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春風十里揚州路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江南水深
方錚咬牙站起來，使勁甩甩頭，指著大門怒道：「女人，莫名其妙的女人！」
溫森悻悻看了他一眼，暗自決定，待會兒大人出來，打他小報告去。
蘇州府。
溫森愕然：「大人，何謂『很軟，很舒服』？」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之美，尤以蘇杭為最。
李伯言點頭嘆道：「聽聞新皇尚在潛邸之時，便與那方錚乃布衣患難之交，而且方錚入朝後，深得兩代帝王看重，權勢滔天，最讓人頭疼的是，他行事不講章法，無跡可尋，令人猜不透他下一步會怎樣動作。按說他下江南，必經太湖，首至蘇州，可他卻偏偏往北走，他的第一步便叫人捉摸不透啊……」
所以，剛剛登基上位的當權者與世家門閥的第一次碰撞，便從方錚身上開始了。
「看見了……」眾人一齊點頭，你的姿勢飛得如此漂亮眩目，怎能看不見？
方錚現在頭疼的是，這件案子要怎樣辦理，才會在雙方產生矛盾的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既不會過分得罪世家，造成天下大亂，又能給胖子一個滿意的答案，使他能藉由此事在朝堂狠狠立一次威，這件案子要怎樣查，查到什麼程度，查到什麼人打止，這才是他最頭疼的。
二人神色稍緩。
「擦起屁股來很軟很舒服……」
「砰！」
「大人……」溫森湊上前，小心翼翼的喚道。
方錚嘆了口氣：「皇上說，此案牽涉很廣，甚至牽扯到某些京中重臣，和幾家在江南生根散葉百余年的世家大族，京中大臣倒還罷了，一道聖旨便可讓他人頭落地，可那些世家大族……唉，連皇上都不敢過分得罪。——老溫啊，這次若不小心辦理，咱們搞不好會捅馬蜂窩啊……」
泰王和蕭懷遠聞言，面色漸漸發青，死死捂著嘴，看樣子又想吐了。
「你這沒良心的，你知不知道，咱們的孩子差點就隨我一起去了……」羅月娘想想都覺得有些后怕，這個孩子是老天賜給她最珍貴的禮物，若方錚來遲一步……
方錚大怒：「你才二呢，瞧你那模樣，咱倆站一起，隨便問個人，看看到底誰二！」
羅月娘拎著方錚的脖子，惡狠狠道：「說！為何老娘快死了你才來？」
滄浪亭內，置著石桌，石凳。桌邊放著一個小火爐，爐上正溫著一壺青梅酒，春風拂過，酒香夾著淡淡的梅子酸澀味道，四散飄去。
良久，方錚舔了舔嘴唇，嘻嘻笑道：「月娘，你的唇還是那麼香甜……」
「幹什麼？」方錚怒氣沖沖的回頭瞪著他，抬眼一瞄，泰王，蕭懷遠，馮仇刀以及數千龍武軍士兵盡皆兩眼發楞的看著他。
「啊——我招你惹你了？又打我！」
「嘔——」泰王和蕭懷遠再也忍不住，搶職稱似的跑出房門狂吐去了。
「哼！敢欺負我老婆，死了也不能便宜他！」方錚怒哼道。
聽到這個聲音，韓竹眉目徒然放鬆，眼中不由浮上幾分欣慰之意，撫著長須轉頭望去，卻見亭外山石之下，一名女
「敢！老子播的種，自然由老子來收成，連你都是老子的人，更何況咱倆的孩子乎！」
「什麼事這麼急？瞧你跑得披星戴月的，有人燒房子了？」方錚說著忽然面色一喜：「哎，剛才那個『披星戴月』的成語用得妙不妙？」
「嗬！有肥羊？」方錚兩眼一亮，接著面色一沉：「干！當然要干！老子兼職二當家，買賣上門哪有不幹的道理？老溫，叫龍武軍集合！」
滄浪亭建於前朝，是蘇州最美的一座園林，園內山石為主景，滄浪石亭便建於山石之上，山下鑿有水池，山水之間以一條曲折蜿蜒的復廊相連，風景端的引人入勝，令人流連忘返。
溫森擦著汗，表情有些苦澀：「大人，俗話說人有旦夕禍福……」
原來，面色惶然之人竟是蘇州知府李伯言。
「哎哎，會說人話嗎？別人好心救你，你就這麼報答人家？」方錚不高興的瞪了她一眼，隨即大手撫上她的小腹，笑道：「你懷了方家的孩子，她身為大婦，怎能眼見孩子有危險？所以……」
韓竹撫須大笑，朝李伯言笑道：「伯言看見了么？我韓家真正做主的，可不是老夫，而是這位韓亦真小姐，她的本事可不小，連她幾位兄長都比不得她之萬一呀。」
「應該……是吧？」蕭懷遠不太確定，太子謀反時，他在城樓上見過羅月娘，在眾將士面前，羅月娘表現得就像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女人，此刻屋子裡那位大發雌威的女子……真是她么？
「砰！」
另一人淡淡瞟了他一眼，溫聲笑道：「伯言兄，何故如此惶急？該來的總會來，你便是擔驚受怕又有何用？」
「大人……屬下萬分羞愧。」溫森顯得有些無地自容。
只是世家多年來行事低調，只要當權者不過分與他們為難，他們也不為已甚，兩者在某個程度上，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關係。如今江南稅案牽扯出世家門閥，若要明明白白辦好此案，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無異於一次摸老虎屁股的自殺行為。
韓竹想了想，沉聲道：「方錚乃新皇身邊重臣，深得信任，皇上登基不過一月，便派他下江南巡視，這其中代表的意義……伯言兄，你可要小心啊！當初早叫你不要涉足官場，莫參与官場中這些腌臢之事，可你……唉！」
在門外眾人愕然的目光中，欽差大人方錚同志以一招極漂亮的平沙落雁式，橫著飛出了羅月娘的閨房，人還沒落地，閨房的大門便狠狠的關上了。
「妙！大妙！」溫森急忙大聲誇讚。
「啪！」方錚臉朝地趴在地上，四肢以一種非常奇特的姿勢擺放著，若
李伯言聞言苦笑了一聲，道：「近年來京中發生頗多大事，本以為皇上無暇理會此事，可誰知新皇登基不足一月，便派了欽差下江南，唉……」
羅月娘咬了咬嘴唇，美目恨恨剜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救我就救我，還穿著官服，打著那黃羅蓋傘，跑到這窮山溝里顯擺你朝廷大官的威風，我不揍你揍誰？」
一旁的泰王和蕭懷遠愕然齊問道：「那你還打算怎樣？」
※※※
羅月娘眼中閃過幾分欣喜，卻裝作一副不屑的樣子，輕輕皺了皺鼻子，哼道：「稀罕進你家門楣么？我在山上跟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是何等逍遙快活……對了，你家那凶夫人不是一直不待見我的么？這次怎的忽然變了口風？她吃錯藥了？」
羅月娘閨房裡傳來咚咚咚的擊打聲，就像她一個人在練沙袋似的，當然，門外所有人都清楚，她並不是在練沙袋，屋內另一個男人凄厲無比的慘叫聲可以證明這一點。
方錚緩緩點頭：「此案乃嘉興知府李懷德密奏，此人乃本案關鍵人物，一定知道許多內幕，你要多派些人手保護好他，不能讓他被人暗殺滅口……」
「這位……真是方兄的……如夫人？」泰王兩眼發直，喃喃問道。
「老溫，我在這山上再待幾天，記住，一定要讓影子用最快的速度，把江南六府的情況摸個大概，然後迅速報於我，知己知彼，我再下江南不晚。」
匪首楊順德在嘗試了影子近百種慘無人道的酷刑后，終於承受不住生命之痛，半夜趁人不注意，自己咬舌自盡了，死得異常輕鬆解脫。
「說話要憑良心啊！我現在的身份是朝廷欽差大臣，外面那些都是護衛我的親軍，不然你以為朝廷會那麼快給我派兵？我不穿成這樣怎麼辦？再說了，你整天穿得跟個大紅包似的，我不也沒說什麼嘛……」
「……」
「大人接到聖旨離京之時，影子弟兄們便分派至江南六府開始暗中查訪了。」
李伯言臉色一白，急忙惶然四顧，見四周無人，這才神色稍緩，苦笑作揖道：「韓兄，你我數十年交情，此事我瞞不得你，可你難道不知我的苦衷么？此事我完全被人所迫，由不得自己，那些稅銀我也根本沒經手，全數送了過去……韓兄，你乃江南第一大世家的家主，你不妨捫心自問，我背後那人，你得罪得起么？」
溫森道：「大人，那本東西很重要，雖然上面沒有提到具體的人名，可記錄的官倉銀兩缺少數目卻是辦理此案的重要依據……」
二人衝出去后，方錚這才對溫森正色道：「知道這次皇上派我下江南是為了什麼嗎？」
「咳咳，抄錄，本官已把它抄錄下來了……」方錚有點不好意思。
羅月娘依偎在他懷裡，絕色的俏面紅得像只熟透了的蝦米。
笑眯眯的看著泰王和蕭懷遠，方錚熱情的眨眼道：「二位也
另一位老者眼中飛快閃過幾分輕蔑，淡淡道：「你既已做下，當初便知該有今日之憂，兩千多萬兩稅銀，你們六位大人端的好大手筆，呵呵。」
居然叫龍武軍參与打劫，大人是不是瘋了？
溫森立馬乖巧的出餿主意：「大人，不如賣給豬肉鋪吧，還能換倆銀子花，喂狗多浪費呀……」
亭內坐著兩個人。兩人年紀相仿，大約五十來歲。身材都是一樣瘦削，但神色卻頗不相同。
「她說一定要我把你救出來，嘿嘿，看來你進方家門楣還是很有希望的……」方錚的笑容透著得意。
數千士兵在山門前的空曠地上紮營，羅月娘的安然得救，令方錚鬆了口氣，於是他又恢復了以往憊懶的樣子，數千人跟著他一起，無所事事的在青龍山上駐紮了兩天，糧草輜重源源不斷運上山來，馮仇刀和蕭懷遠急得臉都綠了，可方錚卻渾然未覺，每日和羅月娘膩在一起，再也未見他提起下江南的事兒。
方錚仰天長笑，接著獰聲道：「把他衣服扒了，點天燈！燒成七分熟后，再把他的肉一塊塊切下來，與眾人分食之……」
進來的人擦了擦汗，露出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原來竟是刀疤臉，他急聲道：「二當家的，山下……山下有肥羊，嗯，很肥，大當家的問你要不要干一票。」
溫森默然無語，神色頗有些苦澀，得罪世家大族的後果，不用想就知道。雖說這是一個皇帝專權的世界，可世家門閥卻是支撐著皇帝寶座的重要基石，他們根深葉茂，盤踞各地百年，多年來一代代人的積累，無論是財力，人脈甚至是權勢，都不是尋常人所能想象的。不誇張的說，他們甚至有登高一呼，萬人景從的號召力，世家大族，向來就是一柄雙刃劍，他們能安天下，也能亂天下。自古便被歷代皇帝所深深忌憚，卻又不敢得罪。
「嘿，不錯不錯，懂得舉一反三，老溫你將來前途無量啊……」方錚大喜。
六府知府同時勾結串聯，傾吞巨量稅銀，這是華朝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大案子，若無勢力龐大的世家在背後支持，借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幹呀。可是這事兒對剛登上皇帝位的胖子來說，分明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臉上，若不從重查處，新君如何在朝堂立威？如何令天下百姓誠心拜服？皇家威嚴何在？
「乎個屁！給老娘滾出去！」
「咳咳……」方錚若無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換上一副兇惡的表情：「都看見了嗎？」
「是，屬下馬上派人去辦。」
「滾！給老娘滾出去！告訴你，孩子生下來姓羅，沒你方家什麼事！」羅月娘氣得嬌軀直抖。
韓竹聞言一窒，隨即嘆了口氣，搖頭道：「但願……那位欽差大臣方錚能給咱們帶來幾分希望……」
「大人！大人你沒事吧？」眾屬下上前，關心的問道。
這次剿匪進行得很順利，四百多具土匪屍首方錚派人送去了最近的徐州府
真兒抿嘴淡淡的笑了笑，向一旁的李伯言行過禮后，這才淡然道：「爹，葉家亦是江南世家，此次派人來訪，所言必非小事，女兒過來是想提醒爹，莫要輕易許言，凡事先敷衍下來，若爹決斷不下，不妨來問問女兒。」
誰知方錚又立馬道：「溫森，叫人把楊順德的屍首剁巴剁巴，然後扔到山下喂狗去，記得扔遠點兒，別影響我老婆地盤上的環境……」
方錚哼了哼，站起身施施然往外走，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口氣：「言官？老子當官到現在，被言官參過多少次了，現在不也囫圇著活得好好的嗎？老子回了京還想找言官的麻煩呢……」
「目前是這樣，不過這事兒別急，慢慢來，總有撥雲見日的……」
「是驚世駭俗吧？」蕭懷遠撇了撇嘴。
「當然記得……」方錚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很軟，很舒服……」
急需發泄后怕情緒的羅月娘又恨恨的捶了方錚一拳。
「哼！男子漢大丈夫，對待不聽話敢扎刺兒的女人，就要像我這樣毫不留情的狠狠拾掇之！揍到她跪地求饒為止，都明白了嗎？」
李伯言點了點頭，神情滿是苦澀：「昨日得報，欽差乃是御前重臣方錚。他昨日便領著兵馬出了京，可不知為何卻轉道向北，並未經太湖……」
「就這麼死了？」方錚瞪著溫森，他現在很不高興。
其中一人面色有些惶然，心神不屬的盯著爐子上的青梅酒愣愣出神。
韓竹眼含笑意，瞧著她緩緩行來，撫須道：「真兒，些許小事，讓下人來稟便是，你何必親自跑一趟。」
那人一楞，委屈的指著自己的鼻子，訥訥道：「我二……」
方錚無力的撇著嘴，有點想哭：「今晚怕是再也沒力氣……普渡你了……」
泰王咂了咂嘴，臉色有點發白：「我怎麼覺得她更像方兄的仇人？」
「她只是為了我肚裏的孩子？」羅月娘俏眼微微眯起，很危險的訊號，可惜方錚只顧著滿臉溫情的盯著她的肚皮，並沒發覺。
這時，一個嬌脆而沉穩的聲音傳來，吳儂軟語，煞是好聽：「爹，杭州葉家派人至府上，說有要事相商，您老人家要不要出面？若您不願見那人，女兒便幫你打發了。」
溫森點頭道：「知道，查江南六府傾吞國庫稅銀一案，此事屬下去年就開始留意了。」
眾人楞楞的站在門外，面孔隨著方錚的慘叫聲大幅度的抽搐著，非常有節奏感。
溫森大驚失色：「大人！三思啊！他們可是朝廷正規軍，你卻叫他們干打家劫舍的勾當，若被朝中言官知道……」
看了溫森一眼，方錚問道：「影子都派過去了嗎？」
「你出京來救我，你家那公主夫人沒說什麼嗎？」羅月娘眼波彷彿快溢出水來，無比嬌媚的瞧著方錚。
李伯言說著臉上現出幾分嘲諷之色：「官，百姓眼中大如天，可在他眼中，
方錚奄奄一息：「月娘……我儘力了啊……你以為朝廷是我家開的啊？說派軍隊就派軍隊？」
溫森試圖為頂頭上司掙回點面子：「方大人與夫人向來如此……咳，如此親密無間，他們的恩愛表現得……不同世俗，嗯，不同世俗……」
「方錚？」韓竹眉頭深深皺起，眼中浮出幾分玩味：「可是屢次救駕，爵至忠國公的那位少年臣子方錚？」
「大人英明神武！」數千將士齊聲大讚，聲震山谷，驚起一群山雀。
正與溫森說著話，忽然一道人影匆匆跑了過來，喘著粗氣道：「二……二……」
「月娘……你能不能稍微斯文點？我已經被你打得有出氣沒進氣了，今晚……」
良久，韓竹喟嘆一聲，搖了搖頭，道：「可知皇上派下江南的欽差是誰么？」
表面上，也許只是江南六府的知府傾吞稅銀，可這背後的貓膩，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李伯言苦笑道：「拼？你怎麼拼？韓家乃江南第一世家不錯，可你拼得過江南所有世家的聯手一擊嗎？拼得過那人身後無數盤根錯節的勢力嗎？那人經營江南這些年來，哪個世家不是對他唯唯諾諾，俯首帖耳？與之爭鬥，難啊！」
韓竹臉上現出幾分怒色：「伯言何故出此消沉之語？那人再是厲害，大得過天子？拼得過軍隊？我韓家乃江南第一世家，實在不行，我便與他拼了，為你討個說法！」
屋內。
「老娘高興穿成這樣，不喜歡別看！唔……」
二人相對而嘆，臉上皆是苦澀。
李伯言亦展顏一笑：「虎父無犬女，真兒之能，當承韓兄衣缽，韓兄甚幸啊！」
方錚點頭道：「不錯，可是有幾個問題很費解，這本東西到底是何人所寫，又為何會落到前太子手中，前太子與此案有何聯繫，此案背後到底有多深的內幕……可惜前太子已身死，如今只能靠我們自己去一一查明了。」
※※※
「大人，可還記得前些日子查抄太子府時，太子妃給您的那本東西嗎？」
溫森大驚失色：「大人！你把它用來擦屁股？天吶……」
李伯言神色頹喪道：「韓兄，你也知道，我出身寒門，當年寒窗苦讀，不就是希望掙得幾分功名，為我李家門楣爭光么？然而身在官場，若欲獨善其身，何其難也！我若不照那人說的去做，非但功名官位不保，連全家老小的性命亦難逃……」
另一老者原來姓韓，名叫韓竹，乃是江南世家中勢力最大的家主。亭中二人年輕時便是好友，如今一在官場，一在民間，皆是名動四方的大人物，可他們提起背後的那人，卻皆不言語。
「是，大人。」
「哎呀，跟你們開玩笑的，做人要有點幽默感嘛……」方錚笑眯眯的改口。
「老溫啊，明明就是你對那個楊順德太不溫柔了，這跟旦夕禍福有個屁的關係？」
「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