮儀，緊緊握住了皇上瘦弱乾枯的手。
「去你的！有你這樣當爹的嗎？」長平又氣又恨的捶了他一拳：「咱們的兒子將來必定出將入相，比你有出息多了。」
抬眼看著方錚，皇上面色漸漸嚴肅，喘息也愈見劇烈：「方錚……該叮囑你的，朕以前就跟你說了不少，朕亦不再多言，朕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皇宮的鐘樓響起了鐘聲，一下又一下，悠揚回蕩在皇宮上空，經久不息。
「平叛之後，朝堂內太子一黨的大臣們盡皆被清洗，或貶或斬，皇帝已正式下旨，冊封福王為太子，即日監國，同時查實壽王欲謀不軌，皇帝已將壽王削去王爵，貶為庶民，發配嶺南。英王藩地改封在瓊州，並限期離京就藩……」
皇上抬眼看著方錚，喘息道：「朕叫你進來，是想與你告個別，順便再好好看看你。」
「是的，這幾日的早朝已停，聽說皇帝在寢宮卧床不起，神智幾度昏迷，宮中尚禮監和朝中禮部都已開始著手準備大喪之禮了。」
見方錚和長平趕到，眾大臣紛紛行禮，方錚顧不得回禮，一把扯著一位大臣，急聲問道：「皇上呢？他情況怎樣了？」
楊成垂著頭，跪在地上不敢發一語。
皇上臉色忽然泛出幾分紅潤，連精神氣色都好了許多。
方錚見到胖子，不由大喜，胖子走到二人身邊，嘆了口氣，對長平道：「宓兒，父皇召見你，你進去吧。」
「哎哎，宓兒，我說你消停點兒行嗎？」方錚苦著臉，望著長平還沒出門便已換上的得意表情，有種想把她按到床上，扒掉她的褲子抽屁
方錚拉著長平的手，望著皇宮內比平常森嚴得多的戒備，他的心頭越來越沉，一面急著去見皇上，一面又擔心長平有身孕，跑快了會對肚裏的孩子有影響，一時為難不已。
「公主殿下，方侯爺，快，快！皇上宣二位進宮……」曹公公人還未到，便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副將板著臉，冷聲重複：「未奉詔，任何人不得入內，違者斬！」
※※※
守在殿外的大臣們見胖子出來，紛紛行禮，面色驚疑的不住往寢宮裡面瞄去。
懷了孕的女人是妖孽，還有八個月，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看了看天色，已是黃昏，方錚小心的扶著長平，方府的下人和侍衛一部分在前開道，一部分在後面殿尾，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開始滿方府的瞎轉悠，知道的這是方家少夫人散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后出行，排場大得離譜。
方錚正在撥著算盤珠子，計算太子的家產，皇上命他將抄太子府時所得的臟銀全數上繳國庫，可方錚是何等人物？你要我上繳我就上繳，那我不是白忙活了？於是，在這個晴朗的春日里，夫妻二人坐在院內，長平倚在躺椅上舒服的曬著懶洋洋的太陽，而方錚則撥著算盤珠子，凝神思考上繳哪些，截留哪些，最後莫名其妙失蹤不見的又會是哪些，夫妻二人一靜一動，形成鮮明的對比。
方錚默然點了點頭。皇上駕崩在即，他此刻思緒很亂，心情很沉痛，以往與皇上相處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似的，在他腦子裡來回浮現，皇上對他笑，對他怒，對他的縱容，甚至對他的防範，一一在腦海閃過。在方錚心裏，皇帝的身份早已漸漸淡化，他只是個時而慈祥，時而嚴厲的長輩，他有著平常人的喜怒和偏好，也有著普通人的倔強和固執，如今，這位長輩就快逝世，方錚感覺心口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難受得說不話來。
「太子果然敗了。」珠簾后的主人長長嘆息。
「是他？」珠簾后，主人的語氣顯得有些吃驚：「怎會是他？那個不學無術，只會偷雞摸狗的潑皮無賴？」
「你為我皇家冒過不少險，立過不少功勞，我皇家不會虧待於你，必會給你無上的榮耀和地位，但是……方錚，朕希望這天下永遠是我周家的天下，你答應朕，不要做那禍國的權臣，否則……天不容你！」
「是，主上。」
庭院依舊如往常般破敗，院外的垂柳沿著蜿蜒的運河，整齊的排列在河邊，嫩綠的新枝悄悄垂入水中，隨著波光搖擺輕拂，如同情人溫柔的手撫過面頰。
攤上這麼個老娘，想必肚裏的孩子若有知，也會羞得無地自容吧？
方錚聞言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又落下。
方錚算得滿頭大汗，抬起頭，瞟了一眼長平：「你的那杯茶，離你不過半尺距
方錚拍了拍他的肩，張嘴想安慰他幾句，卻發現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此刻他的心情之悲痛，並不亞於胖子。
頓了頓，主人淡淡道：「京城還有何消息？」
「哼！好手段！好狠毒！太子城府心計夠深，可比起皇帝來，還是差了火候啊……」
「就要！不挺肚子別人怎麼知道我懷孩子了？」
如今長平可算是揚眉吐氣，半年多的鬱悶之情一掃而空，小小的俏臉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萬分坦然的享受著下人們殷勤的侍侯。
剛走到花園邊的小廊子上，卻見前面孫管家領著宮裡的曹公公急匆匆的朝他們走來，曹公公滿面惶急，走得跌跌撞撞，方錚和長平見狀，夫妻互視一眼，一顆心漸漸沉入谷底。
皇上也笑了，笑容顯得很虛弱：「見慣了你嬉皮笑臉的模樣，朕……朕倒是頭一次見你哭，把眼淚擦擦，別惹人笑話。」
「其實……微臣是穿越來的，微臣來自千年之後的世界，千年之後，世界變化很大，在那個世界里，飛機滿天飛，汽車滿地跑，比咱們騎馬快多啦，樓房也比現在高，幾百層的都有，相隔千里的人，只要撥幾個號碼，就能聽到對方的聲音，還有……那個世界滿大街的美女都只穿著超短裙，露出白皙嫩滑的大腿，稍微彎彎腰，就能看到她們的屁股蛋子……」
方錚淚流滿面，站起身，在床榻前朝皇上默默跪拜下去。寢宮內，昏暗的燭光搖晃了幾下，宮內侍立著的御醫，太監和宮女皆默默跪下。
「就算走動，你也不必這副模樣吧？才兩個月而已，你幹嘛一定要把肚子挺得那麼明顯？不怕把腰折了？」方錚對這個冒牌大肚婆很不以為然。
皇上望著他，眼中露出溫暖的笑意，道：「方錚，朕要死了。」
「方……方錚……別哭……你以前經常……逗得朕發笑，朕……朕命你現在講個笑話給朕聽，要好笑的，要朕從未聽過的……」
方錚見狀心頭一沉，再也忍不住，抓著皇上的手哭了起來。
長平急忙擦了擦眼淚，拔腿便往裡面跑去。
方錚理也不理，奔到寢宮前，卻見禁軍士兵已將寢宮圍得水泄不通，兩名副將執劍守在殿門口，見方錚和長平不顧儀態的衝來，兩名副將舉劍相攔，冷聲道：「未奉詔，任何人不得入內，違者斬！」
「皇上，您……不會有事的。」方錚望著皇上笑，笑容剛露出，眼中的熱淚便再也止不住，滾滾流過臉龐。
方錚淚流滿面，卻強自堆起笑容，道：「皇上，您再堅持幾天吧，知道嗎？宓兒懷了孩子，您要做外公了，您難道不想看看您外孫長得啥模樣嗎？」
「不行，你常說的，要經常走動，將來寶寶生下來才健康……」長平執拗的皺了皺鼻子。
方錚有點擔心，為全京城的婦女同胞們擔心
「父皇……」長平悲呼一聲，眼淚止不住的流下，身子站立不穩，微微搖晃。
方錚忍住心頭悲痛，擦了擦眼淚，彎下身子，湊在皇上耳邊，用非常低的聲音道：「皇上，微臣有件事告訴你，這件事微臣對誰都沒講過，您就當笑話聽吧……」
皇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一般，根本聽不出任何情緒。
說著方錚拔腿便欲往裡闖。
副將濃眉一擰，大喝道：「禁軍，戒備！」
「他……算得上是一個好皇帝……」珠簾后，主人的語氣有些複雜：「……只可惜，時運不濟，徒勞一生亦無所作為，令人扼腕嘆息……」
方錚和長平如遭雷擊，楞了一會兒，隨即方錚跺了跺腳，抓著長平便往寢宮內闖去。
※※※
方錚眉毛一豎，長笑幾聲，正待開口，卻見寢宮殿門從內打開，胖子陰沉著臉站在門口，瞪著禁軍副將，冷聲道：「喧嘩什麼！」
方錚眨眼笑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個兒子？」
長平仰起小臉，非常有自信的哼道：「女人的直覺，我說他是兒子，他就肯定是兒子！」
反正這幾日她就是這麼過來的，不可理喻的古代女人！
曹公公嘆了口氣，搖頭不語，神色間悲傷無比。
寢宮內，燭光昏暗，皇上躺在床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明黃錦簇綉被，花白的頭髮略顯凌亂的散開，露出蒼老虛弱的容顏，正朝著方錚艱難的微笑。
「唰！」無數支長矛整齊平放，對準了方錚和長平。
「裊裊呢？」
方錚面孔抽搐了一下，終於站起身，將案几上的茶盞遞給長平，長平高興的接過，笑得眼睛眯成一彎新月，很是可愛。
長平撒嬌般嘟起小嘴：「可是，我肚裏的寶寶說了，他想喝他爹端給他的茶水……」
皇上忽然睜開眼，有些驚訝的望著方錚，隨即放聲大笑，好象方錚說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得兩行渾濁的眼淚悄悄滑落眼角，笑聲愈來愈弱，最後皇上閉上眼，聲息全無。
「將諸皇子和大臣們貶的貶，驅的驅，他這是為福王登基鋪路啊……」主人嘆了口氣：「皇帝病重，是否大限將至？」
胖子眼眶有些紅腫，看來剛才在寢宮內也哭得很厲害，他站在方錚身邊，抬起頭，望著夜空的繁星，默默出神。良久，胖子輕輕道：「小
大臣在他身後急忙喊道：「方大人，皇上現正召見太子，您先別進去呀……」
今晚的皇宮籠罩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之下，禁軍的戒備比以前森嚴了許多，無數禁軍士兵手執長矛利劍來回巡弋，警惕的注視著周遭一絲一毫的動靜，肅殺瑟然，如臨大敵。
方錚瞄了瞄長平依舊平癟的肚子，不懷好意地笑道：「跟你肚子里的寶寶說一聲，若想出生后少挨老爹的打，現在就給我安份點兒，少出幺蛾子，否則老子把他的小雞雞彈腫……」
「快……快講來。」
嘖嘖，蛋疼……
方錚心頭怒火一冒，惡少脾氣頓時抬頭，冷聲道：「老子今兒就從這門口跨進去，敢攔我你試試，老子殺你全家！宓兒，跟著我！」
方錚神色一凝，忙朝胖子點了點頭，急步走進寢宮。
望著皇上蒼白的笑容，方錚心頭愈加難受，強自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朝皇上笑了笑。
「是的，主上，屬下不敢有任何隱瞞。據說這次針對太子謀反，皇帝事前便已布置妥當，方錚此人在其中出力頗多。」
胖子說著，眼淚止不住落下，最後泣不成聲。
二人趕到寢宮門前，見朝中文武大臣皆已到齊，眾大臣不管心中是否真的悲痛，他們的表情都是一副痛切悲傷之色。眾人聚在殿門外，三五成群，正在小聲的議論。
「那就讓她繼續潛伏，爭取到福王的信任，關鍵之時，我有大用。」
站起身，長平輕輕扭了扭腰肢，舒服的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貌似闌珊，實則得意的道：「躺得真累呀，夫君，陪我四下走動走動，可好？」
皇上的呼吸已有些急促，胸膛不住的上下起伏，見方錚進來，他無力拍了拍李貴妃的手，李貴妃看了方錚一眼，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起身，退出了殿門。
「曹公公，發生什麼事了？可是皇上……皇上他……」方錚心頭升起不祥的感覺。
一旁侍立著幾名御醫和太監，長平的生母李貴妃坐在床沿，垂著頭默默拭淚。
方錚正待跟著長平進去，胖子攔下了他：「方兄，你陪我在外面等一下，待會兒父皇會召見你的。」
方錚恨得暗暗咬牙，她這哪是走動呀，分明是滿方府的轉悠，炫耀自己是方家的功臣，享受方家下人們的讚譽和羡慕的目光，然後再陶醉的晃悠到爹娘的身邊，繼續接受爹娘讚不絕口的稱頌和感激，最後在讚美和感激聲中，帶著一臉滿足的神情，飄回自己的小院……
長平大哭，扯著方錚的袖子悲聲道：「夫君，我一定要見父皇最後一面。」
方錚指著副將大罵道：「看清楚
怔怔半晌，珠簾后，主人若有所思：「一介商賈賤民，形貌跳脫輕浮，太子兵敗竟是因為此人……看來，我得重新看待他了，幸好此次京城之亂，我沒有參与其中，當初決定謀而後動是對的……」
皇上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目光似烈火般，灼灼盯著方錚。
方錚趕緊探手扶住了她，回頭吩咐道：「快！備車！」
江南揚州府城外。
庭院後堂，楊成老老實實跪在白玉地板上，正在向珠簾后的主人稟報近來京中的情勢。
「皇上您說。」
「看來，我得動身回京城一趟了。」主人輕輕嘆了口氣。
皇上笑了笑，目光中露出惋惜之色：「朕已聽說了，可惜，時不我予，朕等不到外孫出生的那一日了……」
彷彿卸下了心頭的重擔一般，皇上緩緩閉上了眼，呼吸愈見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痰音在喉間嘶嘶作響，臉上紅潤之色漸漸褪去，面色又重新變得蒼白。
「……」
「主上……」楊成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據屬下打探，此次太子謀反，皇帝固守神烈山頂，可真正調集夏州邊軍，奪京城城防兵權，甚至調兵馳援皇帝的，乃是……方錚！」
方錚沉沉嘆息。
長平自從懷上孩子后，變得比以前更跋扈了。身為正妻，懷上了方家的第一個孩子，從此方家大婦的地位愈發牢固不可動搖，而且也去了她長久以來的心病，女子出嫁從夫，若沒給夫家生個一男半女，不管她的身份多麼尊貴，背地裡總是要被人恥笑的。
馬車飛快駛出方府，朝皇宮奔去，禁軍驗過腰牌，方錚和長平命馬車徑直往內宮駛去，車至金鑾殿前的廣場，方錚扶著長平下了馬車，二人便急匆匆往皇上寢宮跑。
瞧瞧這公主多霸道，連小孩的性別都定死了，老天爺上哪兒說理去？
「啊……夫君，幫我遞一下桌邊的茶水，我要……不，我肚子里的寶寶要喝水了……」長平懶懶的斜倚在躺椅上，兩名丫鬟一個給她捶腿，一個給她捏肩，像只寄生蟲般幸福的享受著身旁下人們的侍侯。
這時，寢宮的殿門又一次打開，長平滿面淚痕的走出來，撲在方錚懷裡痛哭失聲。哭了一會兒，長平離開方錚的懷抱，擦了擦眼淚，悲聲道：「夫君，父皇召你進去說話，你……你快點去。」
「裊裊已順利的潛伏在福王身邊，只是裊裊回報說，福王似乎對她起了疑心，防備頗重。」
華朝建武皇帝，于建武十三年春，駕崩。
方錚心頭一涼，隨即點了點頭，泣道：「皇上，您放心，我必會盡心輔佐無病，他日功成名就，我自會辭官，我與無病既是一生的君臣，也是一生的朋友，不離不棄，有始有終。」
大臣搖頭嘆息：「入夜後，皇上忽然吐血不止，隨即昏迷，御醫診治后，剛才醒轉，御醫說，怕是熬不過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