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外志》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回 鄧士載爭功行險計 劉季明慮敗求奧援

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回 鄧士載爭功行險計 劉季明慮敗求奧援

那頓晚宴,鄧艾喝得大醉,從酒後的表現來看,其實他對偷渡陰平的計劃也並沒有十足把握。幾盞下肚,這位朝廷宿將就翻著白眼,氣哼哼地拍桌子:「艾久鎮西陲,最悉賊情,而晉公不用,反聽鍾會。鍾會何如人也?倖進小人而已!今為國家事,艾不惜身死,倒叫小人取了功去,好不恨煞人也!」說也奇怪,這傢伙喝醉以後竟然倒不結巴了。
那老鼠聽到我這話,慌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是連連磕頭,求告說:「此去倘能成功,死便死了,恐怕到不了蜀地,性命不保,輕如鴻毛。還請使君救我,從此結草銜環,以報使君大恩!」
於是我不禁由衷地欽佩鄧結巴,直起身來朝他深深一鞠:「將軍是朝廷柱石,千萬保重呀。仆在此預祝將軍旗開得勝,長驅入蜀!」
這一日黃昏,我正在帳中飲酒。那廣魏毛太守的是妙人,這種窮山惡水之中,他竟然還能找到幾個相貌勉強看得過去的村婦前來侍奉我。我對那些村婦並無興趣,不過有女人斟酒、鋪床,總比叫親兵干要來得愜意。
我生性不好讀書,偶爾翻上幾本,只為了應付王經之流「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的問題。因為隨著年齡的成長、閱歷的增加,我越發覺得古人所言,每多屁話,是根本信不得的。
這傢伙,開口閉口都是國家,是呀,國家是很重要,但如果自己身死名滅,國家又於你何所用?從來這種大義凜然的傢伙,就算不被敵人亂箭射死,也會被同僚亂箭射死——我倒還沒有想射他,我現在想射的是鍾會。
不管鄧艾偷渡陰平究竟主要為的什麼,是為了國家,是為了自己,或者純粹想和鍾會鬥氣爭功,他這種不惜命的衝動很使我感覺震撼。雖然我本人不是仁人、勇士,但我從來最佩服仁人或者勇士,即便明知道這種人沒有好下場,或者這種人會擋自己的路——當年宮門驚變,倘若王經不是報訊於我后就想閃人,而是打算和我並肩戰鬥(當然,我不會和他並肩戰鬥),說不定我在捉下他以後還會灑下兩滴同情的眼淚,而不是神色輕蔑地就把他押上死路了。
婦人剛暖了酒遞上來,我才喝了一口,突然帳外有人報說:「劉都尉遣使來,有機密報告大人。」我聽了這話,心底不由一震:「鄧艾果然被蜀人全殲了么?」急忙推開碗盞,喝令說:「速速命其進帳!」這一聽不要緊,使者所言,讓我如同五雷轟頂,竟然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劉睿涕淚橫流,對我說:「陰平路狹,進難退更難,睿之去也,恐再難見使君,聆聽教誨,是以悲戚。」哦,原來這傢伙是怕死,不肯實說,反而藉口說是怕再見不到我而傷心。我在心中冷笑,臉上卻毫不表露出來,反而假裝誠摯地安慰他:「季明,你我份屬君臣,實為摯友,此去倘有萬一,卿的老母妻兒,都由某來供養。卿且放心去罷。」
這傢伙還想去走陰平小路,他的失心瘋還沒好么?但更令我感到驚異的,是司馬公竟然同意了他的計劃。怎麼了,連司馬公都急成這樣了么?
我不但彙報自己的情況,順帶還說說鄧艾和鍾會軍中的情況。當然,對於友軍的情報,不能分說得太過細緻,否則司馬公會疑惑了:「鍾、鄧軍中事,王元宗如何曉得備細?」我在那兩個傢伙身邊都安插眼線的事情就會暴露。從來君王最喜歡往臣下身邊安插眼線了,但同時最反感臣下往同僚身邊也如法炮製。
劉睿就這樣不情不願地跟著鄧艾去走陰平小道了,我照常在橋頭吃吃喝喝,消耗糧草。眼看天氣越來越涼,糧草將盡,寒衣不足,看起來不等鄧艾傳回來全軍覆滅的消息,司馬公就該下詔退兵了。唉,最終還是沒能平滅蜀地,但好在沒讓鍾會成功,我且看他回到朝廷,還能怎樣為自己辯解。
我在這裏臉色陰晴不定,劉睿那裡卻面如土色,話音顫抖地對我說:「鄧、鄧征西想請使君和他同、同走這條小路……」這說話結結巴巴的,幾乎就要變成了鄧艾的入室弟子——結巴幫結巴傳話有什麼意義?
古語又雲:「兒行千里母擔憂。」其實將行千里君更擔憂,既怕你不遵節度,又怕你吃了敗仗,最怕你不遵節度還外帶吃了敗仗。即便因為前線局勢瞬息萬變,你不可能事事凜遵君主的遙控,也應該預先為自己想好申辯的理由,而不能用「有所不受」的屁言古語搪塞過去。
牙門將許儀乃是壯侯許褚的兒子,世代將門,國之宿舊,結果鍾會派他當先鋒,故意找點小過錯當場就給砍了。以鍾會「使持節」的身份,他最高就能斬到牙門將,於是就找一個牙門將來斬,以立威攝眾。他的想法我是了解的,也是贊同的,並且據說效果也很好——杜武庫密信中曾備述此事先後,說:「會常恐久在幕府,未統大眾,將吏所不服也,於是令斬許儀,自此三軍震恐,人不敢言,而其令必行,其禁必止也。」
當晚,鄧艾喝得酩酊大醉,被小校扶出帳外。他前腳才走,劉睿「撲通」一聲就跪倒在我的腳前了。我萬分驚詫,扶起劉睿,問他:「季明,此是何意呀?」
我只有這般寫道:「近聞鍾鎮西斬牙門將許儀,不識何故?鋒矢未交,先殺宿臣大將,可乎?鎮西明睿忠藎,料不辦此。」
固然,司馬公力排眾議,獨聽鍾會,發動十八萬大軍征蜀,如果不能成功,威信會大為降低。但一來我軍已得漢中,也算是取得一定勝利了,足可向朝廷內外交代,二來可以把責任都推在統帥鍾會的頭上嘛。司馬公為什麼還要堅持伐蜀,甚至不惜採用鄧艾的懸危之計呢?他是要保鍾會嗎?
我正色道:「卿怎知必死?汝以為鄧艾何如人也?」劉睿回答說:「國之宿將,忠勇無二。」我繼續問他:「鄧艾所計,在你我之上,彼既言陰平可渡,大功可成,汝還有何憂?」劉睿分辯說:「便鄧征西也萌死志……」我冷哼一聲:「戰場之上,慮死能生,貪生必死。鄧艾能慮死,其成功必也。況朝廷撥你在他麾下,我又如何調動?」
首先說明攔姜維不是我該乾的活,如果鄧艾能圍住蜀賊,我根本就不會犯錯誤。扎完鄧艾一槍,我隨即為自己辯解說:「臣知姜維北進,意在橋頭,然若不尾隨之,是迫彼必入雍州也。鄧艾與臣盡起雍州銳卒南征,隴上空虛,倘維竟指長安,國家大事,恐不可言。兩害相權,臣故取其輕者,然計議不周,終使姜維東遁劍閣,臣之過也……」
鄧結巴拿出兩封密信來給我看,一封是他上奏司馬公,極言不可退兵的信,另外一封是司馬公的回復。我越看越是心驚,只見上奏說:「今賊摧折,宜遂乘之,從陰平由斜徑經漢德陽亭趣涪,出劍閣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奇兵沖其腹心。劍閣之守必還赴涪,則會方軌而進;劍閣之軍不還,則應涪之兵寡矣。軍志有之曰:『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今掩其空虛,破之必矣。」
我知道鍾會且拿不下劍閣呢,他一日一信前來催我,我找種種藉口就是不去。劍閣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就算沒有鄧艾提醒,我也明白這點。鍾會十二萬人打不下劍閣,我這三萬人加進去照樣打不下,反而白白當了鍾會的替罪羊甚至是送死鬼——傻瓜才會去呢!
站在外將的角度上,鍾會這麼干是不得已,但站在君主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此事大是可疑,並且可惡。我不明著反對鍾會這麼干,反而為他辯解,說他「料不辦此」,其實潛台詞很明確:「真正的忠臣不會那麼干,如果鍾會真的那麼幹了,那他就一定不忠。」
我相信鄧艾、鍾會之流,未必曉此,尤其是鍾會,好不容易從幕府之吏外放為統帥大將,其囂張跋扈之態,我相隔數百里都能聞得出來——嗯,其實不是靠鼻子聞,是靠杜武庫等人傳遞的消息,以耳來聞。
不過倒也多虧劉睿,他那副熊包樣反倒讓我逐漸鎮定了下來,我心說輸人不輸陣,驚詫、恐懼、擔憂,各種情感都不能在同僚面前輕易表露出來,否則就被人看小了。於是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盡量使自己的神情和緩下來,然後從容不迫地對鄧艾說:「既然晉公從了將軍所請,將軍就請去吧。羡在橋頭,為將軍警戒後路。然晉公並無旨意要羡與將軍同行,羡不便相從。」
我在這裏東一封信給司馬公,西一封信給北平亭侯,不外乎給兩位主子留下個印象:南征三將,鄧艾是有本事的,鍾會也有本事,但此二人都不大可靠;只有王元宗雖然功勛不如上述二將,但能縱覽大局,考究周詳,更難得是忠心耿耿,才應該付以重任。
我可不能向那兩個傢伙學。鄧艾久在外鎮,對於他擅專之舉,司馬公早就習慣了,鍾會信用正隆,一時抖起威風,司馬公也未必會在意,但以我之能,以我之信,還是隨時把前線第一手資料恭恭敬敬地上報給司馬公,才是為官的正途——想釋君主之疑,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忠誠面目隨時展露在君主面前,不必要真實,但一定要徹底。
比如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從古至今,就不知道誤了多少書蠹,傷了多少性命。從來君王命將,那是因為信將,可是不命則已,一命之下,信任感從此就要大打折扣,若敢在這個時候還「有所不受」,猜忌如箭,自然會把你射個透心凉。
對於自己退避橋頭,把姜維放走的錯誤,我當然會給自己找藉口,但這藉口不能太過圓滿,從來君主不怕外將犯錯,就怕你文過飾非。我上奏說:「姜維破鄧征西圍,不直下橋頭,而出孔函谷以逼雍州……」
我就單等著司馬公下令,陣前換將,或者乾脆全軍撤退,平平安安回我的長安去算了。
劉睿一聽我救不了他,當場不顧官體地嚎啕痛哭。我拍拍他的肩膀,放緩語氣,安慰道:「不要膿包相,好好跟著鄧艾,選那慣於爬山的士卒,遇有危難,便來報我,我定發一旅師前往救助,可勿憂也。」嘴裏這樣說,心裏可在想:「那山高路險的,等你的求救使者跑到,你屍體早都涼了,我才不會冒險去救哪!」
其實我並不擔心劉宙一旦反正,會被姜維那大胆粗心漢或者董厥那趨迎奉承鬼看破,我擔心的是他那裡一打開劍閣大門,鍾會浩蕩入蜀,我前此的種種計劃全都泡湯。為了扳倒鍾會,或者起碼不讓他更立功勛,犧牲一個大貓又有什麼可惜的?
鍾會圍攻劍閣,整整一個月,或者強攻,或者誘降,百計莫克。大貓曾經派人潛出小道,送來密信,問說:「劍閣不開,大軍必退,宙無尺寸之功,奈何?」惶急之態,溢於言表。我回復他說:「國家重師南征,已得全漢,何可遽退?卿毋憂急。今姜維、董厥等都在劍閣,卿欲反正,能保必成耶?機會不到,妄動罹患,卿其慎之。」著力將其穩住,要他不可輕舉妄動。
我在給司馬公寫信請罪的同時,還寫了封密信給北平亭侯,把心裏所想,老老實實合盤托出:「鍾會在外立威,擅殺許儀,犬馬諸將吏,其志不在小也,若得全蜀,其誰可制之?故臣縱姜維東還,以扼鍾會,使不能竟全功也。君侯可伺機言于晉公,單身無重任,請以他人易鍾會。」
這些天,北平亭侯和許璞等人都有信來,說鍾會久圍劍閣不克,糧草將盡,朝中大老都建議司馬公儘早退兵為好。杜武庫也來信說:「聞朝廷有退兵意,會終日彷徨,寢食俱廢。」看得我這個開心呀。正打算收拾行裝,隨時做好接詔退兵的準備,突然某天上午,鄧結巴又帶著劉睿等人跑到橋頭來了。
鄧艾和劉睿兩個人磕磕巴巴地勸了我半天,我始終不為所動——那麼危險的道路,想走你自己走,何必要拉我墊背?我傳令下去,大擺宴席,為鄧艾送行。
我心中栗六,指點著地圖警告鄧艾說:「山險路狹,輜重難過,輕身而行,倘為敵扼守要道,進退兩難,恐有覆滅之虞。將軍何苦行此險計?」鄧艾聞言,一挑眉毛,回答說:「國家聚眾南伐,不盡全功,士氣必挫,牽動全局,其險萬倍于、于……于陰平之險、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