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章 大鬧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章 大鬧

宋陽聲音低迷:「無妨,我給你治,不會留疤,也不會疼……」
靈堂徹底大亂,老王妃捶胸頓足,眾唁客相顧失色,這個時候突然又傳來一聲怒吼,鎮西王面色猙獰,快步跑出靈堂,片刻后等他再回來時,手中多出一柄森然戰刀!
宋陽官職雖小,可好歹也有個身份,報上姓名後衛士放行,有下人直接把他領到靈堂。
宋陽傷得重,但性命還在。
等他趕到時,小捕「死去」一個時辰多些,靈堂已經草草布下,數十位高僧被匆匆請來。鎮西王地位了得,任筱拂又有公主封號,此刻京師朝臣都得了消息,顧不得深夜盡數趕來慰問、弔唁,府中亂成了一團。
直到宋陽提到「疼」字,任初榕才驀地感覺,真的很疼啊,從手上一直疼到了心裏,疼得她想哭,大聲哭。努力壓抑心緒,她想要說些什麼,可還不等開口就發現,宋陽已經昏死過去了。
哪還是個老頭子,分明是剛剛從十八層地獄中脫困、衝來人間撒野的猙獰魔鬼!
任初榕收買了李公公,要第一時間掌握和親消息。
公主尊貴,漢家重禮,一個年輕男子跑過去抱住公主屍身大哭,未亡人如何能答應,隨著承郃郡主的厲聲叱喝,秦錐等衛士一擁而上……平日里身手矯健、力量強悍的衛士們,好像變得手軟腳軟,擁擠在宋陽跟前,怒吼連連,伸拳出腳,可偏偏就弄不走他。
而宋陽已經把兩個護靈的女衛打昏,趴在任小捕身上哇哇大哭……口中哭號驚天動地,手上銀針運轉如風,開解新涼。
忽然,叮噹亂響從身後傳來,鎮西王手中戰刀摔落在地,哆嗦著伸手指向小捕:「你……活了?好,真好……哈哈!」歡喜大笑中,王爺兩眼一翻,也直挺挺地暈倒過去。
對豐隆而言,他的叔伯妹妹怎麼嫁、嫁給誰他才無所謂,關鍵是眼前這個宋陽,竟然和回鶻的掌權者是拜把子兄弟,一下子青年才俊變成了國之重器,讓他如何不喜。
南理可沒有「向遺體告別」的風俗,任初榕眉心微蹙,輕聲回答:「不和規矩,現在不能見。」
拉扯宋陽的紅波衛都對任初榕忠心耿耿,可這份忠心,根底上源自對鎮西王敬愛,現在就算是豐隆景泰外加回鶻大可汗一起來,他們也不會退開,但王爺出聲、出手,他們不能不退。
不躲襲殺,銀針紮下去,新涼就會徹底解開,小捕醒來,家人團圓;躲避身後戰刀,銀針無法出手,小捕繼續假死,三天後再去挖墳……一如四年前荒山野嶺,剖宮山溪蠻女時,他的手穩如磐石。手中銀針穩穩刺出。
李公公哪知道事情還有後文,承郃只道寶貝妹妹筱拂即將遠嫁回鶻,筱拂淚眼婆娑,偷偷去給祖先上香,又對著父王、母親的屋子磕了好幾個頭,最後哽咽著囑咐姐姐,替她為長輩盡孝,姐妹倆抱頭痛哭,然後任小捕把新涼一吞,死了。
宋陽點了點頭,隨著身邊的幾個官員一起向禮官處走去,看樣子是準備對靈位行禮,但與任初榕擦肩而過之際,低低地說了四個字:「爭取時間。」
李公公笑容訕訕:「這個、郡主殿下,老奴先前傳來的消息……也不難算錯,不過和親這事,還有些後文。」跟著,他把有關和親的真相盡數告知,光說和親還不算完,李公公買一送一,把萬歲做媒、承郃許配常春侯喜事也一併而至……
至於身份普通些的弔唁者,全都由初榕出面應酬,到現在承郃郡主對御書房中說的那些事情還一無所知,既不曉得皇帝保媒把自己許給了宋陽,更不清楚小捕和親其實就是嫁給心上人。見宋陽來了,任初榕大感意外,本來兩人商量的是後天夜裡摸黑去挖墳的……
可現在,宋陽重傷垂垂,卻還支撐著不肯昏過去,勉強伸手按住小捕的手腕,小捕本就身體虛弱,他要確認拔出新涼的過程對她沒有傷害,很快,他齜牙咧嘴地露出個難看笑容:「成了,沒事,多吃東西多睡覺……」跟著,又費力抬起頭望向任初榕:「傷口給我看。」
可豐隆全沒一點要開口的意思,萬歲爺年輕,兒女還都沒長大,完全理解不了鎮西王的心情,他倒覺得反正鎮西王的兩個女兒都要嫁,現在不過就是嫁給了同一個人,沒啥大不了嘛。
任初榕咬牙再咬牙,還是聽了他的話,招手喚過秦錐和自己幾個心腹衛士,低聲囑咐了幾句……與此同時禮官唱聲高起,隨他指點,新一撥弔唁者對公主靈位叩拜,向亡人致禮。
「十年生死兩茫茫,無處話凄涼……夕陽西下幾時回,斷腸人在天涯……公主回來……自古多情傷離別,更那堪冷落青秋節啊……東風惡,歡情薄,公主醒來啊,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常春侯上輩子語文差,不喜歡讀詩詞最討厭寫作文,此刻情急之下,哭喊出來的生死詞有對有錯,丟句添字,他自己也完全顧不得了,使出全身解數,運針行葯快些再快些。
三女兒嫁給宋陽,王爺接受了;七姑娘和親回鶻,這也是早就訂好的事情。可現在……和理智無關、和心性無關,完全是做父親的本能,兩顆掌上明珠,竟然要嫁給同一個人,哪個當爹的都會對這位女婿充滿敵意。
承郃不知道他要做啥,但也明白他必有深意,一邊當著眾人的面前搖頭,目光卻瞟向靈堂的后間屋,做了個示意。
宋陽堅持,神情更沉痛了:「最後一面,請郡主一定成全。」
龍雀轉內勁深厚,遭遇利刃時背部肌肉自然反應,努力把刀鋒向旁卸開少許,避過了致命要害;靈堂之中不能攜帶兇器,否則不詳,平日里從不離身的如意寶刀也被王爺留在寢屋,剛剛發怒時顧不得跑回房去取回,只從府中衛士手中胡亂奪下一把普通鋼刀;另外,即便盛怒中,王爺手上還是收了些力量,害怕會殃及愛女遺體……前後幾個原因加在一起,留了宋陽半條性命。
保媒是喜事,和親是喜事,南理國多出個回鶻王爺更是喜事,三喜臨門,一輩子能趕上幾次?萬歲爺美滋滋的。
想讓小捕光明正大的活回來,必須得在她「死」后不久,一兩個時辰內還勉強說得過去,要是放上一天、人都涼透了再把她哭醒,未免太可疑了些。
電光火石的剎那,鎮西王第二斬正要揮起,遽然,一雙手從旁邊伸出,全不顧戰刀鋒銳,一把握住利刃。任初榕不如父親動作迅捷,她趕不到、攔不下第一刀,但她追上了、握住了第二斬;
宋陽大概能猜到怎麼回事,又想甩手又想跺腳,今天的事情,算是徹底亂套了。
公主死了,皇帝當然也要得有所表示,連夜寫好悼文命太監送來,同時傳話過來,明日清早萬歲會親至紅波府弔唁,承郃急忙迎了出去。
鎮西王的殺勢是用人命累墊起來的,幾十年的戎馬生涯,不知多少人做了他的刀下之鬼,他手中每添一縷冤魂,老頭子的戾氣就增長一份,此刻王爺爆怒成狂,一人一刀,硬是催得眾人耳中,多出一片冥冥間的鬼哭狼嚎。
眾人閃開,露出宋陽,鎮西王再度大喝,手中戰刀劃出一道陰喪之弧,向他後背怒斬而下。
父女連心,鎮西王蹭地跳起來,急聲追問:「現在怎樣,說!」
承郃郡主臉色變了,先問遺體安放何處,又請自己幫忙爭取時間,他這是要大鬧靈堂?郡主轉身望向宋陽,正巧宋陽也在回頭望她,目光堅定不容置疑。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惘然啊!公主醒來啊……」悲悲戚戚,聲感動天,哭詞是來時路上現琢磨的,他得當著無數人面前把任小捕「哭活了」,所以非得有點好詞不成。
彷彿還嫌不夠亂似的,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傳來尖聲呼喊:「聖旨到……」
王爺「啊」地一聲怪叫,身子晃了晃,要不是宋陽及時攙扶,老頭子就一頭栽倒了。鎮西王重新站穩,用力甩開宋陽,對萬歲告了聲罪,急匆匆回府去了。
玄機公主長殤,御書房夜議就此散去,宋陽回到驛館越想越跳腳。新涼不是真死,小捕性命無憂,可死過重生小捕就再沒了身份,一輩子不能再見親人,當初因為要遠嫁回鶻,所以才想出這個下策,剛剛承「日出東方」的義氣,宋陽和小捕能明媒正娶、風光大嫁,又何必偷偷摸摸。
沒見過鎮西王在戰場搏殺的人,永遠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瘦小枯乾、且瘸了一條腿的老人,一旦長刀在手,竟會完全變成另一副樣子。鬚髮張揚、目光如血、煞氣迸現,怒氣與就殺意糾纏著,綻放著,雖不可見卻如有實質,任誰都能感覺到,在他周圍已經焚起獵獵熾焰,誰敢靠近一步,都會被焚化成灰。
鎮西王他萬萬不曾料到,承郃郡主會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刀子,但更讓他駭然的,七女兒竟然突然復活了……饒是身經百戰見慣生死,面對這樣的巨變,王爺也呆住了,腦子裡只剩混亂,全無意識可言。紅波衛也當場摔倒了大半,毫無準備下親眼目睹一個死人從靈柩中飛撲出來,還能穩穩站著的人不多。
靈堂更亂,從身份卑微的家奴婢女到地位顯赫的王公大臣,無一例外全都脫口驚呼,不管不顧地向後退去,所有望向鎮西王的人都有一種可怕錯覺:撲面而來……王爺的刀彷彿是為追砍自己而來,本能就要退、就要逃。
到最後宋陽重傷,王爺昏厥、承郃暈倒,「詐屍」回來的小捕又急又惱又擔心,完全不明所以、不知所措,恨不得再吞一口新涼爬回靈柩里去算了。
再回到靈堂時,任初榕的神情古怪到無以復加,就只能用「詭異」來形容,府中長輩見她面色有異,走上前低聲問:「孩兒,怎麼了。」
而宋陽這邊……先是「皇帝保媒娶承郃郡主」,繼而「薩默爾汗做主和親玄機公主」,前後兩記重拳,他被打得暈頭轉向。這兩樁喜事,后一樁是國事,無可更改,前一樁或許還有「商量」,宋陽完全沒在意王爺的目光,心裏就盼著老丈人能怒喝一聲:只許娶一個!
誰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這個消息太意外也太突兀。
承郃心亂如麻,聞言后完全下意識的,蹲下來,把鮮血淋漓的雙手攤在宋陽眼前。
皇帝滿心歡喜,王爺咬牙切齒,常春侯愁眉苦臉,左丞相目光低垂、想從御書房的地面上找螞蟻來數……御書房內的氣氛莫名古怪,正壓抑的時候,突然又有太監急急忙忙地跑來,咕咚一聲跪在門口:「萬歲、王爺,大事不好……剛剛紅波府傳來消息,玄機公主殿下病勢突然惡化,現在、現在……」
當夜裡,紅波府,玄機公主爆斃,宋陽哭屍大鬧靈堂,鎮西王拔刀怒斬,任初榕手握刀鋒、任小捕死而復活……真正亂成一團。
仍是一個瞬間里,同時發生的兩件事,任初榕赤手握住戰刀;任小捕合身護住宋陽。還有,出自兩個女子口中的同一句話:爹爹不可。
而父女身前,另一個本來已經絕不可能再哭笑、再跑跳、再鮮活的女孩子,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從陰冷的靈柩中躍起,合身撲倒在宋陽的身上,要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去擋住第二斬。
要提前拔除新涼藥力,非得宋陽親自出手不可。
太監假惺惺地哭著:「殿下她……人已經不在了。」
胡大人暗自苦笑,早知道回鶻蠻子會把事情這麼辦,他就不撮合宋陽和任初榕了,這下算是把鎮西王得罪了……果然,王爺臉上,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本來渾濁的目光,不知何時變得犀利、尖銳,死死盯住宋陽不放。
……
而此刻,宋陽只差最後一針了。
周圍全無密談的餘地,宋陽沒法解釋什麼,面帶悲戚,問:「公主人在何處,我想再見她一面。」
兩件事同時發生:任小捕猛地恢復知覺,新涼藥性完全開解;血光爆現,刀鋒割入背脊,宋陽身遭重創,嘶啞哀號重重摔倒。
公主屍身被驚擾、愛女亡魂不得清凈,鎮西王爆怒成狂,哪還去想宋陽的身份,更不會一刀了事,第一斬將其砍翻之後,抽刀、高舉,刀光再現,這次他對準的是宋陽的脖子,王爺要用這顆漂亮人頭來祭奠愛女。
王爺倒和宋陽的心思差不多,恨不得拍案而起。不過,和親不可變,任初榕那也是豐隆金口保媒的。老頭子之前答應、現在反悔,那就是「欺君」,鎮西王現在寄希望于皇帝,盼著豐隆能說一句:宋陽啊,既然和親玄機公主,那迎娶承郃郡主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
任初榕皺了下眉:「王駕?」
宋陽沉住氣,仔細盤算著辦法,想了一陣,起身趕往紅波府……
見面之下,還不等李公公開口,郡主就把府中剛剛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公主沒死,是虛驚一場,自然也就用不著再宣讀悼文,李公公聽得嘖嘖稱奇,笑道:「公主香魂未散,被王駕痛哭感動,又復還陽,這可是千古佳話,恭喜王爺,恭喜郡主,奴才得進去給公主磕個頭……」
在御書房裡,皇帝剛說句「和親之事、回鶻答應了」,西線就有軍情傳到,所有內臣退出。李公公收人錢財幫人辦事,皇帝之前說了句「回鶻同意了」,便表示和親已經出結果了,李公公離開御書房后立刻差遣心腹小太監,去給承郃郡主送信。
以前是沒辦法,現在情形變了,宋陽不想不願也不能看著小捕從此丟了所有親人。
還不止拉不開宋陽,靈柩所在之處空間狹小,這群衛士圍攏上去,再有其他人想幫忙根本都靠不上前。
任初榕抬頭,看了看自家長輩,似乎琢磨了一會兒才認出眼前人是誰,搖著頭換上個笑容,嘴唇動了動好像說什麼,可不等出聲,身子忽地一軟,也暈倒過去。
雖然年邁,但突襲的速度奇快,隨著「都給本王滾開」的怒吼,鎮西王已經衝到任小捕靈柩所在的后屋。
來傳旨的是李公公,這種事本來用不著他跑,但和親「有變」,和他最初遞送出的情報不太一樣,事情複雜靠別人傳話未必能說得清楚,他就自告奮勇討了這個差事,親自跑來紅波府,想把事情面呈郡主。
大悲大怒大喜,情緒劇烈轉換,王爺身體硬朗可畢竟不是鐵打的人,昏過去再正常不過了。
從頭到尾小捕是清醒的,所有事情她都聽在耳中,此刻只想哭著問宋陽一聲:為什麼不躲啊!
任初榕也終於回過神來,連聲傳令,命眾人喚請大夫,救護父王和宋陽,安撫賓客,自己的傷口草草包紮了下,同時擺出一副驚喜模樣,把小捕拉到燈火通明處,證明她不是詐屍,而是「庸醫誤診」,但直到現在,她仍不知道宋陽為什麼要跑來「復活」小捕。
禮畢后,突然一聲大哭響亮,宋陽捶胸頓足,完全是用龍雀沖的勢子,一頭就扎進停放公主靈柩的后屋,剛剛還嘈雜異常的靈堂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懵在了當場。
幾個親信紅波衛,死死擠在宋陽身旁,明為阻止暗中幫他拖延時間,不過他們也不知道小捕假死,眼看著宋陽給死人治病,個個目光驚奇。
鎮西王初聞噩耗,白頭送黑髮,整個人都有些呆傻了,愣愣坐在靈堂中目光獃滯,根本沒看到宋陽到來,外面的唱名聲不斷傳來,王爺也沒留神去聽,在他身邊圍著丞相、尚書等重臣,正低聲安慰著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