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四 追夢人

第四章

之四 追夢人

第四章

沈光禮淡淡地道:「恐怕你太抬舉我的人了。」
也許寫這兩封信的人,即使嫉恨如狂,也無法擺脫李克己身上那種奇異的寧靜氣氛的影響,下意識里避開了真正能置他于死地的這一著?
孟劍卿也是一怔。
鐵笛秋與人動手,從來不會和氣收場;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動輒擊人要害,傷人筋骨,與他對敵的人往往非死即殘,故此當年沒有人敢輕易招惹這位魔王。再加上海上仙山的聲名威望,因此大江南北,對他都極其敬畏。
沈光禮輕輕嘆息一聲:「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先去安排明天的人手。」
待得李克己被送回小書房,沈光禮嘆了口氣,道:「一群廢物,太丟錦衣衛的臉面了。」
石佛笑而不語。其實他們都明白,正因為孟劍卿很可能有這個實力,所以才不敢派下場去。沈光禮轉而問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麼來沒有?」
當年宋亡元興,不少風骨崢崢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驅逐蒙古、光復漢室為己任。他們的隱居之地,飄忽不定,故有「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之說,世人籠統稱之為「海上仙山」。忽必烈大汗死後,元人爭奪帝位,十數年間,連更數帝,局勢大亂,至順帝繼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穩,這些人的子弟聞訊相繼歸來,其中最享盛名的七人,因為一身奇才異學,且又有世交之誼,於是便被世人目為北斗七星相攜下界、匡複漢室,合稱為「海上七星」。
楊維楨既死,高啟又被腰斬,江東文人風流雲散,鐵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誰也沒有想到十余年來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這個弟子。
沈光禮眯縫著眼看著他:「你就這樣賞識劍卿?」竟毫不猶豫地在他面前自報雙重身份。
石佛點一點頭:「必定如此;鐵羅漢當年曾經慘敗在鐵笛秋手下,他一直記得鐵笛秋的出手招式與路數,毫不奇怪。而且,不要忘了鐵笛秋當年與李瑞林和高啟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會隱姓埋名去照顧李瑞林的兒子、高啟的學生。」
孟劍卿不由得一怔。他自然知道笑面佛石佛,名動天下的海上七星中最年長的一位。但他卻不知道笑面佛在不是笑面佛的時候竟是石大師。
沈光禮無可奈何地嘆道:「石和尚,我知道是你,出來吧。」
出身於小西天的鐵羅漢,能在幾招之中便認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歷;同樣出身於小西天的沈慕塵,恐怕才是試探李克己的最佳人選。沈光禮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但是他提都不提這件事。孟劍卿覺得自己還是靜候沈光禮的下一步指示為好。
一旁的孟劍卿說道:「有三種可能。一是鐵羅漢的師父歐陽不修;二是鐵羅漢過去的主公陳友諒的後人;三是海上七星中的一個。」
石佛看著他,等著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示。
孟劍卿忙向他問好,石大師道:「現在我是笑面佛石佛,不是什麼大師。」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傳出來,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緣故,鐵羅漢既然說過要用四川舉子換回他的兄弟,就絕不會在岳陽知府殺了他兩個兄弟之後還放了那些舉子,他若這樣服軟,以後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稱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鐵羅漢,鐵羅漢不敢隱瞞當時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說也會有其他人對我說出來,可是他抵死不說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歷。」
至於鐵笛秋,相傳他是山中老猴轉世,生來便不同常人,有過目不忘之才,博聞強記,無所不曉,兼之習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稱是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徹地之能。其才華固然驚世,其性情也同樣駭俗,慣於眠花宿柳,自稱是不願受任何束縛,只要快活一生。海上仙山雖然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鐵笛秋卻拒絕洪武帝的延攬,與張士誠網羅的一班江東文士過從甚密,意氣相投;張士誠也試圖延攬他,同樣被他拒絕。及至張士誠敗亡,江東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頑冥不化者或死或逃,鐵笛秋仍是長嘯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換。其時北方未靖,朝廷也顧不上他,由得他遊盪江東,狂放依舊;此後高啟棄官歸鄉,楊維楨拒受徵召,這些人很自然地湊到了一起,自比為布衣傲王侯。
這一天中,與李克己交手的人無一例外地敗下陣來。最差者只一照面間便已受制,最佳者也不過挨到了三十招。看到日暮時分,沈光禮與孟劍卿依然無法判斷李克己的出身門派。一則因為李克己的武功太雜,出手太快;二則也因為他能取勝,大半是由於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對方真氣運轉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孟劍卿默然不語。
沈光禮皺起了眉:「石敢峰?是不是前年與錦衣衛打賭、盜走御璽的那個小子?我記得他輕功絕佳,錦衣衛的天羅地網都未能捕住他,竟然會中了李克己的暗器?是什麼暗器?」
為什麼對著李克己時,他們會想不到這一點?即使是那個心懷不滿的告密人,有著足夠的聰明寫了兩封將李克己逼入死角的告密信,但似乎也沒有想到這一著。
石佛一笑:「雛鳳清于老鳳聲,沈大人,看來你還是低估了這年輕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幾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試出李克己的師門來歷。」
良久,沈光禮嘆口氣道:「石大師對此有何見教?」
孟劍卿將縫衣針拈起來,在手中惦量惦量,一笑道:「以這樣細小的暗器射人關節,一旦沒入體內,簡直無法取出,那處關節就算是廢了。沈大人,卑職還真沒看出李克己出手會這樣狠。」
就像他們面對李克己時,也在潛意識裡不知不覺間便放棄了將所有人往最壞處推測的習慣?
沈光禮喃喃地道:「難怪得鐵羅漢一認出李克己的師承來歷,就乖乖地放人,鐵笛秋的確是他惹不起的。關青龍當年只怕也知道保護葉氏母子回青城是出於鐵笛秋的意思,只是打死他也不敢對我們說出那威脅他的蒙面人其實就是鐵笛秋。」
沈光禮也默然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怔了一怔,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們為什麼從未想到,李克己很有可能是張士誠、陳友諒抑或是明玉珍舊部精心栽培出來的刺客?」
他們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這麼多年來一直狂放不馴、拒絕效力于大明朝的鐵笛秋,讓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
以他的身手,以及接近洪武帝的機會,的確是絕佳的刺客人選。
很顯然這不是李克己隨身帶的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縫衣針。當日店家想必是縫補了被褥之類的物品后隨手插在枕頭上或是蚊帳上,又被李克己隨手取來作為暗器。因了它的細小,也因為棉線減慢了它飛行的速度,使得它飛行之際少了尋常暗器的破空之聲,才會令得石敢峰沒能防備住它。
鐵羅漢敬畏的人中,有誰的武功是這樣的風格?
石佛讚許的笑道:「不錯。我也這樣猜想,於是派我的徒孫石敢峰去監視李克己,不想石敢峰這小子擅自行動,竟想假扮刺客來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門派,結果被他的暗器打傷關節,要不是我及時相救,幾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沈光禮微笑道:「不敢當一個『請』字。鐵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誰不要另眼相待。」
石佛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年輕人,這件事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全因為李克己所學的武功最擅於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擊對手的要害之處。小峰輕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於令小峰無法再施展輕功。」
沈光禮與孟劍卿對視一眼,聯想到這一天來他們對李克己的武功路數的了解,心中漸漸已有了把握,孟劍卿試探著問道:「難道李克己的師父是鐵笛秋鐵先生?」
縱使是沈光禮也臉色微變。
石佛的面色沉了一沉,嘆息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李克己倘若不是鐵笛秋的弟子,事情會好辦得多。」
石佛展開左手,手掌中躺著一枚細細的縫衣針,針尾還帶著一截白棉線。
而這一著才是真正能將李克己逼入絕境的。無論他是否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都會被趕到遠離洪武帝的地方,此生此世,再無出頭之日。
孟劍卿才想退下去,演武廳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麼不派一等好手去試,盡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爺怪你丟了他的臉面?」
石佛笑道:「你不必這樣客氣,我知道這個案子是皇爺親自關照過的,當然不敢就這樣將人領出去;只是請你多關照關照他。」
鐵笛秋是海上七星中最年輕也最才華橫溢的一個。
廳外一名瘦小的老僧走了進來,笑眯眯地道:「知道你們在找我,我就自己回來了,以免讓老朋友為難。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只有這孟校尉可以與李克己一爭高低。怎的不派他去?捨不得?」
沈光禮沉吟著說道:「能讓鐵羅漢這樣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