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章 骨勇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章 骨勇

可宋陽不能再待在紅波府,否則他給公主治病十來天,公主突然死了,鎮西王非得把他千刀萬剮不可。
宋陽幾乎都不記得這世上還有謝孜濯這麼個人。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小捕的病上。突然蘇醒、認出心上人讓小捕情緒激動,宋陽及時出手讓她昏厥過去,並未造成惡果。
抱了一會兒,宋陽把小捕放回榻上,順勢抹掉了自己的眼淚,轉回頭對任初榕道:「我開方、你抓藥,現在就治病……」說著,停頓片刻,他又輕聲勸道:「你也別哭了,沒事。」
不止抹去本來面目,連身形都改變了,扮好后宋陽匆匆出門,直奔紅波府,任初榕早都在等候了,可是在見到他的時候還是略顯遲疑,扮得的確出色,承郃郡主完全吃不準,來人究竟是不是宋陽……
任初榕望向宋陽,目光徵詢。宋陽點頭:「那就配只雞腿吧。」
……
下一刻,小捕忽然笑了:「是你。」
「因為他就沒把那兩個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仇人就是仇人,僅此而已。他不覺得皇帝有什麼不能殺、殺不了的。所以來日方長,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下次不行還有下下次……有命就有戰,活著就勇敢,這都不算骨勇、什麼才能算作骨勇。」
小捕號啕大哭,毫不計較這樣激烈的情緒,真的會要了自己的性命。
拚命壓抑著,在他耳邊大哭,會吵得他頭疼吧……可哪又壓抑得住。
宋陽與小捕重見紅波府的時候,燕國兩路反賊的魁首,顧昭君與帛胖子,已經抵達南理北界,兩個人的手下都已趕到,接應到各自的首領。
還不等郡主點頭,小捕趕忙插口:「想吃兔子肉……特別特別想吃。」
帛先生和聲細語,嘮嘮叨叨,絲毫沒有覺得自己話太多的意思:「第三么,先不說十八年前的婚約現在還做不做得數,就我這雙狗眼看著,覺得兩個娃娃般配的很,讓兩個娃娃先處著看看,要是能成,可也算了卻了謝大人、付大人生前的一個心愿不是。」
帛先生笑了,這次不是寒暄虛偽,而是眯起眼睛,從眼到心,顯出一份真真切切的笑意:「只要景泰不死,姑爺就沒完沒了?這可好得很了,我還真有些擔心,怕他只是少年氣盛,一股勁過了就算了。另外,我還有個念頭,想請您老給指點下。」
「想吃肉。」小捕可憐巴巴,說話時嘴巴都癟了,委屈的要命,大病初愈飲食要清淡,這些天里她光喝粥了。說完,還嫌不夠似的,鍥而不捨的重複:「想吃肉啊。」
「氣勇」更高一籌,能在發怒同時保持清醒,做出有效判斷,不過「氣」一消「勇」也就散了,鼓舞時能勝出,但終歸勇氣有限難以持久,校尉之勇,堪於一戰,算是中品;
再過七天,不用再行針用藥了,小捕已經病患盡去,只剩身體虛弱,尤其可喜的是,玄機公主又會覺得餓了,躺在床上美滋滋地:「胃口火燒火燎的。」餓得十足難受,但守在宋陽身邊,怎麼就那麼開心,說什麼都是歡喜的。
小捕平日里沒心沒肺,根本沒察覺不對勁,歡呼一聲,顧不得身體還虛弱、更顧不得兔子腿,由三姐扶著一起去迎接父王。
任初榕送他到門口時,忽然笑了起來,靜靜望著宋陽,恬美而安逸,目光暖暖的:「新涼也好、娶親也好,你都要記得,再不能像這一次,讓她那麼擔驚受怕,你不懂,很委屈的。」
「差的這麼多,根本沒法去報的仇,可你看宋陽,他灰心么?只要有機會他就『搬弄是非』、只要有可能他就猛追不放,穿針引線、籌謀忙碌……所有能用的人全被他使喚了、所有能耍的手段也一個不落,結果還真被他在燕子坪上伏擊了國師、在睛城痛打了景泰。且不說燕子坪,帛先生仔細想想,就睛城大亂,你我都出力不少,可光憑著你、我、李大家三個,這件事根本就連影子都摸不到。」
任初榕上前一步,微笑著對小捕說:「這位是新請來的大夫,給你看病……乖了,沒事,再睡一會兒。」說著,伸手去輕撫妹妹的頭髮。
任初榕知道宋陽的任性脾氣,搖頭苦笑道:「別胡鬧,萬一惹出禍事,我可再不幫你收拾……是這樣,有關和親的消息,我已經差人『買』到了李公公,只要一有定論,他會立刻告知於我。如果回鶻同意了這樁親事,沒的說,只能動用新涼了。」這些天里,宋陽早已把「新涼」交給了郡主。
古時先賢,將天下勇士劃分四等,最低等是「血勇」,心中憤懣、一怒拔刀潑命于仇,但怒火沖頭時全無理智可言,有勇無謀,市井之中大把這樣的人,匹夫之勇,只能敵一人,不入流;
「我們這些大狗小狗,聞聞嗅嗅還成,鼻子不算差,可眼睛就差遠了。」帛先生一貫是要客氣到底的:「顧老爺認識宋陽的時間長,對他了解多,我就是想問問,您老怎麼看我家姑爺?」
帛先生要把謝孜濯送到南理安身,這是謝門走狗自己的事情,又何必問顧昭君的意見?老顧的心思轉得快,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帛胖子不是在向他徵詢什麼,而是遞過來一個信號,經過九月八前後,以及隨後一年逃亡中的觀察,帛胖子已經「接納」了宋陽,謝門有意與付黨聯手。
平日里顧昭君少引經據典地說話,但是不說不代表他肚子里沒貨,挑起話頭之後,他也來了興緻:「宋陽的兩個仇人,燕國師、燕景泰,都是中土世上的極位者,和他們相比宋陽有什麼?乾脆就是一隻螞蟻。」
宋陽只是凡夫俗子,猝然臨之他大驚失色,無故加之他馬上翻臉……顧昭君說他骨勇,是極高的讚譽了。
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宋陽把其他事情全都拋開,不曾離開紅波府半步,專心給小捕治病。所幸,她病得雖重,但解開心結的那個人已經到了,加之這一年裡,宋陽得琥珀指點,用毒和用藥的本事又猛漲一截,三天之後,小捕的眼睛就恢復了神采,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著宋陽:「洗去吧,洗去吧,看著彆扭。」她指的是宋陽的易容。
「有個骨勇之人做仇敵,滋味可實在不怎麼樣,不過有這樣一個戰友,」顧昭君眼睛很亮、似笑非笑:「也算是福氣。」
任初榕眯起雙眼,又仔細想了一會兒,可實在想不出最近發生了什麼要緊事,值得父王「火速回京」。
宋陽笑了:「那就兔子腿。」
只一個瞬間,小捕的神情變了,恍惚、吃驚、不敢置信、還有濃濃濃濃的委屈,小小的身體都在顫抖著,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伸到宋陽面前,彷彿想要去摸他的目光。
宋陽靜下心,又把小捕「死後」,如何救她離開的諸般細節和任初榕再仔細核對一遍,確定不會有疏漏之後,就此告辭,返回驛館去等候消息。
顧昭君雙手揣在袖中,稍稍尋思了下:「骨勇。」
現在宋陽回來了,最「難解」的那一步已經迎刃而解,只要先助她行血強氣、增強一點體質,再把好消息告訴她,繼而再稍稍調養,小捕很快就能恢復。
最近朝中、府中都沒什麼事情,任初榕也始終守著妹妹,聞言立刻搖頭:「不能洗去,否則成何體統。」
至於最高品的「神勇」,代表的不再是勇氣,而是境界了,「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甚至勘「破世間萬象,萬物不縈於懷」,簡直是登雲入聖,神仙心懷了。
只是「萬一」,回鶻九成九是會答應下來的。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晚上,任小捕就會「猝死」,剛好她前一陣大病不起,現在死掉都不用鋪墊了,也不會惹人懷疑。
一個老頭子郎中,因為病情寸步不離患者身旁,在南理還能說得過去;要是個青年才俊成天呆在公主房中,先別說外面會如何,就紅波府里的王妃、長輩們非得翻臉了不可。
……
終歸不會有事。愧疚不曾稍減,但心緒輕鬆許多,宋陽對任初榕點點頭,示意兩人出去再開方、說話,以免打擾了病人,可就這個時候小捕醒了。毫無徵兆的,好像感覺到什麼,她睜開眼睛,手腕一翻,拉住了宋陽還按在她腕子上的手。
兩個人相顧大笑。
遠行歸來風塵僕僕,但鎮西王全無更衣洗漱的意思,直接問郡主:「最近京里、朝中出了什麼事?」
宋陽易容了,沒人能認得他。可她認得,沒道理可講,她就是認得,她就是知道,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真的摸到了宋陽的目光。那樣的幸福,眼前的晦暗在剎那中崩碎,一切陡得明亮、炫目,誰照亮了這個世界呵。
任初榕笑道:「我這就給你盛粥去。」
顧昭君不算付黨,但他和付黨是真正的狼狽關係,聞言喜上眉梢,點頭笑道:「沒有不妥,哪裡不妥,簡直是天大的好事……簡直是天作之合!」最後四個字,他咬得極重。
可還不等任初榕轉身去吩咐,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很快有下人傳報,鎮西王回來了。任初榕略顯意外,前陣她接到傳書,知道父王督軍事畢,從西關返京,不過算下時間,比著正常趕路足足快了三天。
不知是對鳳凰城的氣候有些不適應,還是對南榮的易容藥物過敏,宋陽沒完沒了地打噴嚏,「有人念叨你!」南榮的心情似乎不錯,少有地笑了。
手上微微用力,壓住脖頸間的大筋,小捕很快昏厥在宋陽懷中,雙臂卻仍抱著,沒有絲毫的放鬆。
兩個人各有事情要忙,一進大燕就會分道揚鑣,道別之際,帛先生笑得客客氣氣:「顧老爺,您走南闖北、見識廣博,看人的眼光那是決計不會有錯的。」
「骨勇」再上一階,常人中極為可貴,顧名思義,這份勇氣是烙印在骨頭中的,不因氣血而變,不因情勢而變,長久之勇,無論因何而戰,只要不達目的就不會罷休,真正上品,可做將帥大用。
對顧昭君而言,直到此刻與手下匯合,這一年多的「流亡」日子才算真正結束,心情著實不錯,笑著應道:「論起看人,帛先生只有比我更強的份,不用客氣了,你有話就直接說。」
待任初榕給王爺引見了「老大夫」,鎮西王著實褒獎了幾句,吩咐下厚重賞賜,隨即散去眾人,只把任初榕留了下來。
「可萬一……萬一回鶻沒答應,那便再好不過了,你為朝廷立下大功,等封賞下來,身份會扶搖直上,真要明媒正娶我家筱拂,也不是沒可能,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
隨承郃進入紅波府,輾轉來到后宅、任小捕的房間,才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小捕睡著,身上蓋著一方薄被,真的是形銷骨瘦,上次見面時還是俊秀健美的女子,此刻藏在被子下,只有那麼淺淺的一團。宋陽放輕腳步,悄然上前,輕輕搭住了她的脈……問診並未花費太多功夫,思勞成疾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治的病症,病根最終是落在宋陽身上的。
「謝門走狗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殺頭的勾當,我們這些大狗小狗自然不在乎什麼,不過在我們上面,還有位五小姐。她的安危帛胖子可不敢稍有疏忽。但再怎麼仔細,只要她人在大燕,就永遠脫不開危險,前陣不久出事了么,幸虧姑爺及時趕到。由此,我最近在想,要是把小姐送到姑爺身邊……一是到了南理,比著大燕安全得多;二來,憑著姑爺的手段、本事,和他在南理的勢力,照應小姐安全無虞。」
小捕的笑容還來不及完全散開,積壓在心底、把她整個人都徹底壓垮的沉重擔憂,就完全爆發開來,小捕從床上掙扎著爬起,雙手死死纏住宋陽的脖子,再不肯絲毫放鬆,想在他耳邊說些什麼,只是所有的想念到了口中,全都變成哭聲。
「那我只看你眼睛,不看你臉。」心愿未遂,可小捕依舊開心。
這個消息鎮西王早就知道了,聞言皺了下眉頭,說道:「我回京途中,忽然接到宮中雀書,皇帝著我火速返回,說有要事相商。」
「燕子坪、九月八,兩場大戲血腥十足,結果全他娘的功虧一簣,國師剩著一口氣逃了,景泰沒隨隊出宮躲過一劫,兩個天大的好機會啊,都這麼從手邊溜走了。我都想捶胸頓足指天罵地,可你再看宋陽,他有一絲抱怨、失望的意思么?這才是最最關鍵,也是最最有趣的……為什麼不抱怨,不失望?」
見愛女病情大大好轉,鎮西王喜形於色,等他一開口,宋陽又吃了一驚,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想不到,單憑老人瘦小的身板,聲音竟然洪亮如斯,說話彷彿爆竹一般,乾脆有力、字字鏗鏘。
小捕大喜,兔子腿比雞腿可大不少,不用問,肉也多得多。
小捕略顯失望,手放鬆,對宋陽露出個歉意笑容:「剛做夢了,唐突先生,失禮處還請……」說到這裏,她望到了宋陽的眼睛,整個人都隨之一愕,口中說話戛然而止。
出乎宋陽意料的,鎮西王統帥西線兵馬、常年身處前線軍功卓越、勇武之名冠絕南理,卻並非一個碩壯之人。長得瘦小枯乾,五官還好但目光渾濁,完全沒有威風可言,且一條腿在戰場上受過重創,走路一瘸一拐,帶了幾分可笑。若非王府相見,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堂堂西線大元帥,南理鎮西王。
任初榕立刻搖頭:「沒什麼值得關注的,稍值得一提的,也就是胡大人率隊歸來。」
南榮右荃的易容本領著實了得,宋陽這次要辦大夫,在她妙手之下,當真就是個名醫模樣,花甲年紀,沒道理可講,任誰一看過來,都會覺得:哦,郎中。
一向穩重大方的承郃郡主,此刻也哭成了個淚娃娃。
其實宋陽在南理,現在還談不到「勢力」二字,但帛胖子並不了解,他只知道去年夏天,宋陽在燕子坪搏殺了國師一行和一支南理馬騎營,理所當然覺得「自家姑爺」在南理羽翼豐滿、力傾一方。
任初榕找來宋陽,把消息轉告給他。雖然早就有了準備,可聽到這件事宋陽還是覺得不痛快,模稜著眼珠子,心裏琢磨著等有了機會,要給「那個把我媳婦送去和親的豐隆」一個好看。
鎮西王打聽不到什麼,也不再多待,立刻出府趕赴皇宮,而他前腳剛剛離開,就有一個「要緊消息」傳到任初榕手中:遠赴回鶻的和親使團,傳回的呈報就快抵達鳳凰城了,最遲今晚就會送到皇帝眼前。
皇帝和胡大人在御書房商討「國家大事」的時候,一眾奇士都返回驛館,宋陽沒閑著,直接去找南榮,請她幫忙給自己易容。
小捕會不會被選去和親,今晚就會有個結果。
好一番啰嗦,帛先生又恢復常態,對顧昭君點頭哈腰地笑道:「我心裏的主意,您老看,沒什麼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