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四 追夢人

第三章

之四 追夢人

第三章

沈光禮「唔」了一聲。暗自忖度,孟劍卿少年時在浙東天台寺中習武,浙東近海,所以才對海上各家各派的武功如此熟悉吧。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筆,看著那崔大力。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猶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還從沒有吃過這樣幾乎無法還手的大虧,由此而對擊敗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懼意。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對付長槍不能單靠一枝筆,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長劍。這大出沈光禮的意外,他原以為李克己會選一柄重劍以對抗長槍的威力。
然後是高啟棄官回蘇州之後,設帳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為徒,以一代詩人之魁充任這一小小孩童的啟蒙之師。
停一停,他又道:「川中原是夏王明玉珍的地方。」
厚厚的一疊信箋,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沈光禮微笑道:「看來秦有名和你都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只看得一兩頁,他已笑不出來。
孟劍卿思索了一會才道:「方才易正東一上來就全力搶攻,當他攻到牆邊時,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極而衰之時,所以李先生抓住這個機會反擊就可以一舉成功。」
待到他一輪攻擊過後,停在數丈開外蓄勢待發之時,崔大力已是渾身顫抖,無力再進攻;因沒有得到號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兒甚是狼狽。
然而畢竟密信所告發的內容事關重大,不能不加理會。所以沈光禮又奉旨來查清此事。
沈光禮道:「既然李先生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門何派,那麼先生不反對我們替你找出來吧?為免先生今後與今天這些人相見時為難,沈某才請先生改了妝扮、蒙上面孔,先生應當不會見怪吧?」
孟劍卿會意,躬身答道:「卑職也不會放過這條線索。」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裝。
第二天,李克己被帶到了演武廳中,沈光禮含笑道:「李先生,我們一定要驗證一件事,還請見諒。請先生更衣。」
關節是最靈活柔韌之處,也是最脆弱易傷之處;十指連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聲雙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勢竟是要將李克己硬生生箍住。一旦被他箍住,勢必骨節碎裂,孟劍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禮豎起手掌止住了他。
沈光禮的眼中不由一亮。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連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證明自己所說的全是真話。
看完之後,沈光禮沉吟著道:「盜取試題一事,可以不論。就算他有本事盜走進士試的題目,又豈有本事盜取皇爺在殿試時臨時選定的題目。現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輕易制服鐵羅漢,還是其中別有原因。不過注意不要傷著他。皇爺在殿試時見過他,看來對他頗有好感,即便叫錦衣衛查辦,意思也不甚惡。他所知有限,關鍵還在他背後那人身上。你有無派人到青城查?」
沈光禮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劍卿,你看明白了嗎?」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游魚,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脫出,貼著地面滑出數尺,雙足飛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蓋。沈光禮略略揚起了眉,孟劍卿會意,俯下身低聲說道:「他這身法頗似東海龍王島的水底游魚一式;這雙足飛踢,又似是南海瓊州島黎山老母門中的燕雙飛一式,踢人要害,無不如意。」
崔大力外表魯莽,心思倒還靈敏,明白相去尚遠的一枝毛筆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傷到他的眼睛,但是筆上的勁氣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這眨眼之間,也不過佛家所說的彈指一剎那間,李克己驀地縱身揮筆點向他的掌心勞宮穴,那正是因這一眨眼而帶來的真氣稍有紊亂之處。
孟劍卿早已奉上一套藍布衣,換下李克己身上的長衫;又奉上一塊藍布讓他蒙住了大半個臉孔。
他隱約覺到,從他大難不死回來之後,沈光禮對他的態度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如果放在以前,沈光禮是絕不會在他面前這樣坦白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感觸的。
他的禮貌一直十分周到,令李克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擋,更是大怒,大喝著撲上前來。
李克己忽地提筆點向崔大力的雙眼之間,無論一個人如何刀槍不入,也不能練到眼睛之中;這正是當日李克己對付鐵羅漢的同樣招式。
沈光禮擊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過來,伸開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滿溢的真氣令他行動之間虎虎生風。
沈光禮暗自嘆息一聲,說道:「你下去吧。」
李克己一邊招架一邊後退,直到後背貼近磚牆,方才止住退勢,而追擊的長槍已將他的整個人都罩在了槍頭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無論朝哪個方向閃避,都逃不開這片光影的威脅。
沈光禮皺皺眉:「這老和尚,又來這一套,仗著與皇爺的舊交情,裝痴裝顛,倚老賣老。」
沈光禮繼續看下去。
當時青城的縣令是何行之,他也因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幹涉李家大辦喪事。何行之後來任岳陽知府時,正因為知道李克己的保護人神通廣大,在接到鐵羅漢交換人質的通令時,才敢不理會十幾名舉人的生死,篤定了李克己背後的人一定會出來解救這場危機。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他注意到李克己對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無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是否並未想過讓他與這些人爭勝,是以很少提起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與事?
孟劍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計這兩天便有迴音。石大師那兒,也已派人去追趕了。」
沈光禮微笑道:「第一位是巨靈神崔大力。」
孟劍卿這一回耐心地等待著李克己的反擊。沈光禮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李克己將自己置於這樣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他問的是一直跟在身邊的孟劍卿。孟劍卿遞上一疊信箋,道:「這是洞庭湖一案送到錦衣衛后我們所作的調查。」
沈光禮微笑。細長的劍身,更利於揮舞出靈活優美的姿態。李克己終究是文人習武,難以擺脫文人講求美觀的積習。這或許便是他最大的缺陷?
孟劍卿道:「一個月前便已離開了應天,不知去向。據報是因為他在皇爺微服出訪時寫了首語含諷刺的偈子,特意讓皇爺看見,惹得皇爺很不高興,他也知機,早早躲開了。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邊說著,他一邊將一張紙遞了上去。
自側門進來的崔大力,金剛鐵塔一般,與鐵羅漢若站在一處,定當儼然兩尊門神。
沈光禮長嘆道:「道理雖然簡單,但要準確判斷對方真氣運行的狀況,不能有毫釐之差,否則便是自尋死路,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於選用窄劍而非闊劍,當是因為窄劍的劍尖更利於刺人關節要害吧。李先生我說得可對?」
畢竟有收還有藏,放寬些子又何妨。〗
孟劍卿沒有說話。
※※※
李克己到應天後,石頭寺的住持石大師不知為何對他特別感興趣,派人盯梢,被他發現方才罷手。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當時親眼目睹李瑞林自殺的那名偏將說,他隨著奉命徵召蘇州文士的翰林學士詹同來到李家,詹同頗為敬重李瑞林的為人與才學,勸他歸順,李瑞林只是苦笑,說道:「吳王以國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國士相報。」一邊說一邊將冰毒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轉眼間毒性便已發作,李瑞林極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側室葉氏拿刀來為他了結,葉氏一介弱質女流,竟真的舉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後為他裝殮,處置得井井有條。
紙上畫了一個布袋和尚,並有詩一首:
一一審訊過後,沈光禮沉思了許久,道:「你怎麼看?」
再然後是當年的長江水道霸主關青龍的述說。洪武十年高啟因蘇州知府衙門一案被腰斬,門下學生四散,葉氏帶了李克己,租船裝了李瑞林的靈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賊窺伺葉氏的姿色,但關青龍在這之前已經被一個蒙面人警告過,如果葉氏一家在長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誰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來開刀。那蒙面人來去無蹤,在關青龍的總堂內如入無人之境,強迫關青龍發給葉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讓葉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關青龍事後也沒敢張揚。
霸王槍易正東高大威猛,一桿槍也同樣威風八面,使開來當真是風雨不透,豪氣縱橫。
李克己一揮手將長劍擲插入兵器架上,說道:「我選用這柄劍,只因為我平時練劍時慣用這樣的劍罷了。」
李克己躍起,以筆代劍,身子倏進倏退,快如疾風,轉眼之間已連刺崔大力周身十余處關節。
沈光禮微微點一點頭,道:「好,這兩天我們就先派幾個人去試一試,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門何派的子弟,與陳友諒或張士誠的舊部是否有關係。」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當日他制服鐵羅漢是攻其不備,而眼前的崔大力卻是全身心地戒備著他。
李克己退無可退之時,忽地探臂刺出一劍,正點中槍頭,槍上的真力被劍尖一刺,四散開來,易正東身不由己的僵滯了一下。李克己已趁這個機會搶入他近身之處,長槍威力再大,也是只能攻遠不能攻近,易正東措手不及之時,已被李克己的劍刺中手腕關節要害之處,長槍把持不住,「噹啷」落地。他一臉羞愧地退了出去。
若讓灌注真氣、利劍一般的筆頭點中,他這隻手掌便是不廢也一時不能再用了。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氣流轉,運至左掌,抓了出去。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氣尚未運至整個手掌時向前搶至他的身前,筆頭點中了他手背上小指關節。
朝中眾臣,對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認為其中必有蹊蹺。不過最終是禮部尚書、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見佔了上風,為了不影響國家的選才大典,決定暫不審問那十幾名四川舉子;而十幾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於是有人心中不服,寫了兩封密信告發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爭論,文方認為,正因為李克己的父親殉張士誠而死,對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讓他考完殿試。當時文方說了一句話:「如果連李瑞林的兒子、高啟的學生都來應考了,天下還有什麼讀書人不能為我朝所用。」這句話深得聖心,李克己由此順利通過了殿試,並被選入了翰林院。
看到這兒,沈光禮抬起頭道:「這老和尚現在在什麼地方?」
沈光禮沉吟一會說道:「先生平時習練的似乎是劍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幾柄好劍,先生盡可取用。第二位是霸王槍易正東。」
他當然明白沈光禮未說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當日在洞庭湖上一樣,在幾招之內用一枝筆制服這個與鐵羅漢的路數極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禮就有理由懷疑他與鐵羅漢的真正關係並不像他說的那樣素陌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