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五 借東風

第四章

之五 借東風

第四章

各家海商心中的念頭轉來轉去,不約而同都將目光轉向了陳永興。
酒過三巡,龍顏終於提起了大家心中的疑問:「雲姑娘,請問你與令兄專程來泉州,究竟有何要事?」
她言語溫婉,卻令聞者動容,不知不覺中已生出酸楚同情之意。
早在宋世,各色海船便以福船最為出色,人稱越險洋如履平地;閩中的船工水手,同樣也號稱天下無雙。泉州各家海商,稱雄一時,多有得益於此。
只是這計劃投資浩大,造船與訓練水師又需時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效。萬一朝廷的決策到時有變……
但若是現在不出錢出人,將來船隊出航,沒有自家的份,只怕腸子都要悔青。
僅僅為了這樣一個理由,就值得他們投入巨資守候數年來完成這個計劃。
孟劍卿暗自揣度,這訓練水師的重任,多半是由雲燕然主持,所以他此番來閩,才會特別注意陳鯊這樣的水戰人材。國初群雄的水師舊部眾多,雖然歸降已久,但是與朝廷的隔閡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由海上仙山出面來甄選訓練,倒也不失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折衷之策。
薄堅捋著長須慢條斯理地說道:「若是能不斷有海船將蘇麻離青從西洋運回中土……」
瓷器在大明的對內對外貿易之中,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能再次大量生產出那樣美麗的青花瓷……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其中的重大意義。
雲燕然注視著陳永興說道:「如陳老伯所說,陳祖義確有海船上千。但是這上千海船,竟然都未能攔住我們的千里船。不知陳老伯對此又作何想法?」
她這后一句話,令得在座諸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一熱,彷彿能見到那移山倒海的壯觀景象。
雲燕嬌抿嘴微笑:「龍家妹子——我託大叫你一聲妹子如何?」
龍顏沒有回答,轉向雲燕嬌,輕聲說道:「雲姑娘,這件事情想必是海上仙山一手促成的吧?我很好奇呢,很想知道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熱心。」
薄堅沉吟良久,說道:「朝廷目前正對塞北蒙古用兵,開支只怕還是不寬裕的。要建造這樣一支船隊,這個資金嘛——」
而海上仙山究竟以何種方式來護佑他們的平安,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
海上仙山若不帶回蘇麻離青,只怕說不動洪武帝下這個決心。而現在更是由海上仙山出面說服泉州海商投入龐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來完成這個計劃——換了別人來說這番同樣的話,絕不能對泉州海商產生同樣的影響力。
雲燕然坦然說道:「不但資金,就是船工水手,都要仰賴各位大力支持。」
一念及此,孟劍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突然間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激烈。
雖不能比當年班超斬匈奴使奪龜茲軍,只怕也相去不遠。
陳永興淡然一笑:「如果我們的船隊每次遇上陳祖義,都只能有三分之一的船脫險,那我們遠涉重洋、萬里求利,這利又從何來?」
龍顏這一表態,其他十二家海商,順水推舟,紛紛表示自己責無旁貸應該為國分憂,為民興利。
雲燕然微微一怔,轉眼看向孟劍卿,意識到孟劍卿與他一般暗自震驚于陳家的耳目通靈;再看其他海商的神情,顯然也早已聽說過此事。
雲燕嬌一笑,轉頭看向雲燕然。
另一名海商嘆息道:「但是朝廷有禁令,每年出海的船隻和次數都受到嚴格限制。」
禮部派一名國子監生來代表國家正式祭祀媽祖,便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她外表嬌柔,但對如此大事,卻表現得這般明決果斷——也許在外人看來會覺得太過草率匆忙。但是孟劍卿絕不會做如此想法。
陳永興看起來仍是淡然處之,但是微微顫抖的鬍鬚卻令得他心中的激動欲蓋彌彰。只是終究還是沉得住氣沒有第一個表態。
雲燕嬌緊接著說道:「我朝開國以來,南洋唐人,包括海上仙山,無日不盼望重見王師。原因也正在於此。」
雲燕嬌略停一停,又道:「各位想必清楚得很,近百年來,南洋唐人敬奉海上仙山,為的不過是希望海上仙山能夠護佑他們在異國他鄉的平安。」
雲燕嬌慢慢說道:「南洋唐人,已經百年不見中華衣冠,身在異國他鄉,被視為亡國之民,其中辛酸,不是身在其中,只怕是無從體會的。」
在座諸位,會心含笑地看著她們套近乎。
薄堅暗自罵了一句「老狐狸」,轉向龍顏,含笑說道:「不知龍家侄女你意下如何?」
雲燕嬌接下來的話卻鋒芒一轉:「但是海上仙山終究不過是一座海島而已,怎比得國家有移山倒海之力!」
她說完這番話,觀荷台上一片寂靜,但各人的臉上表情卻絕不平靜。
在那些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海船之間,似乎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通道,可以讓遠在千里之外的船工水手乃至於海商,很快地知道海上發生的一切事情。
但是箇中滋味,只怕又各自有別。陳永興的臉上,似乎都已放出光來。
他話中之意,座中海商自是人人心知肚明。這一二十年來,泉州海商之所以不能大展身手,固然是因為朝廷禁令森嚴,因為陳祖義橫行海上;同時也因為,南洋各國,態度曖昧,只怕都不太希望見到中土船隻來往頻繁,更不希望見到中土海商越過他們的中轉直接與西洋貿易,而其中一些港口,敵意尤甚,無論是淡水食物供給、船隻停泊修理還是各色貨物貿易,諸多留難,甚至於強行驅逐,又或是暗裡縱容海盜掠奪。南洋險途,不僅險在風濤,也險在人心。要越過南洋去到遙遠的西洋,那更是萬分驚險了。
雲燕然放下酒杯,環視四周。泉州城最重要的人,今夜均已在此。
冷眼旁觀的孟劍卿打量著這些海商臉上變來變去的神情,暗自吁了一口氣。
龍顏只沉吟片刻,便抬起頭來,輕輕一笑:「這件事情,于公于私,龍家都不應推辭。」
泉州海商空有富可敵國的財富、龐大的船隊以及訓練有素的船工水手,卻只能一年年看著海船與水手老去。這個新興的帝國,並不是那麼信任這些與蒙元及國初爭霸諸雄的關係太過密切的海商,包括他們的船隊;尤其是在大海上還遊盪著為數不少的譬如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陳友諒的舊部這樣的不法之徒的時候。
但是,萬里洋麵上,若有了如此強大的一支船隊,何處不可去?何事不可為?
眾人嘩然,都將目光轉向了雲燕然。
閩中幾乎無家不出海、無人不與南洋唐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但是親族血緣無從割斷,即便是利害關係也事關重大。譬如泉州海商在南洋各地所置產業,便為數龐大;只是歷年收益,因為艱難險阻太多,一直無法帶回家鄉,積存在異國,由各自親族保管,無論是產業還是守業之人,難免都有朝不保夕的擔憂。但若是有了這樣一支船隊來往于南洋之上……
很顯然是希望先由他們這些大海商墊支。
雲燕然進一步說道:「不要說陳祖義,就算是尋常一國乃至於幾國之力,只怕也不能與我們爭鋒。」
雲燕然聲色不動地道:「所以不但要由水師護航,要將這支水師擴充規模、嚴加訓練,更要將海船重新建造,使得陳祖義的船隊無論在速度、靈敏還是堅固、龐大上,都無法與我們相提並論。到那時,他若再敢前來挑釁,將無異於自取滅亡。」
不能不讓他們倒抽一口冷氣……
這樣看來,陳家似乎又有復興之日了……
他從容說道:「我們的來意,各位或許已猜到幾分。」
若是不弄清海上仙山的用意以及他們在這個計劃中所扮演的角色,還是不能讓人放心的。
而十三家海商中,造船最在行的,無過於陳家。
他沒有說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這也到了該細細商議的時候了。
雲燕然微笑道:「但是如果在大明的旗幟之下,由大明的水師領航出海,那又大大不同了,是不是?」
難怪得龍吟去世這幾年來,龍家的地位,竟是絲毫未曾動搖。這絕不是因為其它十二家海商顧惜這個孤女、心慈手軟吧。
雲燕然曉之以理,雲燕嬌動之以情。海上仙山精心培育的這兄妹二人,果然是有大將之風、王佐之材,調度人心,舉重若輕,指揮如意。
陳祖義的船隊號稱上千,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將只能載一二十人的小型海船也計算在內了。而聽雲燕然的口氣,竟是要建造上千艘論速度與靈敏堪比海上仙山的千里船、論堅固堪比水師戰艦、論龐大堪比福式大五牙的海船。
他驀地驚覺,今天晚上,自己竟是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接近大明那顆勃勃跳動的心臟,接近這個國家的決策中心。
龍顏莞爾:「雲姐姐有話只管說。」
一片寂靜之中,敬陪末座的陳永興忽然淡淡說道:「聽說南洋大盜陳祖義號稱有千余海船,甚是猖獗,南洋各國水師,都不敢輕易與之交戰,連海上仙山此次駕船回來,也幾乎被攔截,同行的兩艘大明水師海船卻就此失陷。」
眾人都是大為震動。這麼說來,竟是整個國策即將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