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杭州都指揮使司得到消息，即刻點了兵馬前來迎接，胡大勇和晏福平率先跳上船來，一左一右攬著孟劍卿笑道：「好傢夥，一去這麼些日子，再不回來，你那兩個手下就要抹脖子去向你們沈大人謝罪了！」

孔教習笑罵道：「混小子，你防我，我還得防著你呢！就是你要過來也不能讓你過來！我派幾個人到你那邊去，給你修好船舵和風帆，你就走你的吧！」

如果這艘船是敵非友，他仍有足夠的時間打破酒缸並點起這一船大火。

孔教飛躍下望樓，孟劍卿卻只走到自己這方的船頭便停了下來，躬身施禮，說道：「請孔教習見諒，學生有公務在身，不便過船拜見。」

說話之間，孟劍卿留神看對方的船隻，風帆繞著桅杆旋轉自如，竟是能迎八面來風；底艙的小窗內，伸出一枝枝長槳，一起一落之間，極其均勻，不似人力操縱，難怪得能夠在這個季節逆風而行。

數年不見，孔教習仍是那般眼帶桃花、滿身香風的招搖樣子，孟劍卿只覺得份外親切，定一定神，高聲叫道：「講武堂三期生孟劍卿，見過孔教習！」

希望那艘船能懂得他的意思。

艙內一名年輕女子輕輕嗯了一聲。

西北風盛，這並不是南洋船隻應該北上的季節。

在杭州灣外孔教習暫且停船，等著那四名水手將孟劍卿的船送至杭州，又駕了小船返回，方才揚帆而去。

那年輕男子一直在審視他，見他微微的錯愕之後，即刻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孔教習，暗自點一點頭，心想若無這乍見之下的驚艷，這人就太不近情理、其心難測了；只是目光轉開得如此乾脆利落、毫不留戀，倒也少見。

孟劍卿當即棄繩，雙手握刀，斜身擋箭，左側一箭擦著他臂膀飛過，衣裳盡裂，擦傷處烈火灼傷一般；右側一箭被短刀擋得一擋，錚錚聲中，那柄從講武堂帶出來的百練寶刀，顫動不已，如欲碎裂，孟劍卿向後急退，才消去箭上的力量，那枝箭貼著刀身滑了出去。

那白衣女子裙裾飛旋，白練卷回，橫空擊中了第四箭和第五箭，兩枝長箭方向略偏，呼哨著擦著孟劍卿左右兩側飛了過去。

船頭那名昂首挺立、相貌威武的年輕男子，望見身著錦衣衛服色的孟劍卿，大是詫異，卻並無一般平民百姓此時常有的敬畏或是忌憚，只高聲叫道：「這位官差，船上出什麼事了？」

孟劍卿不想與對方纏鬥，貼地一滾，滾入了船艙，飛腿踢碎了一個酒缸，旋身回腿，又是一個酒缸破裂。

孔教習雖然笑罵，該做的事可一項也沒有耽擱，派了四名水手過來，截掉一大片甲板，重新做了一個船舵，又給他換了一張風帆，這四名水手，就留在他船上操船，隨在孔教習的船后——孔教習也不是不防著他再次放火的——駛向北方。四名水手只在甲板上食宿，絕不接近船艙，以免雙方誤會。

孟劍卿回到艙中，先將油缸打破，讓清油流滿底艙，之後回到艙頂。

孟劍卿情知他在有意擠兌自己，拱手而立，也不接話，心中迅速回想著有關孔教習的一切。但是他忽然發現，講武堂各位教習的出身來歷等等，竟彷彿是錦衣衛也無權查問或是無權保管的，秦有名的資料庫中，這一項都是些人人熟知的東西，乏善可陳，所以自己才會描繪不出孔教習的真實面目。

對面船上驀地里射出一箭，堪堪將摺頭射斷、火星截滅。

他微微側頭向艙內說道：「阿嬌，你先擒下這錦衣衛再說。」

對面船上，艙頂望樓上倚欄而立打量著他的，可不正是孔玄孔教習？

不論是船，還是人，很顯然都不是尋常人家能有。

整個艙頂已在這同時被白練卷飛，孟劍卿向前急撲出去，白練貼著他後背掃過，余勢未盡，仍是令他後背陣陣刺痛；不過他已在撲出之際順勢一個肘底錘撞破了第三缸酒，隨即破壁而出，落到船尾的甲板上。

黑水赤流，自東南而來，浩浩湯湯，向西北而去。

接踵而止的兩箭，已射向他的雙臂。

他一躍而下，奔到船頭，用船舵的碎片，點起了一堆火，又在火中加入幾片濕布，煙霧直衝上天空。

孔教習至此也已認出他來，大笑著道：「你這小子，還真出息了，居然躲過我五箭！」

孟劍卿不答反問：「請問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他這話綿里藏針，隱隱然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孟劍卿一怔之下，脫口叫道：「孔教習！」

曉日之中，前方遠遠的望見一艘船正在黑水溝中航行。

這本不是船隻出海的時候。

三天之中，孟劍卿沒有遇上一艘船。

那年輕男子答道：「我們是海上島民，從南洋來，往應天去！」

那年輕男子自稱雲燕然，白衣女子是他妹子云燕嬌，此外再不多談家世來歷等等。雙方各有顧忌，一路上倒真是相敬如賓。

也虧得孟劍卿這一叫，才沒有第六箭第七箭。

不過如果對面船上是孔教習，這麻煩就更大了。孔教習一出手，向來是箭無虛發。

孔教習閑暇時賣弄射術，就曾經讓他們開過這個眼界。

孟劍卿略一思忖，又道：「你們從南洋來，必定經過廣州和泉州，可有這兩地市舶司的關牒？」

那白衣女子先一步縱身掠起，回到自己船上，站在那年輕男子身邊。孟劍卿看清她面貌，不覺暗自怔了一下。曉日之中，那女子的容貌，真如日色一般光彩眩目。

孟劍卿見他側頭之際心中已生出警惕，饒是如此，對方艙內突然舞出一道巨蟒般的白練時，仍是吃了一驚。白練橫空，隨著白練凌空而來的是一名白衣女子。孟劍卿疾翻身躍下艙頂，白練呼嘯著卷過艙頂，如影隨形，又掃向甲板上的孟劍卿。

那艘海船果然明白這煙霧是在求援，加快了速度，終於趕在孟劍卿的船飄入黑水溝之前截住了他。

那年輕男子一笑道：「這隆冬季節，近海岸處北風太盛，我們如何敢貿然近岸？一路上都是沿著外海航行，未曾入關，又何來文牒？再說了，我們若非在外海航行，也不會遇上兄台你了！」

孟劍卿重踏陸地，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如果對方是敵非友——

孟劍卿在度量對方之時，對方也在度量他。西北風迎面吹送來孟劍卿船上的清油氣味，如果這名錦衣衛別具用心，有意縱火，很有可能會燒掉他們的船——

船隻漸行漸近，孟劍卿突然醒悟到，這艘船並不是駛往日本，而只是順流而下渡過黑水溝，駛往東北方向的海岸。

白練緊跟而至，孟劍卿揉身揮刀，覺到練風掃得手臂也是陣陣刺痛，而刀鋒所及之處，白練也險些被劃破，那白衣女子「咦」了一聲，白練蛇信倒卷回去，頓得一頓，驀地一吐，孟劍卿左手中長繩揮出，與白練纏在一處；右手中短刀回鞘，迅速摸出身上帶的火摺子，迎風一晃，火摺子突突燃燒起來，一揚手擲向那三個碎酒缸。

回望那艘殘破的海船，心中更是生出無限蒼茫與惆悵。

第四天，前方出現了廣闊不見邊界的黑水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