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五 借東風

第五章

之五 借東風

第五章

文儒海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孟劍卿道:「今天晚上就是龍顏的十八歲生日。」
孟劍卿心道,每次帶的回春丹都會用在別人身上,真不知是好是壞。
他沒有說出口的感嘆是,龍家這個女兒,論起吃喝玩樂來,只怕這世上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般深諳個中三昧的。
孟劍卿與雲家兄妹的臉色都不由得一變。
龍顏身後,不知何時已經放了一個沉檀木製就的多寶架,一名侍兒小心翼翼地將玉觀音放在多寶架的正中一格。
一道金色的影子箭一般自艙中掠出。
龍顏正將一扇扇窗戶依次打開,艙中陳設,一絲不苟,依足了真實的海船模樣。
最後奉上壽禮的是陳家子弟,他站起來時,孟劍卿忽然覺得心中微微一動。
薄家這份禮物,也許不算最名貴最合龍顏心意的,但是無論如何龍顏也不會將觀音像挪到角落去。這就見薄家的心思了。
但是在他出聲喝止之前,龍顏已經揭開了甲板,然後驚呼一聲「抓蛇」便向後倒去。
孟劍卿忽然說道:「最後一種為什麼是龍鳳呈祥?」
這不但是龍顏的生日宴會,只怕也是為她選婿的盛會。
雲燕然縱身撲向那條小蛇之際,孟劍卿叱喝一聲,早已拔刀躍起,越過雲燕然身邊時左足在他肩上一蹬,借得這一蹬之力,去勢更快,終於搶在那條小蛇游出觀荷台之前,一刀斬下,劈山之勢將蛇頭連同半塊漢白玉石板一同斬落,蛇身留在觀荷台上,兀自扭動不止;玉石板落入水中,蛇頭卻被斬得飛跳起來,在半空中呲牙咧嘴,仍舊彷彿活物一般。孟劍卿心頭一懍,斜身出刀,格得那蛇頭橫飛出去,在觀荷台的石柱上一撞,又回飛過觀荷台,正當蛇頭的眾人失聲驚呼,四散逃開;孟劍卿左手揚起,一柄小刀后發先至,將那個險些兒撞向汪知府的蛇頭射得再次變了方向,「叮」地一聲與小刀一起插在了廊柱之上。
不過就算雲燕然知道文儒海也中了毒,也不能指望他會留下那枚蛇膽來。
事發突然,汪知府至此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厲聲說道:「陳永興,陳六如,你們好大的膽子!」
文儒海面色慘白,只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倒地不起,可憐他滿懷的抱負根本還沒來得及施展啊……
對雲燕然來說,文儒海的份量怎能與龍顏相提並論?
這樣絢麗的煙花,便是應天府的元宵佳節,也難得一見。
龍顏此刻的神情,宛然只是一個好奇心盛的少女,嘗試著去發現這艘小小船模中的每一個秘密,而每一個秘密,都會帶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喜——特別是在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做到與真船一般無二的地方。
龍顏似乎深知該如何對付這種蛇毒。雲家兄妹與孟劍卿腦中不約而同地轉過這個念頭。
但是更大的陣仗還在後面。
龍顏此時已咽下蛇膽,閉著眼低聲說道:「蛇血!」
眼看著她正要揭開甲板察看底艙,孟劍卿心中驀地一跳,方才那隱隱約約的警兆此刻突然間變得無比明顯。
但是一釘一刀射中蛇身,卻只聽得叮噹之聲如金石相激,似乎那小蛇竟然刀槍不入。
文儒海腦中空白一片,獃獃地張大口,一枚丸藥已塞入口中,滴溜溜地滑了下去。
文儒海一怔。
早有龍家侍兒雙手接過轉遞過來,龍顏也站起身來雙手接過,放在身前的几案上,輕輕打開錦盒,捧出那尊絕無瑕庇的玉觀音。這倒讓文儒海與孟劍卿都有些驚訝。當場拆看禮物,這好像不太禮貌吧?
但是他們隨即明白,這不是普通的壽禮,是以非要讓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文儒海喘了一口氣,不免好奇心盛,走上前去俯身仔細看那蛇頭。孟劍卿才喝得一聲「別靠近」,那柄自下而上洞穿蛇頭的小刀已經因為洞穿堅如金石的蛇皮後勁道不足、插入木柱太淺而連著蛇頭一起掉了下來,竟不偏不倚落到了文儒海的左前臂上。
龍家別無尊長,龍顏選婿,全由她自己做主。現在她的三年喪期已滿,也難怪得泉州各家海商都虎視眈眈。孟劍卿不覺暗自一笑。
郝東山當時號稱笛中第一國手,供職樂坊,不應有機會來泉州吧?
這警兆從何而來?
煙花消散,燭光重明,薄堅身邊的那名薄家子弟率先站起來,手捧著一個一尺來高的錦盒,轉向龍顏,欠身說道:「龍姑娘,這是家母送給你的一尊羊脂玉觀音,已經特意送到普陀山開過光,家母希望這尊觀音能夠保佑龍姑娘你福壽雙全,一生平安。」
大事既定,座中各位,總算可以放鬆心情來欣賞這荷池月色了。
龍家的僕人機靈,此時已經飛快地取來龍家庫房中所備的十余種蛇葯,龍顏親自選了一種,與文儒海兩人分別敷用。
孟劍卿轉頭低喝道:「張口!」
孟劍卿低聲說道:「是郝東山。離開應天前,我聽說他向樂坊請假來泉州,為的就是在龍吟女兒的壽筵之上吹奏一曲。當然龍家想必也向樂坊繳足了聘金。」
孟劍卿回頭望見雲燕然此時已抓住那蛇身,手上一加力,蛇膽擠了出來,雲燕嬌立刻接過,毫不猶豫地喂進了龍顏口中。
孟劍卿迅即飛掠回來,順手抓過一枝巨燭,將滾燙的燭油滴了下去,蛇頭受這一燙,本能地收縮,孟劍卿右手刀起,將蛇頭挑開,反刀拍入觀荷台正中青玉缸的冰塊之中。
龍顏將船模放在面前的長案上,拉動細如絲線的纜繩,居然能將風帆升起,輕輕撥了一下風帆,那片薄薄風帆立時繞著桅杆轉了起來。再轉動絞盤,長鏈拖著錨鉤慢慢地升起。而撥動船舵,船頭即刻在平滑如鏡的長案上慢慢轉向。
茫茫然呆在那兒的在座各位,被汪知府這一喝,才算驚醒過來,汪知府的隨行衙役即刻上前扭住了陳永興和那名陳家子弟。
只這一剎那間,眼看那小蛇便要游出觀荷台、躥入水中、再難尋蹤跡了。而若不抓住這條奇特的小蛇,只怕根本找不到對症之葯。
龍顏含笑向那名薄家子弟說道:「多謝薄家伯母惦記了。」
孟劍卿給文儒海包好傷口,見他臉色,仍是白中發青,不由得皺起了眉。回春丹的藥力應該已經化開,為什麼還會這樣?難道那金色小蛇如此之毒,竟連回春丹一時間也化解不了它咬過龍顏之後殘留的毒性?
孟劍卿此番赴宴,只帶了兩名衛士,都留在觀荷台外守望,此時兩人不待他吩咐,已經疾步奔至,俯下身去輪流為文儒海吸去左臂傷口中的毒血。孟劍卿讚許地微一點頭。不枉他將這幾個人帶了這許多時日,還算是識時務會做事。
孟劍卿轉眼看那名陳家子弟,心知恐怕只有這種令龍顏意外的禮物,或許才最能給她驚喜、令她動心;這件禮物,是出自陳家哪一個人的想法?會是這名含而不露的陳家子弟嗎?還是別有高人?
龍顏身後的人影射出透骨釘后,顯然深信不會不中,已然伏下身去為龍顏處理傷口、吸出蛇毒;雲家兄妹則一左一右即刻搶到龍顏身邊警戒。
龍顏輕輕叫了一聲「蛇膽」。
一曲終了,荷池上的燭光不知何時均已熄滅,朦朧星空之下,驀地里騰起一片燦爛煙花,在夜空中顯現出無數雀鳥模樣,正中卻是一隻丹鳳,正寓百鳥朝鳳之意。這一片煙花消失,另一片煙花又已騰起,卻是群芳捧牡丹。文儒海一一計數,接下來是天妃降福、龍宮斗寶、流雲蝙蝠、萬字綿綿、蓬萊仙山、萬里雲帆、龍女拜觀音、飛天繞崑崙、雙龍戲珠、三星捧月、搖錢樹、聚寶盆、亂雨打青荷、菊花滿地金、麻姑獻壽、龍鳳呈祥。正好一十八種。
那蛇頭死而不僵,死死咬在他左臂之上。
文儒海嘖嘖嘆道:「這般煙花,想來多半出自漳州賀家。我以前只見過百鳥朝鳳這一種。今晚可真是大開眼界了。」
座中一片驚嘆聲。
而這樣精緻的手工,即使是見盡人間珍寶的龍顏也為之動容。
雲燕嬌即刻抓過兄長手中尚在微微扭動的蛇身,擠出蛇血逼入她的傷口之中。
居然能將郝東山請來吹笛。
龍顏顯然知道以陳家的本事,造出的船模絕不只是看看而已。
那名陳家子弟,許是因為陳家近年來頗受打壓的緣故,不像其他那些海商子弟那般飛揚自負,舉手投足之間,隱含著察言觀色的審慎與沉著。他奉上的是一艘純金打制的小小海船模型——這倒是陳家本色。
文儒海不由得嘆息:「這麼大的陣仗。」
龍顏身後的陰暗處,在同時躥出一道黑色人影,右手一揚,三枝透骨釘激射向那條飛快遊走的金色小蛇,小蛇蜿蜒盤旋的速度極快,兩枚透骨釘居然落空,第三枚射中蛇尾;孟劍卿也在同時縱身躍起,揮出一柄小刀,正中蛇身。
這時他們都已注意到,每位海商的隨行子侄,看起來都很年輕,一表人才。只是神情之間,多多少少都顯得有幾分緊張。
隔了荷池花林,遠遠地傳來清越悠揚的笛聲,文儒海聽得一會便訝異地道:「這是應天府樂坊教頭郝東山才剛譜出來的新曲《東山月》。吹笛的人不會是郝東山吧?」
文儒海恍然:「這麼說今天晚上就是——」
接下來的幾家,所送禮物,也是無不爭奇鬥巧,用盡心機,其中一家送的居然是一顆徑寸大的無價明珠,似乎比去年進貢的那顆合浦寶珠還要大、還要光澤圓潤。汪知府倒也罷了,只是看得文儒海這等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的人目瞪口呆,孟劍卿私心忖度,便是洪武帝的生辰,只怕也沒有這般排場。洪武帝知道這番場面后,不知會做何想法?是覺得龍家太過奢侈甚至於有違制越禮之嫌,還是不過一笑置之、感嘆龍家這個只會花錢的女兒遲早一日會敗光金山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