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一

章十五 人間

卷一

章十五 人間

紫陽真人絲毫不以為意,隨手落下手中棋子,一邊道:「顧清雖然十五年未出雲中居一步,但顯然與小徒有些夙緣的。當日太清池與小徒一見后,她既來找我,要參閱我道德宗典籍。貧道以為,貴我兩派雖然千年來門戶之見甚深,但清兒與小徒皆是天縱之才,當此紛亂之世,這些門戶之見不妨暫放一邊。於是貧道就准了她可以隨意取閱道德宗內任何典藏。」
好不容易一夜過去。
〖仙
遙遙望去,石磯巧笑嫣然,一舉手一投足,往往都會引得身邊圍著的青年修士定力全失,手足無措。楚寒玉樹臨風,應對得體,隱隱然有王者之風,令人心折。
「這……這……」紀若塵聲音細如蚊鳴,半天才道,「……這有些不妥吧?」
他也不容紀若塵分說,縴手如電一探,已抓住了紀若塵的手,用力一提,就要將他強行拉出房去。
直到胸口又傳來一道突如其來的灼痛,才將紀若塵從那一片無來處、無盡頭的死地中拉出來。
這一眼望過去,紀若塵將顧清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然後喃喃地道:「咦,怎麼會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子?」
只是如此一來,數十位青年修士俱都發覺了顧清的不對。楚寒和石磯也面有訝色,當下順著顧清的視線望去,都盯上了背對著這邊的紀若塵。其他的青年修士們天資修為其實也都不差,緊隨楚寒與石磯之後,都順著顧清的視線發現了紀若塵。
「剛剛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紀若塵居處,深夜方歸,這成何體統?!雲中居千年臉面,難道就這樣斷送在莫干峰上不成?」楚寒語氣嚴厲,聽上去又有些激動。這對於素以定力著稱的他來說,已是極罕見之事。
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清泰然自若,全當身周數十個青年修士俱不存在,只是望著太清池另一側的紀若塵。不熟識顧清的人或許會覺得她定力過人,而楚寒和石磯則知道在顧清眼中,這些人確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們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會牽動她一絲心緒。
顧清、楚寒和石磯見天海到來,皆行禮問候。顧清依然淡泊,石磯則始終是淺淺笑著,看不清心事,楚寒則略有喜色。
他笑得歡暢,腦子卻沒糊塗了,一子落下后,又將紫陽真人的氣緊了幾分,分毫不給機會。
她唇角浮上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右手依然負在背後,左手徐徐抬起,一頓,爾後遙遙向紀若塵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問道:「道長,那人是誰?」
紀若塵忽然有種直覺,在這顧清之前,他怕是什麼秘密都保不住。
顧清黛眉微揚,道:「哦?若塵兄不願?」
※※※
尚秋水思索片刻,雙眼一亮,盯著紀若塵,笑道:「若塵師兄果然深謀遠慮!」
專心修道時,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時候,金烏玉兔卻再也不肯走快一步。當紀若塵從太上道德宮回來時,天色方才大明,這時辰不過是道德宗諸人剛剛用完早膳之時。
顧清長身而起,負手向書房外行去。紀若塵掙扎著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行到門口之時,顧清停下腳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雖不理會塵間濁事,卻非是不通世故。今日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明日一早,當再來拜訪。」
「是。」
尚秋水拈起一枚白子,沉思良久,方才曲指一彈。這粒白子斜斜飛上星位,浮於紋枰上方寸許高處,就此不動。楚寒劍眉一挑,輕輕咦了一聲,凝視紋枰良久,方才投出手中黑子。
太清池位於太上道德宮西側,名為池,實則佔地千畝,浩浩蕩蕩,碧波上飄浮著片片紅蓮綠荷,更有仙鶴異禽徘徊于湖面水邊。湖心處有一座小小涼亭,古雅多姿。亭頂似葫蘆朝天,翠瓦覆蓋其上,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四角飛檐,翼翼然如雄鷹展翅,騰勢欲飛。丹柱之上,更有彩繪之畫,色澤艷麗,栩栩如生。整座小亭,精美絕倫自不待言,然其更為玄奇處則在於這一座涼亭竟是浮於空中,距離水面丈許左右。
尚秋水大吃一驚,一雙妙目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才一字一句地道:「若塵師兄,難道你又有精進了?」
「若塵兄,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甚至於此刻坐在她面前,相距不過數尺,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裡,但紀若塵就是感應不到她的存在。只要一閉上眼睛,紀若塵就會覺得房間中空無一人。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口氣噴得轟鳴陣陣,若中夜雷鳴:「我雖然節制不了你,但帶你回山還是辦得到的。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陽真人告辭,午後啟程回山!」
天海老人放手不理自己帶來的三個弟子,每日里只是扯著道德宗諸真人喝酒下棋,偶爾談論談論大道至理。如此一來,倒是給了道德宗門下弟子許多機會。於是就有幾個年輕弟子找上門去,假陪同游賞太上道德宮之名,行登門論道之實。那些來觀禮的賓客中,也有不少宗派攜來了門中傑出年輕弟子。年輕人自是不甘寂寞的,又有些想藉機出名的念頭,還有一些人見石磯妖麗出眾,道德宗也有許多年輕女弟子,不免就起了綺念。這些人尋著各種借口,俱都加入到這一場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明爭暗鬥中來。
然則這一局棋弈到中盤,李玄真和明雲面色已有些難看了。楚寒棋藝確是較尚秋水輸了一籌,但他心志堅如磐石,無論盤面是優是劣,皆無分毫動搖之意。其真元又如潮若濤,每一子投下都有風雷之意,力道方位,全無絲毫破綻,且向尚秋水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轉眼間,尚秋水已紅暈上臉,額有細汗,眼看著弈得越來越是吃力,那一隻縴手每投下一子,都愈發的困難。片刻之後,尚秋水終於支持不住,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錯方位,滿盤皆輸。
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定力已經亂了。細細思量,除了昨日相見時那天崩地動般的幻象外,自己此次回來,從進院門時起,直至將道藏放在架子上,竟都對她的存在全無感覺!若是她心有歹意,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看她年紀也不過與自己相若,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天海老人大吃一驚,盯著紫陽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陽道兄在說些什麼?!什麼清兒的婚事?清兒十五年來從未下山一步,又與你徒弟有何干係了?這等齷齪主意,你想也休想!」
不過他知道要說服尚秋水是不可能的,於是笑笑道:「你剛才說,姬冰仙輸了……」
養身性,駐容顏
顧清一聲輕笑,也不要紀若塵相送,就此飄然遠去。
接下來,楚寒就示意送客。
紀若塵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習慣性地謝了后,這才取過一張椅子坐下。直到在她對面坐定,紀若塵這才想起,這明明是自己的房間,為何反而還要謝她?
天蒙蒙亮時分,紀若塵就前往太上道德宮,要去藏經殿取幾部道藏回來,打發一下心緒不寧的時光。
第二日清晨時分,心事重重的紀若塵又看著顧清與過去三天一樣,踏著第一線晨光走進院落。
尚秋水臉上微紅,嗯啊數聲,方咬著下唇道:「這個……啊!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知道每隔一段時候,我總是要闖一次冰心居的,被打得多了,那個……自然就會有些怕了。我們男兒鐵血,會怕是很正常的,坦承自己會怕,這才是真正難得。」
天海老人啊的一聲大叫,當即跳了起來,指著紫陽真人,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適才紫陽真人已經開口提親,以他代掌道德宗門戶之身份,可說是每說一個字都如刻在石,斷無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對門中之術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這般大考還允人觀看的,那是絕無僅有。因此顧清以雲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觀閱道德宗典籍本是一個極逾禮的要求,可紫陽真人竟然還准了!
就在她如冰般的纖指指定紀若塵的瞬間,紀若塵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劍,渾身一顫。他再也顧不得許多,邁開大步,向樓梯處奔去。
顧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塵兄,你我相逢短暫,已到別時。今日午時一過,我即要回雲中居去了。」
可他萬沒想到,最後竟會有如此結局!
顧清哦了一聲,依然信手翻閱,只是淡淡地道:「這個無妨。我來前曾經拜訪過紫陽真人,他已經答允過道德宗內典藏,盡可任我取閱。」
不過這一次幾位真人都隱忍不發,天海老人含笑環顧一周,這才啪的一聲落下白子,將紫陽真人的退路封得乾乾淨淨。
天海老人離了太清殿,殺氣如潮,一步百丈,轉眼間就來到了顧清等三人的居處。此時夜幕低垂,寒星高掛,他尚未踏進院門,就聽得院內傳來陣陣爭吵。
顧清如神龍自天外而來,一出場就抓死了他身懷解離仙訣的大把柄,此後無論她要風或是要雨,紀若塵又如何能夠不從?
這一段路,紀若塵奔得如風如煙,舉手投足間,全無一絲煙火氣,有那修為高的則已看出紀若塵奔行之速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奔得與天地渾然一體,全然未有擾動周邊一風一葉。若以此法雨夜奔襲,就是道行高出紀若塵數倍之人,也難以發覺。
一顆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松製成的棋盤上,拈著棋子的兩根枯木枝一樣的手指似仍捨不得棋子的溫潤,又在上面撫摸數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
「姬冰仙竟然會輸?」紀若塵從書卷中抬起頭來,愕然問道。
天海老人再不作聲,埋頭弈起棋來,這一次他落子如飛,錯漏百出,將大好形勢生生斷送了。
尚秋水微慍道:「輸贏可還未有定論呢!而且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咒她輸?不過……嗯……若塵師兄,你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顧清問起,他只向太清池對岸望了一眼,即道:「那兩人都是我宗年輕弟子。仍向著這邊的名為尚秋水,乃是北極宮太隱真人門下。離去的該是紀若塵,目前挂名在太常宮紫陽真人門牆下。」
這三天的滋味,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若塵兄身懷解離仙訣,卻不知貴宗真人曉不曉得呢?」顧清清亮的眼中隱有笑意。
這三天之中,紀若塵道行上一點收穫也無。每夜子時是他例行靜坐清修之時,待他打坐入定,顧清即會悄然離去,第二日再與第一線晨光同時到來。可是就算她已離去,紀若塵也總覺得那雙清亮的眼在注視著他,又哪裡靜得下心來?道行自然全無寸進。
紀若塵身形一滯,悶哼一聲,然後在眾人瞠目結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輕煙般下了樓,轉眼即去得遠了。
紀若塵臉皮再厚,也覺得尚秋水這感慨實在肉麻太過,當下咳嗽一聲,趕緊岔開了話題,道:「楚寒我已經見到了,果然令人心折。聽秋水師兄說,顧清似是雲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個,可是我怎麼沒有看到?」
尚秋水大為驚訝,他一邊看著紀若塵的目光,一邊伸手向太清池對岸指去,口中糾正道:「若塵兄,應該就是那個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絕,人品無雙……咦,若塵兄你在看哪裡?往遠一點……你又看得太遠了,收回來……怎麼又偏到東邊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紀若塵被他盯得心中一跳,立刻暗叫糟糕。
此時湖邊正有數十位青年弟子漫步,與其說在欣賞著這雪峰之上的南國風光,倒不如說是在觀賞著逆天而動的宏偉仙跡。這一群人絕大多數是青年男子,個個仙風道骨,神採風流,顯然道行均是不弱。如此一群人走在一起,寶光仙氣互相激蕩,登時引來蜂蝶無數,環飛不去。
紀若塵怔了一怔,唯有默默相送。行到院門處,他立定腳步,想要開口時,卻又有些猶豫不決。顧清也不著急,只是負手立著。
「無論如何,明日不許再去紀若塵居處!」楚寒喝道。
尚秋水與紀若塵正立於其中一座高樓的頂樓上,憑欄遙望著那一群游湖的青年。他們當中小部分是道德宗弟子,大部分則是各派前來觀禮的青年子弟,還有數位中年道長,則是引領雲中居三人遊玩太上道德宮的知客道人。石磯、楚寒、顧清等三人在人群正中,被一眾青年如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
紀若塵凝望著她那驚心動魄的側面,嘴幾張幾合,才硬是擠出幾字:「歡迎之至!」
紀若塵雖然背轉了身,卻在神識中看到顧清那一雙淡極漠極的眼忽然有了生氣,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間的神識,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樣。
只是顧清這樣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來來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這邊的情形,於是紀若塵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著他一路遠去。
李玄真等人立覺不妙,忙迎上去詢問戰果。姬冰仙面若寒霜,隻字不提論道鬥法之事,只扔下一句「我要閉關三月,誰都別來煩我!」就此扔下三人,挾如刀寒氣,回冰心居去了。
聽尚秋水自稱男兒鐵血,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雖然尚秋水夜闖冰心居時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確讓紀若塵大為吃驚,但那是玫瑰染血般凄艷的剛烈,與男兒金戈鐵馬、決勝沙場的鐵血絕無半點干係。
僅是片刻功夫,紀若塵已被她看得面紅耳赤,汗透重衣。
紫陽真人倒絲毫不以九敗為恥,只是撫須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與棋力本就有頗多相通之處。雲中居秘法變幻莫測,窮天地之至理,這也是我素來心嚮往之的。」
「那說說看,這三天你都讀了些什麼?」
顧清仍是那淡淡漠漠的樣子,似乎就是山崩於前,她也會無動於衷。與石磯和楚寒不同,顧清身周頗有些空曠,那些青年修士儘管不斷地偷偷向她這邊瞟上一眼,卻無人上前搭訕。
「哼!這些狂蜂浪蝶,就這等心性品志,也想修成大道?」尚秋水惡狠狠、酸溜溜地評論道。
這第四日清晨時分,顧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進書房,在書桌后的主位上那麼一坐。紀若塵尷尬一笑,只得和前幾日一樣,在客座上戰戰兢兢地坐了。
或許是壓力過於沉重,就是在這春思洶湧的年紀,即便是身邊美女如雲,那些綺念遐思也不過在他心中一閃而逝。
顧清啪的一聲合上《太平諸仙散記》,將之放回書桌上。她沒有回答紀若塵的問題,而是站了起來,在書房中轉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方道:「若塵兄看來是一個勤勉的人,我本以為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可以見到若塵兄,沒想到若塵兄已經出門清修了。」
兩人一番商議,終是由尚秋水提議,以紋枰定勝負。
「你!」楚寒一時語塞。
紀若塵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大致的年紀,等到春暖花開時,他就該是二十歲了。
他已無法動彈,只能立在這焚城的中央,看著那一個洒然出塵的身影遠去,遠離這火焰中的城市。紀若塵不知為何,剎那間只覺得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這痛楚從何而來,也不知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只知道,這痛,已痛徹心扉,痛得他已完全忘記了烈焰焚身。
石磯話未說完,顧清即打斷了她,淡漠語聲中隱隱多了些森寒之氣:「楚寒師兄,剛才那話,等你執掌了雲中居門戶之後,再說不遲!」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地搭在一起。
顧清忽而微微一笑,與以往那一閃即逝的笑容不同,這一次的笑凝於她唇邊眼角,歷久而不散。她凝望著紀若塵,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書桌。那雪白的纖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會震得紀若塵心慌神亂。
「雲中居臉面非是繫於我一身之上,師兄言重了。」顧清淡淡地道。
為了糾正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整個人幾乎都要靠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彎了過去,恰如一根狂風中的細竹。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總是偏來偏去,說什麼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訝道:「我雖然也沒見過顧清,可是應該就是那一個了。她身邊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倒是有些奇怪。」
紀若塵這一次幾乎是傾盡平生之力,方才鎮定下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顧清小姐說笑了,我這裏的確是有些法器,可是青石什麼的,倒是從沒聽說過……」
「我沒說!」
太清池如此廣大,由是也就成了太上道德宮一景。湖邊由白色砂石鋪就條條小徑,穿花繞樹,分水過石,雅緻中又透著大氣。
哪料得雲中居只一個石磯出來,以一對多,遊刃有餘,也不須動手演示,三言兩語間即打發得一個,待一個游魚軒賞完,與她同行的年輕弟子們俱都是面有慚色,匆匆離去。
「你向紫陽真人求了參閱道德宗典籍?
紀若塵也站了起來,低聲讀道:
紀若塵張口結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斷定這其實是自己的房間。
天海老人壓根沒看紫陽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那是,那是!收得清兒這孩子入我雲中居門牆,確實是需要些福緣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顧清微微一笑,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著紀若塵,動也不動。紀若塵被她這麼一看,登時全身上下皆極不自在,如坐針氈,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只盼顧清少看片刻,可是顧清大氣異常,有包容天地胸襟,顯然不把區區男女之防看在眼裡,只是盯著他看個不休。
天海老人怒視紫陽真人半天,見他神色從容,沒有分毫玩笑之意,於是重新坐下,胡亂丟下一子,悶聲道:「那麼清兒這幾日又在幹什麼?」
紀若塵搖了搖頭,臉色漸顯蒼白,看上去就是簡單的遙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沒有問題。可是我的確是看到她站在那裡,但不知為何,總是感覺到她立足處其實是空無一人。」
食百花露,飲不老泉
尚秋水訝道:「難道她修為已經高到了與天地渾然一體的地步?那可是相當於我宗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飛仙的。這不太可能吧?」
紀若塵登時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
他此言一出,一旁觀棋的玉虛、太微等真人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了。其實大考這幾天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年輕弟子互相較勁,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內統統敗下陣來,這些真人們如何不知?這數日來,真人們雖然與天海老人足不出戶,沒日沒夜的在這裏下棋,可是這太上道德宮雖大,發生的事又怎麼逃得過他們的靈識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等到顧清說話,剛剛鬆一口氣,驟然聽到這一句話,剎那間手足冰冷,動彈不得。
※※※
終於,紀若塵嘆息一聲,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極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紀若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顧清看似是在詢問,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就自行說了答案。她口氣雖然淡定,卻無分毫猶豫,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一時之間,紀若塵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面前的顧清似是時時透著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此刻主賓之勢完全倒置,那顧清倒是將賓至如歸四字發揮到了極處。可是紀若塵完全無法開口反駁,只有跟著她在書房中轉來轉去。
紀若塵本是不情不願地被尚秋水拖了過來,只是隨意向著太清池對面一望,雙眼登時再也移不開了。
紀若塵聞言一怔,過往種種事,剎那間同時湧上心頭,他又是初見顧清溫婉之態,一時間只覺耳中一聲轟鳴,思緒混亂,再也想不清楚。
說話之間,顧清已走另一邊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薄冊,隨手翻看起來。紀若塵見了,終於咳嗽一聲,道:「顧清小姐,這個……這本《太清玄聖篇》乃是我宗三清真訣的一部分,小姐觀之,似有些不妥。」
尚秋水大為奇怪,他方才明明見到紀若塵看的是石磯,沒想到卻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追問道:「若塵兄難道說的是石磯?我和她打過交道,嗯,怎麼說呢,雖然我本能的不喜歡她,可是憑心而論,她無論相貌還是資質都是極其罕見的,而且處事也很讓人舒服。若塵兄何以對她的觀感如此不佳,還用上了東西二字?」
尚秋水稍稍調息后,又道既然雲中居來了三位弟子,何不請顧清出來一見,也不枉三人來此一次。楚寒微微一笑,言稱顧清素來不見外人,若他們一定想見,一個是現在自行到內進去見,一個就是明日共游太上道德宮,自然也就見到了。
紀若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風聲,水聲,喧嘩的人聲。天地間重又有了聲音。
恰如晴空霹靂!
顧清接過青石,以指尖輕輕撫摸,良久不語。片刻之後,她似是隱隱嘆息一聲,竟然又將青石還給了紀若塵,然後道:「我並無惡意,若塵兄何必立下決死之志呢?」
紀若塵定了定神,知這顧清高深莫測,還是離她越遠越好,於是一咬牙,道:「蝸居簡陋,恐污了顧清小姐仙駕。」
「哪一個,我怎麼沒有看到?」紀若塵又問了一聲。
紀若塵的生活本來很簡單,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只因自幼流離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后,他一心想的只是保住這夢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點謫仙真相以及被刺殺陷害兩次之後,他想的又只有精進道行,以備在有一日再也掩飾不住真相之時,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石磯聽到這裏,不禁輕掩櫻唇,啊的一聲輕呼。楚寒臉色剎那間也變了一變。
紀若塵不禁心下駭然,這意味著什麼,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因為靈覺有異尋常修道之士,不受幻象所惑,道法符咒每發必中,在歷年歲考中方能戰無不勝。而面對她時,因為無從感知到她的方位氣息,自己幾乎所有道法都無從施展!
言猶在耳,她卻已足下生雲,早去得遠了。
紀若塵定了定神,向她一拱手,勉強笑道:「顧清小姐光臨,我這陋居實在是蓬蓽生輝。只是不知小姐此來有何吩咐?」
楚寒含笑拱手,連稱承讓。他也已汗透重衣,看上去並不比尚秋水好上多少,但他可怕之處在於心志如鋼,誰也不知究竟還能支持多久。是以此次較量,尚秋水之能,竟也未能完全探出楚寒的底細。
紀若塵大吃一驚,知道若再拖延,定會糟糕,於是深吸了一口氣,強運起震懾心神的法訣,終於看到了那雖立於人群中央,卻依如孤處天地之間的顧清。
天海老人虛坐空中,仍維持著拍掌下擊的姿態。而顧清則負手凝立於空,坦然相對,素衫如洗,片塵不染。
靜。
顧清徐徐轉身。她的動作雖然輕柔,卻似是含著萬鈞之力,轉側間引得雲捲風動。那呼嘯中蘊有莫大威力的狂風,也不過吹起她數縷青絲,自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拂過。她雙眼又何止有了生氣,而是越來越亮,轉瞬間紀若塵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處,此時唯有一團耀目欲盲的強光!
李玄真和明雲相視一笑,心中暗稱得計。尚秋水才智高絕,棋藝實不遜於當世國手多少,如此比拼,當然是大佔便宜。
不知為何,紀若塵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於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轉身,就欲離去。尚秋水一怔,連忙叫到:「若塵兄,怎麼……」
楚寒哼了一聲,道:「他道法雖多,但諸法不諧,雜而不純,又能有多大前途?」
「紀若塵?」石磯收了雲中居秘法,先是念了兩遍紀若塵名字,然後輕笑道:「看來他很不願見我們呢,我們就有那麼可怕嗎?」
紫陽真人當即應了一手,微笑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在小徒處清修讀經,與小徒相處甚歡。貧道乃有見於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貴我兩派若同氣連枝,好處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這一點自無需貧道多言。」
他這般憑欄遙望,倒是不怕被雲中居三人發現。一則是正如他所言,幾十隻蜂蝶在身邊飛著,吵也吵死,那三人哪有多少餘力四下觀察。二則是在這太清池邊,著實立著不少各派長輩或弟子,皆是想看看雲中居派來與道德宗賭賽的傳人究竟是何模樣。
尚秋水默然良久,方長嘆一聲,道:「五年破五境……若塵兄原來精進如斯!真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慚愧,慚愧!」
這一晚,他未動院中一物,仿如唯有如此,方才留得住這紛亂如麻的幾日。
這一夜,紀若塵輾轉反側,既無法安心靜坐,也難以入眠。甚至於煉丹、卦象也會頻頻出錯。那一方青石已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安安寧寧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寧,不論在做什麼,都會時時停下來,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可是顧清才上莫干峰,怎就與紫陽真人的徒弟如此糾纏不清了?夙緣?信才有鬼!
紀若塵訝道:「這裏可是太常宮啊,與常陽宮隔了數十里。我這居處左近又清凈無人,她就是道行通天,也聽不到什麼吧?秋水師兄,你……好像很怕姬冰仙啊!」
紀若塵心事重重,徑直推開院門,大步走進正進書房,將十余本厚厚道藏往東壁邊的架子上一放,這才長出一口氣,轉過身來,剎時呆住!
雖然太清池對岸樓宇共有四座,樓上憑欄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餘人,然而陪同雲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斷然不會讓紀若塵成功混跡於人群之中的,何況他身邊的尚秋水又是如此顯眼。
那灼熱之極的目光似是跨越千萬年時光,穿過無數地火天雷,終於落在了紀若塵身上。
紀若塵萬想不到顧清提的竟會是這等要求,一顆心瞬間跳得山崩海嘯一樣,熱血上涌,臉上如著了火。這一驚非同小可!
尚秋水正坐在他書桌前,聞聽之後大吃一驚,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小聲些,萬一傳到冰仙耳中,可就不好了!」
「她好端端地立著,不在那裡又在哪裡?若塵師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精進太快,根基不穩,現在出了些問題?」尚秋水疑惑問道。
紀若塵倒不是怕顧清整理房間之時會再發現什麼秘密,既然自己身懷解離訣她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只是實在不知道為何顧清會屈尊迂貴,為他收拾整理房間。
「普通?哪裡普通了!」尚秋水愈發的奇怪了,道,「且不說她那孤潔高遠之氣萬中無一,就單是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磯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於連她究竟有沒有道行都不知道。單止這深藏不露一點,就可知她的的確確是雲中居弟子之首!」
尚秋水就是嗔目怒時,也自有脈脈風流。
尚秋水也不掩飾,道:「不瞞若塵師兄,其實我們幾人早就和雲中居的弟子較量過了。」
紀若塵驟然呆住。
顧清纖指驟然一停,就此凝于空中!
說話間,尚秋水冰肌雪骨的縴手上力道驟增數倍,紀若塵再也抵抗不住,被他拉著如飛而去。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手中一顆白子遲遲不肯落下,道:「紫陽道兄太謙了,貴宗三清真訣乃是廣成子登仙時所留,不會比我派的玄黃錄差了。只不過嘛……貴宗教導年輕弟子有些不大得法,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胸口又傳來一陣灼痛。紀若塵這一次有了準備,沒有出聲,臉色只是閃過一陣蒼白而已。他低頭一看,這才看見胸口所帶的那一小塊青石正隱隱發著一層光輝,炙熱驚人,不光將他內外衫通通燒穿,還將他胸口肌膚燒焦了一大片。
顧清忍不住輕輕一笑,剎那間令紀若塵眼前一亮。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這一毛病,能夠與顧清正面相視時,這才得以發現顧清的傾世之姿。只是她實在是過於大氣,大氣得簡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黃,在她面前,紀若塵只有退縮之意,分毫興不起驚艷之覺。
紀若塵剛想謙虛一句,哪知道尚秋水忽然精神一振,道:「如此說來,我們更應該去看看雲中居那些人了,這就走吧!」
這個念頭剛起,顧清左手一引,一枚紫晶卦簽從屋角雜物架上自行飛出,落入她的手中。顧清的手纖長如雪,而那枚紫晶卦簽灰撲撲的,顯然蒙塵已久。但當顧清將它拿到面前仔細觀瞧時,卦簽上的灰塵卻半點也沾不到她的手上。
楚寒臉色微微一變,劍眉微皺,思索起來。
紀若塵身體一晃,身軀剎那間如有萬鈞之重,足下生根,竟然未被尚秋水拉動!
紀若塵苦笑一下,只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
紀若塵皺眉道:「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單純的感覺而已……可能是我錯了,秋水師兄,我非常的累,這就回去吧。」
紀若塵不顧炙痛,迅速以手蓋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這塊青石。肉掌與青石一觸,剎那間嗤嗤作響,冒出一道細細青煙。紀若塵面不改色,悄然握緊了青石。說也奇怪,在全然被紀若塵握緊的剎那,青石上的高熱迅速褪去,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潤。
認真說起來,與這顧清起初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是以她如此舉動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一想到這些舉動背後的可能含義,連紀若塵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絕無可能。
此時此刻,消去的是喧鬧人群,蒼天白雲之下,青山碧水之間,洒然立著的,唯她一人。
顧清凝視著紀若塵,默然不語。紀若塵倒被她如此盯得習慣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他彷彿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這滋味其實仍是說不出的難受。
「所以依我看,姬冰仙多半是輸了。」紀若塵道。
紀若塵大吃一驚,實在想不通紫陽真人何以會任一名雲中居弟子取閱本宗秘典。可是顧清身份特殊,氣質如華,想來是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的。況且以她的道行修為,也實沒必要盜看這部太清玄聖篇。
顧清淡淡一笑,負手立於書架前,一邊看著架上書目,一邊道:「也不是很久,只是一刻而已。若塵兄法器眾多,典藏如山,看來涉獵是極廣的。我聽聞若塵兄實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業,看來此事不假。」
※※※
紫陽真人撫須微笑,拈起一顆棋子,沉吟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雲中居傑出弟子輩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特別是顧清年紀如此之輕,其氣卻已能與天地渾然一體,看來飛仙有望。如此人物,壓倒我道德宗年輕弟子,原本是反掌間事。看來雲中居中興,那是指日可期啊!」
顧清負手而立,望著紀若塵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一笑。不知為何,楚寒和石磯看到了顧清的微容,竟然面有訝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紀若塵吃了一驚,細問之下,方知天海老人上得西玄山後,紫陽真人給了雲中居極大的顏面,指派了十余名知客道人招呼起居飲食,並且除了太上道德宮數處禁地外,其餘各處包括九峰皆任由天海老人及三位弟子參觀行走,也不禁他們與道德宗門下接觸。
三人離開后,實在是心有不甘。他們一番商議,均覺得這楚寒道行渾圓厚重,全無破綻弱處,巍巍有王者之意,極有可能就是雲中居三人中最強的一個。而姬冰仙強橫無倫,恰是這楚寒的剋星。於是三人計議已定,同去找姬冰仙說項。三人之間本有嫌隙,但此刻外敵當前,過往的小小恩怨,說不得皆要拋到一邊了。
那個身影已在遠方隱沒,熊熊烈焰也不知於何時平熄,他立於瓦礫廢墟中,一時心灰若死。這一片烈焰焚過的華城,猶如一把巨大無邊的鎖,牢牢地將他鎖扣在城市中央,動彈不得。他凝視著這一片廣大無垠的廢墟,緩緩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傾盡一生之力擊下,擊毀這把將他鎖扣在此的巨鎖。可是為何,這樣一個決定也是如此艱難,讓他的右拳遲遲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來?
這一刻,天地是靜的。
此次輪到顧清一怔。
顧清看了片刻,曲指一彈,紫晶卦簽自行飛回雜物架原位,就如全未動過一般。顧清又向書房另一邊行去,一邊道:「原來若塵兄對卦象丹鼎之學也如此有心得。諸藝皆通,且能融會貫通,難怪可以破得我雲中居的八瓊真咒。」
顧清也不著急,只是坐在那裡,靜等著紀若塵回答。
輪迴解了恩怨,修真棄了掛牽
「三清真訣?!」
身後尚秋水正叫著:「若塵兄,怎麼這就要走了?」
顧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時辰已到,就此別過,他日當再與若塵兄塵世相見。」
面對著顧清伸在面前的一隻如雪縴手,紀若塵不禁愕然。他猶豫片刻,儘管覺得荒謬之極,此情此景,他實該與顧清換過角色才對。但紀若塵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顧清那雪白的纖掌中。
天海老人一聲斷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鐵心木雕龜椅!這一掌落下時無聲無息,然而那張水火不侵、堅逾精鋼的坐椅就此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如從未在世間出現過一樣。
於是紀若塵才奔出數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從初時的驚愕變為讚許者有之,驚訝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姬冰仙聽了原委,只淡淡道了句晚上時自會去會會顧清,便將居心不良、有意挑撥的三人都趕出了冰心居。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一步邁進正堂。
這一次他能叫,只是自幼養成的忍痛習慣使得他強行將叫聲吞了下去,只是沉悶地哼了一聲。
啪,紫陽真人黑子落下。
顧清迴轉身來,向那知客道長淡然道:「他現在既不願見我們,那也無妨。煩請道長指點紀若塵居處,我好明日登門拜訪。」
甫在第一個字響起時,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話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當下臉色大變!他倉促之下袍袖飛舞,若翩翩起舞,剎那間握齊了七個法訣,然後一聲清叱,叱音柔麗掩不住殺伐之意,頃刻間就驅散了楚寒前十個字,然而後八個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洶湧而至,向紀若塵壓去!
啪!
顧清就如會窺探人心一般,接連道破他心事,連番打擊之下,紀若塵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他知道自己失態,臉上一紅,將青石又掛回頸間,默默坐下,等待著下文。那顧清此來必不簡單,現在既已掌握全局,那麼接下來,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她一身素色長衫,坐在紀若塵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紀若塵天天苦讀的花梨木書桌,手中捧著紀若塵出門前尚未讀完的《太平諸仙散記》,又給桌上的銅鼎添過了龍涎香。看那從容淡定的樣子,就如這間書房本就是屬於她的一般。
楚寒這十八字吐來字字珠圓玉潤,說不出的清朗動聽,聲音雖然並不響亮,然而輕輕易易地就越過了太清池遼闊池面,在紀若塵和尚秋水身邊響起。這一次可不得了,這十八字聲聲如鍾似磬,高低起伏,鳴音各不相同,字字相疊,如道道巨浪,接連不斷地向紀若塵攻去!
顧清翻了幾頁,又將書放回書架,這才在紀若塵書桌旁坐下。這一次,她又坐了主位。
紀若塵跟在顧清身後,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終於發覺尚秋水說的是對的,顧清無論身姿容貌都是極美的,越看就越是如此,幾是全無瑕疵。然而她舉止動作又極是洒然大氣,一如那滾滾濁世中胸懷天下的佳公子,全無一絲女兒之態。且她天生的淡漠中,又有一絲隱隱的威嚴,心志稍有不堅之人,別說是起什麼綺念,就是稍接近她一些,也斷然無此膽量。
他心底早已將尚秋水罵了數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還不知死活地道:「若塵兄,那顧清正在看著你呢!咦,怎麼其他人也都看過來了?若塵兄果然不同凡響,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來那雲中居三人也知若塵兄驚天動地之才,呵呵,看他們還敢不敢以為我道德宗無人。」
紀若塵思索片刻,笑道:「秋水師兄,其實這種勝負不過是意氣之爭,何必放在心上?我聽說雲中居擇徒極嚴,除非是秋水師兄這樣的大才,否則是不可能入得雲中居的,所以雲中居始終人丁寥寥。我道德宗可是有三千門徒,聲勢怎同?只消假以時日,壓倒雲中居乃是水到渠成之勢。秋水師兄不必多慮。」
尚秋水顯然也從未遇到過這等怪事,他幾番努力仍無法使紀若塵看到顧清,於是氣得雙眼一亮,忽然柔聲道:「若塵兄……」
在太清池另一邊,建有數棟高樓,背依蒼天,前臨闊湖,可謂巍峨壯麗,氣勢非凡。高樓紅柱灰瓦,雕樑畫棟。尤其是樓內門窗,雙面鏤空雕刻著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並施以朱漆描金。見此樓,不由頓生高樓畫棟耀人間之感。
這一句話尚秋水說得吃力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生從那櫻唇貝齒中擠出來的一樣。
※※※
顧清輕嘆一聲,拍了拍紀若塵的手,長身而起,就在書桌前展紙研墨,頃刻間揮就新詞一闋,看那字跡,銀勾鐵划,含鋒不露,隱有包容天地之意。
紀若塵只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剎那,痛苦就會鋪天蓋地而來,痛得他無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內的痛。紀若塵並不知道這痛究竟是些什麼,但他無法擺脫。痛多了幾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楚寒不知為何,面色似是微變,遙向樓台處一拱手,朗聲道:「那邊是道德宗哪位傑出高弟?何苦悋緣一見?」
石磯遙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背影,運起雲中居獨門秘法,以只能讓楚寒和顧清聽清的聲音笑道:「那人法訣變幻莫測,倒是沒有道德宗其他弟子的匠氣,真是讓人心動!」
剛聽顧清說紫陽真人允她查閱典籍時,紀若塵還有所懷疑,只是一來當時真人們都在與天海老人斗棋,他尋不到紫陽真人,二來第二天顧清依約登門時,懷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別是太清上聖,高聖,太聖三經。此三經只能從藏經殿中得來,至此紀若塵才知她確可以隨意取閱眾經,包括三清真訣在內。
他唯有望著那身影離去,卻不能動,也不能叫。
紀若塵于詩書上造詣有限,但這一闋詞讀罷,卻于空靈仙意品出一點寂寥之意,一時間竟然呆了。
就在紀若塵叫苦連天之際,似是生怕別人還不夠注意到他一樣,那顧清那淡漠得似是萬年也不會變化的臉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尚秋水又道:「可是話雖是如此說,但心中總是不大痛快。嗯,現在時辰已到,雲中居那三個傢伙應該正在太清池邊,走,我們且看看去。」
只一個下午過去,道德宗年輕弟子中有天份的,就只剩下了姬冰仙四個。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實質,盯著顧清,沉默不語,面上如有凝雷。這般直盯了一炷香時分,天海老人才緩緩地道:「你這三天一直待在那個什麼紀若塵居處?」
第一天時,紀若塵仍下意識的不敢去看顧清,或許是因為她的高深莫測,或許是因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至於此行結果究竟如何,她到底見過了顧清沒有,就誰也不知了。
紫陽真人面色凝重,手中拈著一顆黑子,沉吟良久,這才在白棋空中一點,然後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剎那之間,紀若塵只如被從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沒,似是被這天火引動,連體內都透出無法形容的灼熱強光!他就如處在一座燃燒的城市之中,周圍已沒了風,沒了水,有的只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其實真人們眼光是極厲害的,用不著真的論道比試,只見過了雲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門下沒有一人能夠過得了顧清那一關。
沙沙沙沙,有如春蠶食葉的一陣細聲過去,水榭閣三重樓高的輝煌主樓忽化作片片細沙,隨夜風而去,竟無一物留下,連那青玉地面、玄岩地基都消得乾乾淨淨。一時間,水榭閣中央所在,只餘下一個二丈余深的大坑。
在顧清那雙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紀若塵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一句時已細若蚊鳴。這幾句話底氣之不足,就連數歲孩童都會知道他在說謊。
紫陽真人年歲雖長,但雙手如玉,內溫而外潤,此非是保養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獨自立在烈焰中的千萬年,又是怎麼回事?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是接續剛剛的一刻,還是已是千萬年後?
除姬冰仙外,李玄真等皆心有不忿,一一找上門去。結果李玄真和明雲都未能過了石磯這一關,尚秋水好不容易抓住石磯一個疏忽,僥倖過關,才得以進石磯等人所居的水榭閣。內進花閣中,楚寒正自賞畫,見尚秋水等人入內,不覺面有訝色。
這聘禮,下得可就有點大了。
「好好!你沒說,你剛才只是說昨日姬冰仙已經見過了雲中居弟子,回來后就閉關不出。其實她輸一次也很正常,畢竟她修道時候不久,論真元道行,自然不如那些了修了幾十年的人深厚。」
面對如此對手,姬冰仙輸得其實一點都不冤。
……〗
紀若塵嚇了一跳,連喚了幾聲秋水師兄,才算把他給叫了回來。尚秋水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又向石磯望了幾眼,方才一聲長嘆,道:「我曾與那石磯對面交鋒,都未能看出她的異常。若塵兄只看了一眼,就已窺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這三天中,顧清真的是陪著他清修苦讀,參研大道真義。紀若塵知她年紀與己相仿,但無論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籙,還是仙籍傳說,玄玄之學,顧清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其淵其深,直不見底。在紀若塵畫符或者靜坐片刻時,顧清也偶有動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處,把個紀若塵看得心驚膽戰。
人心最柔弱的時候,就是命運未定之時。此時真相即將大白,紀若塵反而不再慌張,他默默取下頸中青石,遞與了顧清。
顧清負手而立,遙望著太清池另一側高樓上那背對著自己,正欲離去,卻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二十歲的紀若塵,再看白雲蒼狗時,心境已然不同
尚秋水那一子其實大有學問,非但以真元維持浮空,又依當時天干地支,據好了方位。若楚寒應對時稍有不慎,落錯了時候方位,再想維持黑子浮空,不免要多耗許多真元。但若只考慮方位真元,棋弈錯了,自然也是一個輸。是以這一局棋,較的是棋藝、真元和卦象三項功夫。
紀若塵啊了一聲,轉而望向尚秋水,訝道:「秋水兄既然與石磯交過手,怎麼還會有這等評價?我看石磯表相上雖然秀麗無疇,可是本性卻是至陰至狠,絕對是罕見的凶物。就是在這裏遙遙看上幾眼,也能感覺到她的凶厲!奇怪,雲中居怎麼說也是正道名門,怎會將石磯這種東西收歸門牆?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絕不符合正道要求,何況我雖然看不清她本體為何物,但非我族類,這卻是可以肯定的!」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年齡相合,人品俱佳,相處又甚歡,貴派我宗也算是門當戶對,難得天海道兄攜徒前來,倒是成就了一樁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貧道也虛長几歲,還為晚輩們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將小徒與顧清的婚事定下來吧,也是我正道一樁盛事。」
尚秋水等知楚寒言下之意是想見顧清,得先過了他這一關再說。至於明天共賞道德宮時再見,可就完全不是那個意思了。
石磯輕輕一笑,道:「人家只用雜而不純的道法,可就擋住了你的八瓊真咒,這又怎麼說?」
尚秋水啊了一聲,就此獃獃地看著紀若塵,再無聲息。
顧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無須擔心。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顧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應了吧。」
紀若塵知他所言不差,金仙大道法門雖多,但諸法殊途同歸,皆首重悟性,與修道年歲並無太多干係。既然大家修道皆過了十年,那麼多兩年少兩年,其實已無多大幹系。只是紀若塵敏銳,立刻抓住了尚秋水話中透出的一線玄機,當下追問到:「你們?」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與三位門徒分開,只是與道德宗幾位真人沒日沒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場,石磯等人反而可以了無顧忌,放手施為。果然三位愛徒不負他厚望,輕描淡寫的就將道德宗年輕一代弟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是。」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塵兄,不必客氣,請坐。」
古岳,名山
紀若塵猛然一震,長出了一口氣,臉色方才紅潤過來,猶心有餘悸地道:「好一個凶厲陰狠的東西!」
不知為何,顧清一站起,紀若塵就覺得坐著渾身難受,不自覺地也跟著站了起來。聽得顧清的話,他道:「剛剛去太上道德宮取幾本道藏回來。顧清小姐等了很久嗎?」
但此事仍然顯得十分古怪,顧清身為雲中居高弟,翻閱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無禮,更奇的是紫陽真人居然會答應!紀若塵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似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尚秋水眼睛一瞪,道:「若塵師兄,你有多久未出來走動了,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雲中居這次來的三位弟子中,年紀最長的楚寒也不過修道十五年,其實比我們多不了兩年。何況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我們只是坐而論道,自然知道高下,當然不會學那些下乘門派,要靠鬥法較技、比拼修道年頭才能分出上下。」
若這門婚事真的成了,的確是轟動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雲中天海就由登門挑戰變成了送人上山,豈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紀若塵不禁啊的叫了一聲。
天海老人幾縷殘發無風自舞,一字一頓地道:「我雲中居秘法無數,玄黃寶錄哪一點比三清真訣差了,要去讀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陽真人今日以此為聘,已然向我提親了!!」
只在剎那之間,她猶如從天上降落凡間,引得雲起風動,瞬間的氣息變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數十道灼灼目光頃刻間都落在了她身上。
紀若塵身影忽然一片模糊,雙手如鶴翼提起,十指開合間,帶出片片殘影。剎那間他身周如煙花綻放,不住爆起絢麗火雨。
然而一切都已改變,在那場幻境中改變。
紫陽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長眉立刻一跳,盯著棋盤沉思片刻,方才展顏一笑,道:「你這著雖然凶極險極,可是劍走偏鋒,非是王道。這一局棋想翻盤,我看是無望。弈棋如修道,相差一點,可就是天淵之別啊!呵呵,紫陽道兄,你棋力雖與我相去無幾,可是幾天弈下來卻是九戰九敗,由此可見一斑!」
顧清再打量了一下書房,若無其事地道:「若塵兄獨居苦修,這份心志是令人佩服的。左右我還要在道德宗待上數日,這幾日中,我就來陪若塵兄讀書清修,你看如何?」
紀若塵的心剎那間懸到了嗓尖!
此時石磯似是覺得氣氛不對,忙在一旁插道:「師兄何必動怒呢?顧師妹想必是另有所圖……」
紀若塵早已成功從幻境中脫出,恢復了行動能力,可是他此時恰如芒刺在背,數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紀若塵默然片刻,終於長嘆一聲,知道秘密揭開的一日終於到來。不管怎樣,能夠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預期。這顧清道行深不可測,紀若塵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拚死之志,也無逃脫可能。
紀若塵笑了一笑,道:「這都瞞不過你。前兩天偶有所悟,所獲頗豐,恰好有所進境。想來是運氣好吧!」
紀若塵倒在椅中,張口結舌地看著顧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縴手一翻,輕輕在紀若塵手背上拍了一拍,柔聲道:「若塵兄,方今之世,行當大亂,你我凶劫均是極重的。我看你心志如鋼,極懂韜晦堅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氣殺意,想來殺伐果狠也非難事,只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卻還不夠。你陰柔隱忍有餘,剛烈果敢卻是不足。若塵,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時時處處都只想著隱忍用謀,也當有十盪十決的豪烈才是!」
天海老人倒沒注意到,其餘幾位觀戰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強忍著笑。
終於,顧清微笑道:「聽聞若塵兄有一方異寶青石,不知可否相借一觀?」
「時間倉促,不過是讀過了三清真訣太清訣中的幾篇。」
書房中還有一人。
他這邊憤世嫉俗地指責了半天,紀若塵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尚秋水微覺訝異,轉頭一看,見紀若塵正自盯著石磯,幾可說是目不轉睛。尚秋水臉色登時略變,可是他立刻發現紀若塵臉色蒼白,表情有異,不似是被那妖精迷住了心竅的模樣,忙問道:「若塵兄,你怎麼了?」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紀若塵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剛剛那些紛至沓來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覺到,那一雙灼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後。
道德宗上上下下皆知天海老人來意不善,有許多弟子年輕氣盛,又素來以第一大派自居慣了的,聞知下皆躍躍欲試,想要考較一下雲中居弟子的道行。雲中居盛名久播,敢去試試的,自然都是道德宗內年輕一代的才俊。雖然雲中居遠來是客,諸真人有嚴令不得鬥法,不過論論道總是可以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心性仍其純如紙,雖然這張紙非是白色。
紀若塵張口結舌,呆立良久,這才搖了搖頭,掩上了院門。
天海老人滿面紅光,笑得極是歡暢,道:「此子一落,滿盤皆活。紫陽真人,這一盤你怕是又要輸了呢!」
誰言仙道漫輕塵,將知我身續前緣
「可是……」紀若塵眉頭緊鎖,似是斟酌不定用詞,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師兄,你覺得那個顧清真的在那裡嗎?」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與紀若塵相處一久,尚秋水似是有些顯出了本性,越發的嫵媚起來。就連這一句故作老成的批評,也說得隱有蕩氣迴腸之意。
紫陽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著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顧清今年芳齡幾何?」
賞松濤悅耳,觀鶴影翩躚
入夜時分,冰心居木門一開,姬冰仙帶著淡淡寒氣飄飛而出,轉眼間來到了雲中居眾人居處,徑直向內闖去。尚秋水等人皆知姬冰仙素喜獨來獨往,因此只有遠遠跟著,不敢過分走近。哪想到還不到一盅茶的功夫,雲中居弟子所居的水榭閣大門一開,姬冰仙竟然飄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