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春風十里揚州路
第三百零四章 韓府夜宴（上）
「爹，不出女兒意料的話，方錚……方大人今晚應該會來咱們韓家，女兒對江南稅案不甚了了，可女兒卻明白，欽差初下江南，還未理清頭緒，此時若拿我韓家開刀，未免太不明智了，女兒大胆揣測，欽差或許也不願與我韓家結怨……」
正得意間，韓竹耳中忽然傳來爭執聲。
韓府就在欽差行館的隔壁，值得一提的是，蘇州知府衙門，也就是李伯言所住的地方，在欽差行館的另一側，也只隔了一道牆，韓府和知府衙門將欽差行館夾在了中間。
「莫非欽差方大人他……他對你欲圖不軌？」韓竹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蘇州城外跟著眾官員迎接欽差的時候，韓竹第一眼也覺得方錚的面相不像好人。
方錚情不自禁的點頭，見蕭懷遠眉毛一豎，急忙道：「哎，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覺不覺得這頓飯特像咱們最後的晚餐？」
「胡說！我要雞翅膀跟思思有個屁的關係，你這是侮辱本官的人格……」
微微搖了搖頭，韓亦真縱是多智，可方錚沒頭沒腦的劫了一筆，其意圖卻令韓亦真越想越糊塗，當然，她卻不知道，方錚根本毫無用意，劫她家的貨純粹只為發筆財而已。
「大人，這是給咱們吃的，有雞翅膀很正常啊。」
「這若是領著青龍山的土匪們下山來將韓府洗劫一空，嘖嘖，可值不少錢呀！」方錚暗暗思忖著。他的思維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
※※※
好生兇險的一著棋！
韓亦真點了點頭：「爹，必要之時，唯有將李世叔……交代出去了。」
「大人，你還講不講理了？」
方錚終於還是決定去韓府赴宴了。
眾人跟著韓竹來到府內前堂，堂內早已布置好了酒菜，不過並非是大伙兒圍著桌子吃飯，韓竹別出心裁，仿上古之禮，在寬敞的前堂內分兩排布置好了席子和案幾，眾人分賓主席地而坐，然後侍女給每人端上一份酒菜，簡單的說，就是各吃各的。
蕭懷遠心腔猛的一縮，隨即苦了臉。聽聽，方大人這話多懸吶！只是「這次」不陰，言下之意，下次就沒準了……
韓亦真眼中散發著睿智的光芒，望著韓竹，輕輕道：「爹，您還不明白么？如今京城新皇剛登基，便派他身邊最信任的大臣下江南，此舉另有深意。追查稅案只是表面，更重要的，是新皇要藉此事肅清江南的世家，消除不利他統治的隱患，給天下所有的世家望族立威呀……」
方錚擔憂的看了看面前舞得歡快的舞伎們一眼，韓老頭不會給我來這麼一出吧？為了那批紅貨，至於嗎？還給你就是了，小氣勁兒……
韓府距離方錚的欽差行館並不遠，不但不遠，而且很近，近得雙方只隔一道牆。
韓亦真幾句話便點醒了韓竹。
「拿出什麼誠意？」
當然，方錚是個講道理的人，不可能毫無理由的給世家兜頭就
韓竹覺得心口又有點發疼了……
「不行，我要吃雞翅膀，不要吃雞頭……」
韓竹一驚，立馬搖頭道：「不行，我與伯言數十年交情，怎能行此不義之事？不行，絕對不行！」
韓竹想了想，疑惑道：「世家望族存世百余年，勢力何等堅固龐大，新皇剛登基便如此大的手筆，他就不怕世家聯起手來造他的反嗎？歷代帝王都有心打壓世家，可誰也沒能辦成這件事，新皇他憑什麼？」
前堂眾人滿頭黑線，冷汗，順著韓竹的額頭流下，一滴，兩滴，三四滴……
韓竹擦了擦滿頭冷汗，望著韓亦真靜謐的俏臉，苦笑道：「真兒，還是你想得深遠，老夫竟沒想到這一層上，韓家多虧有你呀……」
韓亦真眼中也閃過幾分疑惑，遲疑道：「也許……也許此舉只是欽差的一個試探，其中並無甚惡意，也許欽差另有打算……」
「哎，我說你至於嗎？不就是一塊雞翅膀，幹嘛不給我？反正你又不吃……」
「什麼意思？」
「啊！方大人恕罪，恕罪，老夫一時忘形了，呵呵，大人這邊請，老夫早已安排好，在寒舍前堂用膳……」
方錚漫不經心的點著頭，心中有些不耐，這古代人說話辦事就是麻煩，我來你家吃頓飯，你直接上酒上菜不就得了？非得帶著我們滿園子亂竄，你女兒撫琴弈棋的地方關我啥事？你若是把你女兒睡覺洗澡的地方介紹一下，本官倒是頗有興趣。
韓竹搖頭道：「那欽差劫我家的貨物又怎麼說？此舉分明是有意圖的呀。為何他不劫別人，偏偏劫了咱們？」
韓竹想了想，接著便笑了，深深的望著韓亦真，喟嘆道：「還是真兒聰慧，好一著以退為進，既保全了韓家，又救了伯言，可是……唉，伯言那裡，我怎麼對他交代？此事待我再想想，再想想……」
蕭懷遠聞言想了想，接著臉色一變，狠狠瞪了方錚一眼：「當然眼熟！當年前太子辦賞花會，他不就是這樣招待你的么？哼！你是不是還很懷念思思坐在你懷裡的滋味？」
蕭懷遠臉色霎時變黑了：「大人，過分了啊，有你這麼損人的嗎？」
「少廢話！走！」
韓家千金自打見過欽差大人後，回了府大發脾氣，砸了韓府的前堂，毀珍奇古董無數，此事在韓府不徑自走，整個韓府的下人們都在偷偷議論著此事。
「大人，我……下官就不去了吧？」蕭懷遠面有難色，這傢伙跟方錚吃飯吃出了陰影，這輩子都不想再跟方錚坐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方錚陰他可陰過好幾回了。
韓竹輕捋長須，微笑著注視這些舞伎扭動著婀娜裊婷的身軀，心中頗有
韓竹見方錚面色頗帶著幾分驚疑，眼睛不住偷偷打量他，心中愈發肯定女兒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位欽差方大人果然懷疑我韓家與稅案有所牽涉，不然為何總是一副疑慮的模樣？幸好今日能請到他去韓府一聚，屆時只消向欽差表明韓家的態度，也許能打消他的疑慮……
「爹，您不必在這種小事上尋根問底。」韓亦真淡淡的道，不過在聽到韓竹說欽差對她「欲圖不軌」時，緊繃的俏臉仍克制不住掠過幾分紅暈，接著眼中又閃過幾分怒色。
這時溫森湊了過來，方錚問道：「交代你辦的事怎樣了？」
「……」
「……」
蕭懷遠聞言不屑的嗤笑一聲：「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咳咳，不好意思，大人，下官失言，失言了……」
「你食盤裡那個不就是嗎？給我！我把雞頭給你，你一邊啃去……」
寒暄幾句，韓竹吩咐侍女端上酒菜，每人面前都有一份食盤，食盤中各色美酒佳肴，令人食指大動。
整個蘇州城的人都知道，韓家的家主表面上是韓竹，實際上可以說是韓三小姐當家，此女從小便聰慧多智，所言所思往往出眾不凡，行事手段亦穩中有奇，狠辣時令人心神俱裂，柔和時令人如沐春風，連韓竹這個家主都自愧不如，韓家這幾年明裡暗裡勢力愈盛，這與韓三小姐的決斷是分不開的。
「……」
「咦？你食盤中為何有一塊雞翅膀？」
方錚楞了楞，隨即笑道：「喲，我的面子不小啊，韓家家主親自來請我，這禮數可做到家了……」
繞過曲折的迴廊，水榭，方錚不由暗暗感嘆，世家到底是世家，僅看這韓府的建築，布局，其宏偉壯麗之色，隱隱帶著一種沉穩大氣的威勢，方家縱是華朝首富，可論其府宅的氣勢，卻是不如韓府甚多。
韓亦真嘆息道：「爹，我韓家一門上下近千條性命，在您心中莫非還抵不了一個李世叔？世事無情，當舍之時，還得舍啊……」
方錚哈哈一笑，親密的拍了拍蕭懷遠的肩膀，大聲道：「別多心，誇你呢！」
蕭懷遠在一旁笑道：「韓家雖是江南第一世家，可他們在代表天子的欽差面前，仍是不值一提，親自來接大人是應當應分的。」
方錚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帶著幾分可憐的味道：「我們餓了……」
「……反正你就當我在誇你。」
「太好了！」方錚笑逐顏開：「來點兒實在的比什麼都強，塞進肚裏的東西比這些破景緻可不就強多了嗎？韓老爺果然上道！……咳咳，本官失態了……」
「你是欽差副使，怎能不去？放心，至少這頓飯你不必擔心，反正是別人買單，這次我不會陰你的……」方錚笑得異常和善。
「……」
韓竹來不及心疼前堂里那些珍奇古董，跑到後院追問韓亦真原因，誰知韓亦真發
「大人，你怎麼了？」一旁的蕭懷遠見方錚神態不對，側過身子輕聲問道。
是啊，二千多萬兩稅銀，此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再怎麼也用不著新皇身邊最受信任的臣子親自出馬啊，由此可見，方錚下江南的目的，絕對不是那麼簡單。天下世家門閥這些年來愈發勢大，京城朝堂的皇上和大臣心有忌憚是肯定的，如今派了方錚下江南，想必是要借稅案一事，狠狠給世家一個下馬威，以此來鞏固皇權對天下百姓的影響力。
「大人，請自重……」
韓亦真望著韓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隨即想到今晚那個討厭的登徒子也許會來韓府，韓亦真俏臉沒來由的一紅，眼中迅速閃過幾分羞憤之色，接著又飛快消失，目光漸漸變得冰冷。
想不明白便不想，韓亦真抬頭正色道：「爹，不管怎麼說，我韓家不能與欽差結怨，京中朝堂上至皇上，下至朝臣，本就對江南的世家心懷忌憚，此時若結怨欽差，恐怕會給韓家帶來很大的麻煩。待欽差來時，爹不妨向欽差多釋放一些善意，以消欽差心中疑慮。若欽差仍懷疑我韓家與江南稅案有牽涉，我們便只能拿出誠意來打消欽差的懷疑了……」
「不太對呀……」方錚面色凝重道：「你覺不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方大人，請看這邊，這座小樓，名曰『山樓』，典自前朝的一句詩：『水榭宜時陟，山樓向晚看。』此處僻靜，更可登樓遠眺，與毗鄰的滄浪亭遙遙相對，咳咳，不好意思，老夫失言了，應是與『迎欽亭』遙遙相對，所以此處乃小女亦真平日撫琴弈棋之所……」
這位方大人，真令人捉摸不透啊，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如此風雅之時，居然跟人爭起了雞翅膀……
「不行！這關係到我的人格！你剛才肯定偷偷摸摸想起了思思，就憑這點，我把雞翅膀扔了也不給你！」
方錚漫不經心的看著舞伎們跳舞，面色忽然變得有些擔憂。
老夫實在是猜不透這位欽差大人呀！
「不對呀，為何我的食盤中沒有？反而只有一個雞頭？」
「啊？」韓竹一時沒反應過來。
進了韓府，方錚三人走在最前，韓竹面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在一旁向方錚介紹韓府的每一處景緻，世家的家主，縱是心存結好之意，也不會丟了家主的面子和風度，對方錚奴顏婢膝是不可能的，所以韓竹一直表現得不卑不亢，言辭得體。只有方錚這個當事人才能體會得出韓竹的態度中隱含的謙卑之意。
方錚被韓竹的熱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自猜度，韓老頭幹嘛對我這麼熱情？莫非他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不能夠呀，要說對不起，我更對不起他，韓家的那批紅貨還在青龍山羅月娘
兩人當面笑得和善親切，可暗地裡各懷心思，只可惜兩人所思所想卻天差地遠，南轅北轍，根本沒想到一塊去，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少廢話！本官命令你把雞翅膀交出來！」
韓亦真笑了笑：「爹，女兒也是韓家人，當然要為韓家考慮得多一些。」
「快點啊，不給我就搶了……」
韓竹聞言如遭雷擊，渾身顫抖得愈發明顯，眼中的驚怖之色怎麼也掩飾不住。
方錚是欽差，韓竹是主人，於是二人謙讓一番后，便理所當然在首賓和主位上坐定，蕭懷遠和溫森在方錚一側相陪。
韓老爺擦汗：「……」
「大人，雞頭乃是主人向尊貴客人表達尊敬之意，您是欽差，雞頭當然歸你啦。」
方錚皺著眉頭擔心的道：「你看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反派角色都是被人邀請赴宴，然後在前堂里一邊喝酒一邊跳舞，玩得非常快樂，最後主人忽然翻臉，以摔杯為號，埋伏在廊外的刀斧手便一股腦兒衝進來，把那反派角色剁成狗肉之醬……」
仿上古之禮招待欽差，算是給足欽差面子了吧？這位方大人對韓家想必多了幾分好感，等下再將真兒請出來，與欽差細說稅案與韓家毫無關聯，並隱隱透露韓家向欽差示好之意，這事兒便算是功德圓滿了。
方錚暗暗皺了皺眉，這個……吃飯倒還好說，可若真按上古之禮的話，每個人都要跪著吃飯，這讓方錚暗暗有些不爽，韓老頭莫不是故意整我？
韓家的上下也知道，這位韓三小姐雖然平日里表情很淡漠，看起來好象不易接近，可她從未對人發過脾氣，性子一直平和得緊，更別提打砸自家前堂了，到底她見欽差時遭遇到了什麼事情，令她回府後如此生氣，這已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
韓亦真搖頭笑道：「新皇肯定不會將天下所有的世家都得罪了，他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說穿了不值一提，唯帝王的制衡之術而已，拉攏大多數，打壓極少數，既能立威，使天下世家心生忌憚，又能獲得許多世家的衷心擁護，一舉兩得，端的是一著妙棋……」
蕭懷遠神色一喜：「就像什麼？」
轉頭望向韓竹，韓亦真輕輕道：「爹，女兒若猜測不錯的話，欽差下江南之前想必心中已有腹案，李世叔的名字，已在欽差的名單之中，就算您不將李世叔交代出去，您以為欽差便不會拿李世叔開刀了么？那時若欽差拿下了李世叔，下一個動刀的，便極有可能是咱們韓家了，畢竟與李世叔走得最近的，便是韓家，所謂殺一而儆百，咱們韓家恐怕會成為給欽差立威的犧牲品，爹，當斷要斷啊！若您主動將李世叔交出去，屆時您就是第一個向欽差靠攏的世家家主，屆時
韓竹目光一凝，沉聲道：「真兒，你的意思是說……」
韓竹聞言渾身一顫，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他閉上眼，定了定神，緩緩道：「有這麼嚴重么？一件稅案而已，涉銀二千多萬兩，數目雖然巨大，可我韓家也能掏得出，難道會禍及韓家近千條人命？」
「這叫誇我？」
「大人，我上哪兒給你弄雞翅膀去？」
吃完喝完，轉過頭再去找李伯言盤盤底細，有吃有喝有拿，又順帶著完成胖子交給的任務，哎呀，美滴很……
「大人，我房裡還有兩個饅頭沒啃完……」
韓竹的態度異常恭敬，恭敬得甚至帶了幾分謙卑的意味，不但親自在欽差行館前迎接方錚，而且還將韓家所有子弟都集中在韓府門前當門迎。
日落時分，侍衛來報，韓家的家主韓竹已在行館外等候，請欽差方大人前去赴宴。
溫森恭聲道：「大人，幸不辱命，李伯言的後院已混進三個兄弟充作雜役，另外他的後堂內也潛伏了好幾個兄弟，正嚴密監視李伯言的一舉一動……」
「……」
方錚的目光變得遙遠而迷離：「……就像看到我那未出生的兒子一般，唉，真想他們母子啊……」
「……」
韓亦真嘆了口氣，道：「除了完全站到欽差這條船上，我韓家還能有什麼誠意？」
韓竹一邊皺著眉頭念叨，一邊走遠了。
方錚滿意的笑了，搓了搓手道：「很好，諸事備妥，咱們這就去韓府大吃大喝吧，沒準韓竹那老頭兒大方，還會給咱們塞紅包呢……」
方錚覺得韓家應該會選糖果。
韓亦真所料不錯，方錚下江南不僅僅為了稅案，更重要的，是要捋順江南的世家，不讓他們對胖子的統治產生威脅，這其實與古代的「削藩」差不多的意思，只不過動靜沒那麼大，性質沒那麼嚴重罷了。
方錚笑眯眯的看了蕭懷遠一眼，道：「小蕭啊，我覺得你自從當了官兒以後，變得比以前可愛多了嘛，現在我看見你，打心眼兒里就覺得你透著一股子親切感，就像……」
韓竹自是不知方錚心中竟有如此離譜的YY想法，猶自熱情的領著方錚三人，打算繼續暢遊韓府，方錚見老這樣下去也不辦法，急忙攔住了韓竹，笑著指了指天，道：「韓老爺，天色不早了……」
這時韓竹端起酒杯，微笑著向方錚祝了幾句酒詞，眾人飲了數杯后，韓竹拍了拍手，十數名面容姣好，曲線婀娜的舞伎魚貫而入，緊接著，簫笙之樂悠揚傳出，眾舞伎舞動著長袖，在空曠的前堂正中翩翩舞了起來。
歡快的簫笙絲竹之樂中，關於雞翅膀的爭執聲越來越大，顯得分外刺耳，面帶迷人笑容的舞伎們表情和動作開始僵硬，歡樂祥和的氣氛一掃而光，前堂之上，爭執愈發大聲，令人不由羞愧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