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十三章 株連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十三章 株連

仍是不等他說完,景泰就打斷道:「武夷衛擔負監國之責,只要于朕、于燕有威脅之事,都在你的權責轄下,覺得有可疑就去查,不用來問朕。不過查這群外國使團,手段上要變通些,要是讓臣民覺得我大燕仗勢欺人,就不好了。」
說著,景泰忽然加重了語氣:「我還能活三十年,所以打你這一萬杖……虹皓啊,能明白朕的意思么?」
「這世上,人之上是人才,人才之上則是天才,謝胖子就是天才。他生來就是做密探的料子,若是他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便都不會發生了,你不如他。」其他人離開后,景泰仍不去看諸葛,皇帝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下頜上揚、望著屋頂:「可他死了,你卻還活著,可知為什麼么?」
單隻第二次大火,連沒什麼關係的千鶴衛主官都被落罪,何況接連犯錯的武夷衛之主?可是這一次陛下仍未重責……之前的擔心、頹喪一掃而空,換而愧疚、感激,諸葛不是個愛流淚之人,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收不住哭聲。
他問得還是不明不白,但諸葛小玉已經會意:「或滾水澆身、或鼠嚙蟻噬、或剝皮剜眼,個個都會死得凄慘,若留一具全屍,臣提頭來見萬歲……還有,小的一定會死在大的眼前,大的一定會死在老的面前……每一家裡,最小的娃兒會死在最前,最後死掉的那個,一定會是最老的人。」
諸葛小玉又繼續道:「臣曾聽人說過,叛臣賊子,腦後生有反骨、體內藏有逆筋,無論主上對他們多好,他們終歸還是會反,究其原因,是賊血相傳,反心承繼……」
景泰總算露出了個笑意,可仍沒點頭,而是追問了句:「先殺人,還是先刨祖墳?」
諸葛只給出選擇,真正做主的還是景泰。
這個時候,諸葛小玉忽然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雙目通紅面色感激,重重磕頭。景泰根本不看他,仍對執杖衛說道:「一萬天,還不夠三十年……這樣吧,他生病不打、受傷不打、三節五慶時不打,其他的時候都照打不誤,湊足三十年,從明天開始算起。」
說到這裏,景泰忽然岔開了話題:「三年前一場大病,朕傷了元氣,折了壽數……本來以朕的身體,調養得當,能活過九十之壽,現在丟了十幾年,未必能活到八十歲了。」
皇帝的心思不變,叛軍惹他不高興,他就要殺人,完全不理會之前溫錦遷的勸告,著武夷衛誅殺叛軍營中所有仁勇校尉以上官員的眷屬,不用誅滅九族,但父母妻兒這些直系親屬必殺不留。
小蟲子喜上眉梢,高興地跟什麼似的,除了國師他就是皇帝最親近的人,景泰和他獨處時早就不再以「朕」自稱,足見兩人的關係,此刻房中沒有外人,小蟲子說話也不用太講究,又繼續道:「師父果然沒看錯您,他老人家早就說過,萬歲的才智絕對是出類拔萃,只是脾氣不好,有時候會因為發脾氣蒙蔽了心性,若能靜心處事,當得千古明君。」
……
第二重責罰、三萬杖分成了十年,最先罰他來晚的二十杖卻得立刻就打。
諸葛被抬回來的時候,小蟲子又回到御書房侍駕,另外皇帝還宣來了一名太醫候命。
諸葛認真想過以後應道:「最近幾十年裡,大燕很少再興株連,不過律例仍在,並未被廢除……叛軍犯下的本就是誅九族的大罪,陛下只殺仁勇校尉之上的直親,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于大燕律法絕不衝突。」說完,他稍加停頓,等了片刻見景泰不說話,諸葛又繼續道:「不過誅殺親眷,會把叛軍逼上絕路,對國中那些酸儒愚夫子也是個刺激。以臣之力,弄出些天災人禍,讓那些罪屬盡數意外而死也不是難事,這樣做於法度不和,但不會有太多影響,天人無知中,事情就辦妥了。」
同一個黎明,景泰剛剛睡下,姥姥卻已經醒來,他還想睡,可身邊的小娃娃煩人,輕輕推搡著他,口中「抓內、抓內」地叫個不停。
景泰再度笑了起來:「哭成這樣,便不用挨打了么?把眼淚擦乾淨,先下去把那二十杖領了再說!挨打后再回來,朕還有事要你去做!」
皇帝滿意了,諸葛大人與有榮焉,滿心滿目的歡喜,更加賣力思索案情以期為明主分憂:「南理使團抵達紅瑤當夜,鎮慶營攻入關卡、起兵造反。臣以為這件事未免太湊巧了些,轉天清早叛軍離去,南理人毫髮無傷,也透出些可疑,這件事……」
皇帝略顯鬱悶,搖頭嘆了一聲,乾脆不再返回宮闈,坐回原位、就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話說完,諸葛已經痛哭失聲,皇帝面前他不敢放聲號啕,只能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咕咕嗚嗚的怪聲,聽起來讓人異常難受。小蟲子乖巧,見狀擺了擺手,命旁人退下,自己也對萬歲躬身敬禮,悄然離開御書房。
諸葛想要起身磕頭領命,景泰看了看他的屁股,笑著擺擺手:「你就趴著吧。」隨即話鋒一轉,問道:「你覺得,那些人該怎麼殺?」
景泰的笑意更濃了些:「朕覺得,武夷衛為國家事情整日操勞,本就辛苦不已,有些粗重的活計,就不用他們親自動手吧。」
景泰挑了下眉毛,笑道:「這馬屁拍得太響太急,小蟲子,過猶不及了。」
大臣的話題從誅逆跑到了摸骨看相,景泰沒興趣聽得太多,直接追問:「你想說什麼?」
景泰卻哈哈大笑,擺手道:「接著說,無妨的。」
三萬多杖,執杖衛真心想跪在地上問一句萬歲:能輪班打么?
皇帝訂下「每天三杖、責三十年」的懲罰,而他自己也只能再活三十年,諸葛又怎麼會想不通景泰藏於其中的深意:這卅年,你陪著朕一起走過去吧。
景泰終於「哈」的一聲響亮大笑,重重拍了下桌子:「好!」
小蟲子用力點頭,躬身道:「我這就準備行裝,儘早啟程趕赴西南,請當地師兄出手,誅滅逆賊首領。」
景泰喜色更濃,但還是搖著頭笑道:「千古明君這四個字我可當不起,我只是記得兩件事。上次他出遠門,鬧出那麼大一場禍事,痛定思痛,他不在的時候,我總得有些但當,不敢再任性胡來;另一則,不管他在不在,我都盡量不再動氣,一生氣便傷身,反倒是拖累他了,還得要他費心費力地照顧,不過他說的沒錯,心中不動氣的時候,腦筋的確活絡了不少。」
誅殺叛軍的長官親屬,除了懲罰之外,還藏了景泰另外一重算計……
臣子說的只是場面話,但是從對方的語氣里,他能聽出真摯,這種感覺讓皇帝很舒服,景泰笑著搖了搖頭:「朕身邊有天下最好的大夫,所以從小就明白,萬壽無疆純粹鬼話,人人都逃不開一死……朕早過不惑之年,滿打滿算,也就還剩三十來年的壽數了。」
諸葛小玉聲音里還帶著哭腔:「吾皇自有天佑,龍體康健萬壽無疆……」
小蟲子煞有介事,大搖其頭:「不是胡亂恭維,我是真心佩服。陛下先是送了溫大人一樁功勞,再是重罰了諸葛大人三萬杖,我是笨蛋一個,但也能從一賞一罰中,看出您的手段……」說到這裏,小蟲子忽然發覺,自己的說辭好像不怎麼像誇讚,萬歲的手段連笨蛋都看得出來……他吐了下舌頭,不敢吱聲了。
有藥茶調理身體,一個月里他還可以要三次女人,今晚景泰對自己挺滿意,打算犒勞下自己,不料起身時恍然發覺,此刻天邊蒙白,已經到了黎明時分,過不多久就該早朝了。
諸葛小玉明白萬歲的意思,點頭應下,又趴在地上磕頭謝恩,被人抬出皇宮連夜辦差去了。執杖衛抱著棍子跟上,從今以後,三十年裡他都要跟在諸葛大人身邊了。
景泰沒太多表示,但也沒搖頭,表情很明白,大概能滿意,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夠。
「不過……單單『做得不錯』當真遠遠不夠的,你一定要做得出色才行。朕要只想做個平凡帝王,也犯不著再為難你,可朕志在天下,現在連一個東土疆域你都顧不過來,將來高原、大漠、草原和南荒都併入版圖,你豈不是更吃力了?」說著,景泰終於把目光望向諸葛小玉:「才智不夠,就只能以勤勉相補,朕每天打你三棍子,是要你努力再努力。」
閑雜人等一概退下,小蟲子也不再隱瞞心情,小臉上儘是欽佩,歡歡喜喜地給皇帝換過一杯藥茶,開心說道:「一樁叛逆,卻顯出了萬歲馭下手段,當真了不起得很。」
景泰又著實囑咐了幾句才讓小太監離去,他自己又坐了片刻,把整件事情又從頭到尾想過一遍,確定不存疏漏之後站起身來打算返回寢宮。
屋裡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景泰喝了口藥茶,對執杖衛繼續不急不緩地說:「三萬杖不用一下子打完,分下去,每天三杖,早中晚各給朕打他一仗,打足一萬天就是了……」
景泰倒是看出了這個侍衛的疑惑,伸手指了指他,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從今天起,你就跟在諸葛大人身邊吧。」
後者聽他長篇大論,露出了個啼笑皆非的表情:「本來就是要你暗中刺殺,少惹麻煩!」景泰這次殺人為了泄憤,只要人死了他就能出氣,就能開心,用不著給誰看:「我問你怎麼殺,指的不是什麼法度人情,而是問你這些人具體要死成什麼樣。」
「臣想說的是,鎮慶之罪,源自祖上惡根傳承,只懲戒他們自己和至親遠遠不夠,賊子的賊祖賊宗都應問罪。臣請奏,掘其祖墳,拋屍挫骨!」
漸漸收小的哭聲,一下子又變得響亮了,諸葛重重磕頭,不如此便不知該如何宣心中幾乎要炸裂開的感激。
諸葛小玉字虹皓。
諸葛想都不想,立刻回答:「先刨祖墳,武夷衛羈押罪屬,帶至其祖山宗祠前,當著一家大小面前開墳拋屍。」
諸葛小玉一點就透,恍然大悟道:「以娃娃逼大人,用大人挾老漢,總之……挖土的事情我們不動手,誰家的祖墳,誰自己去刨;誰家的祖宗,誰自己去毀棺。」
諸葛后臀皮開肉綻,他未運動相抗,相反,還主動請執杖衛用足全力,倒是執杖衛,琢磨著以後半輩子都要跟在這位大人身邊,想要先賣個交情,打得輕一些以後大家好相處,不過現下大人堅持用力打,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太醫趕忙上前清理傷口、敷藥包紮,忙碌一番處理完畢,景泰才把差事交代下來。
「鎮慶反叛本來是壞事,萬歲爺卻用一賞一罰,真真正正收服了兩位重臣,兩位大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要我說,得了他們兩個的忠心,足足換得過那一萬多叛軍!師父若是知道……當會大笑著說鎮慶反得好嘞!」
「謝胖子查到什麼事情,總會先自己衡量一番,然後再決定哪些上報、哪些不報,他報上來的事情,大都對他好處多多,他瞞下去的事情,更是為了自己盤算。你則不同,你探知的事情從不隱瞞。」不用諸葛回答,景泰就給出了答案:「你比他老實,比他忠心,比他更想維護朕的天下,這便是原因了。你幹活不如他……雖然不是天才,至少還是個人才,只是之前有個常廷衛比著,是以總顯得你們不行。但平心而論,這些年裡武夷衛做得也算不錯了,朕心裡有數。」
諸葛小玉是武官,統領監國重器之人,身手豈能平凡?每天早中晚三杖的責罰,對他根本算不得什麼,景泰賜下的三萬杖,與其說是懲罰,倒不如說是鞭撻。而這份鞭撻在他看來,又何嘗不是來自陛下的一份愛護、一份信任。
笑過之後,景泰的語氣恢復平靜:「只是你有一點說得不對,不論如何,鎮慶反叛總歸是壞事、天大壞事,不存『他們反得好』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