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四十八章 風暴(九 下)

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四十八章 風暴(九 下)

證據確鑿之下,擎肘的人會是誰,不用問,大夥都知道答案。房間內剎那間更顯肅靜,十幾雙眼睛同時落到了張定的臉上。
「忽必烈已經誅殺了乃顏,穩定了遼東。蒙元即將以傾國之力與大宋決戰,如果咱們不再決戰之前把所有權力收歸大都督府,把後患解除掉,一旦在關鍵時刻出亂子,幾年來的苦功都要毀於一旦。這次行動,只能幹凈利落在最快時間內解決所有問題。不能拖泥帶水,給伯顏和忽必烈留下任何機會!」參謀長曾寰的語氣也有些急躁,單從軍事層面上,他對蒙元兵馬無所畏懼。但把軍事和政務攪在一起,參謀部的勝算就少了一半。因為以目前這種事態,保皇者就像一枚地雷,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于暗處拉響。一旦響了,造成的損失則遠遠大於元軍。
「要是,要是有人擎肘呢?」楊大眼以極低的聲音追問了一句。
「永絕後患,恐怕不那麼容易吧?」福州,破虜軍諜報司總部,監察院正卿在燈下冷笑。
「不過,明天一早會有批在贛州會戰受傷的將士來泉州療養,人不多,百十來號。帶頭的是王石和張萬安兩位校官,大夥估計都認識!」關若飛不忍見眾人失望,低聲「透漏」了一個秘密。
幾滴豆大的雨點砸在碎花玻璃窗上,砸得玻璃「啪、啪」做響。憋了一夏天的暑氣即將散去,隨著風,是絲絲的涼。
「劉院長和陳總監覺得時機還沒到,如果現在咱們就收網,撈上來的全是小泥鰍。你儘管放心大胆的去輸,杜大人那又撥過一筆資金來,足夠你們輸上半年的!」身材稍矮的中年人笑著,引導大眼酒鬼走入正對樓梯的客廳。
泉州城的后夜很安靜,除了河岸邊的工場外,大部分房間都熄了燈。喧囂了一天的城市在此刻才露出本來面目,中心處,陳舊的舞榭歌台在陳舊中追憶著昔日的輝煌,城外圍,新式的高檐飛甌在新穎中追逐著明朝的亮麗,重重嶄新與殘破相間,演繹出一個時代別樣的風景。
「王老實和張狗蛋吧,這兩個傢伙,什麼時候換了大號!」杜瘸子想了片刻,不滿地罵道。
「可有盼頭了,不然,別人還以為咱大都督府是豆腐做的,誰都能上前掰一塊下來!」楊大眼高興地說道。
諜報司總監陳子敬坐在他對面,參謀長曾寰靠近他下首,戶部尚書杜規拖著肥敦敦的大腦袋坐在陳子敬身邊,除了老儒陳龍復,文天祥身邊的重要文職幾乎全聚在了這裏。
「表少爺回來了!」有人在樓道里通報。
「大夥近幾日不要去醫館,免得讓陳老賊發覺!」待大家高興勁過去了,諜報總管張定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房間中央。
「當探子的活不是人乾的,與其天天在賭場耗時光,我寧願回前線殺韃子!」酒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悻悻地抗議。那是在圍殲索都之役留下的,從傷好之後,他就被迫離開了破虜軍,被迫在泉州城內當了一個有名的爆發戶、爛賭鬼,在南洋航線擁有兩條貨船的楊大眼。
屋子內立刻恢復了寧靜,關若飛等軍人站成了排,楊大眼等細作也收起了笑臉。眾人高矮不一,衣衫斑雜,倉卒間站在一處,卻隱隱帶出了一股百戰雄師的兵威來。
「我們這次來的任務主要是保護丞相大人此行安全,各位都是破虜軍前輩,有什麼建議儘管提出來,關某誠心向諸位求教!」關若飛的態度很客氣,言談間卻不著痕迹地點出了自己的任務。
「後患在哪,咱們都很清楚。皇宮裡那位爺只要不安靜下來,陳宜中去了,還有張宜中,李宜中,趙宜中跟著來。可文大人他答應去泉州與皇帝議事,配合大夥引蛇出洞,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如果咱們再提出把皇帝軟禁起來的計劃,估計,每個人都得被他打上幾巴掌!」陳子敬抬起頭,幽幽地回答。
「是啊,陳宜中的日子到頭了!」有人幸災樂禍地說道。跟王老實來療傷的都是軍官,每個人下到新兵營去,都可以帶起不少人馬。有一標奇兵在側,陳宜中即便再狡猾,也翻不起風浪來。
他追求的目標是平等,是從眾,而不是大權獨攬。他的理想是建立一個相對公平,並且每個人利益都能得到最大程度保護,人人都有議政權力的國家。這種國家裡,執政者只是順從多數人的意志尋找正確方向,而不是一言九鼎。
「如果大夥都推舉他做皇上,請他乾綱獨斷呢?」杜規低下頭,又喃喃地嘟囔了一句,「咱們得快一些,伯顏不可能在荊湖老等著!」
「我說大眼兄弟,你可真不知足,張大人這裏出錢由著你去賭,你還挺不樂意。要不咱倆換換,你去陳宜中家門口擺攤子賣水果,我替你去賭場里輸錢!」一個瘸了條腿的漢子趔趄著走上前,跟楊大眼打招呼。
客廳內極為寬敞,四面里都有窗,透過窗口向外望,半個泉州城的風光盡收眼底。如果有人在窗口處架上幾門小炮,臨近十幾條街,就全處在了炮火打擊之下。
在往日最破敗如今卻漸現繁華的柴市巷街驢糞衚衕,一座新式宅院里依舊透出隱隱燈光。宅院的主人顯然是個爆發戶,院子佔地面積很大,門面卻修得極窄。院子裏面的新式小樓東一僮西一棟排列的亂七八糟,既不附和陰陽五行,又不顯正派大氣。每一座小樓的窗戶都窄而高,搖曳的燈光就從細長的窗口中照出來,照亮迷宮般的院落。
一道穿窗而來的閃電照亮了諜報總管張定滿是倦容的面孔,從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眾人終於看見了幾分絕決。
「怎麼樣,楊兄弟,今日得手氣如何?」頂樓,一個身材稍矮,臉色有些疲倦的中年人迎上前問道。
這遠遠達不到大夥先前的期待,在文天祥支持引蛇出洞計劃之前,陳子敬的諜報司和劉子俊的監察院,都得出了所有保守實力勾結到一處,即將不擇手段顛覆新政的結論。誰料到事情一路發展下去,因循守舊者也鬧得雷聲大,雨點兒小,最後只有陳宜中等十幾個人堅持行動。
眾人的士氣立刻被鼓舞了起來,王石和張萬安他們不清楚是誰,但王老實和張狗蛋的名字卻如雷貫耳,特別是王老實,刀劈索都,萬馬軍中剁了達春的帥旗,英雄事迹早已傳遍了福建和兩廣。街市上,無數商販自稱是王老實的高鄰,連家門位置跟他隔著幾個村子的人,都在自己的招牌上寫上「鐵血百夫長同鄉」七個字充門面。
聞此言,在座眾人俱是一愣。這不能不說是個好主意,對於很多打著老儒、新儒的投機者和禮教綱常的捍衛者來說,他們只在乎頭上有沒有一個皇帝,實際上並不在乎皇帝姓什麼,由誰來做。
「熱!」酒鬼拉開領口,讓夜風冷卻自己堅實的身體。遠處,海天之間隱隱有電光在閃,預示著一場夏日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幾道電火照亮窗口,照亮他鎖骨與脖頸之間恐怖的疤痕。
「依杜某之見,莫若給文大人披一件黃袍。黃袍子一批上,那些罵文大人是曹操的,十個裡九個會跪下來,大呼吾皇萬歲!」杜規彷彿被雷聲從夢中驚醒,晃了晃大腦袋,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句。
屋子角,幾個新面孔也跟著站了起來,向楊大眼抱拳施禮。這幾個人他不認識,但從對方的骨架和抱拳的動作上,楊大眼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韻尾。
細作頭目們有些失望了,想對關若飛抱怨幾句,卻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不過是奉命行事。一個個垂頭喪氣,小聲嘀咕著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酒鬼在僕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院門。院子的布局雖然亂,卻絲毫不影響酒鬼的認路技巧。東搖搖,西晃晃,順著一條條燈光的影子,酒鬼跌進了院落中央靠後看上去最醜陋也是最結實磚石建築。
幾個細作頭目紛紛插言,都認為大都督府早該對陳宜中等人採取行動。他們本來都是百丈嶺下來的破虜軍老兵,眼看著其他弟兄在前線真刀真槍與韃子拚命,自己卻換了什麼大眼睛、二疤瘌、鐵匠公、劉半仙等假名,終日跟一幫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叫勁兒,心中那股膩歪的感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在大都督府再三承諾,驅逐韃虜之後,必將大夥的功績見於天日之下,眾人才勉強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王石?張萬安?」楊大眼等人心裏一陣犯迷糊,這兩個名字給人感覺很熟,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印象里影影戳戳地又幾個熟悉的身影在那裡晃,卻與名字根本對不上號。
「得了吧,就你杜瘸子那幅模樣,韃子的人三天內就把底細給你刨出來。」楊大眼笑著反擊,順便拱手向屋子內其他人打招呼,「張鐵匠、劉大騙子,孫二疤瘌,你們今天都收工了。買賣怎樣,開張了么?」
這麼多年來跟在文天祥身後,他眼裡早已沒有了趙氏皇帝,心中也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讓文天祥來做皇帝,是不是所有錯綜複雜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但每次他都清醒地告訴自己,這不可能,文天祥,特別是百丈嶺后清醒過來的文大人,絕不會容易一件黃袍披在他自己身上。
「大眼,這是關若飛關校尉,其他幾個都是破虜軍的都頭,陳舒、王得志、李可望……」張姓細作總管將陌生人的名字一一介紹,「大夥就等著你回來了,大都督府那邊,已經有了整個行動計劃!」
咯嚓,一道電火,照亮所有人的臉。
帶著濕漉漉味道的風掃過天際,吹得窗外的柳樹往來搖晃。枝條在風中飛舞瑟縮,彷彿對即將到來的夏日風暴,懷著萬分恐懼。
樓道里的空氣有些熱,這是夏日風暴來臨之前特有的煩悶。濕粘粘的感覺讓酒鬼不知不覺間加快了步伐,咯噔、咯噔的腳步聲由下而上,順著扶梯走過二樓,轉過三層,越行節奏越輕快。待雙腳踏上頂樓底板,酒鬼的身體已經站得筆直,渾身醉意也跟著一掃而空。
「對,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幾乎人人都想開染坊了。嘴巴里吃著大都督府的供奉,手裡卻接著北元的交鈔,這日子也過得太滋潤了!」
「綜合各處發回來的情報,文丞相到泉州之後,陳宜中必然會發動。屆時韃子安插在泉州的細作也將有所動作。因此,諜報司府命令我們,務必保證文大人安全,同時將韃子的眼線、細作一掃而光,永絕後患!」泉州諜報總管張定揮了揮手臂,做了個重拳出擊的架勢。
「別提,悖透了。帶去的銀錢輸了精光。臨走還跟那個樂太監在二樓高間耍了一把,又白送給了他十幾個銀幣。」楊姓酒鬼瞪著一雙毫無醉意的大眼睛,嘻笑著答道,「算上今天輸的,這個月我輸給陳九、張可望、朱漢國還有那個什麼劉軍劉總管幾個將近一百五十多個銀幣,再加上底樓兄弟輸的那些,劉院長和陳總監要是再不下令動手,咱們就得賣宅子賣地了!」
「這恐怕不太容易,文大人堅持的是平等,堅持的是從眾而不是乾綱獨斷!」想了一會兒,曾寰低聲議論。
幾個綽號各異的同僚笑著還禮,皆搖頭道:「就那麼幾頭爛蒜,再沒見什麼大魚!枉費了咱諜報司下這麼大功夫!」
「這下,陳賊可是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張鐵匠興奮地直搓手掌。輪大鎚的日子太久了,他做夢都想重溫掄斷寇刃的滋味。
又一道電光照亮劉子俊陰寒的面孔,他的聲音伴著隨即而來的驚雷,在屋子內炸響:「所以,咱們只能冒一冒險,順水推舟,給皇上加把勁兒!」
窗外閃起的電火照在他的臉上,清晰地照亮了他失望的神色。對手的表現太讓他不滿意了,從目前收集到的情報上來看,以陳宜中為首的保皇勢力要與大都督府拚死一博。蒙古人也有細作參与了此事。但大夥最想抓到的把柄沒抓到,小皇帝趙昺目前最大的錯誤只是縱容陳宜中聯絡大臣聯名彈劾文天祥,根本插手安排刺客的事。趙昺的兩個老師,陸秀夫和鄧光薦,一個態度曖昧,另一個正星夜向泉州趕,態度也不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