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之三 魚美人

第四章

之三 魚美人

第四章

齊小魚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時當歲末,風雪交加,道路泥濘難行,程小姐嫁資又豐厚,是以程家早早便雇了船隻,準備走水路入長江水道再轉運河入京。
海龍王注視著她。齊小魚見到他破船之際,為什麼猶豫了那麼久才出手阻止?她在猶豫些什麼呢?
那是鄱陽湖中最險惡的九鬼井。大小船隻,一旦被捲入九鬼井的漩渦之中,便再無生機。在湖面令人目眩的漩渦之下,是一個個更大更急的漩渦,老人傳說這漩渦之下是一條通往大洋的無底暗道,水流出沒,捲起遠古時期的劫灰,才令得水流都變成了淡淡的暗黑色。
她定一定神,說道:「原來你只不過是想打劫,我還以為……」
齊小魚震驚地望著這一幕,終於明白,海龍王剛才是救了自己。
海龍王以為她是朱逢春的朋友,卻不知朱逢春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臉,更不知道有她這麼一個人。
此時此刻,朱逢春的未婚妻,正在北上的途中,很快便能與他相會,舉行婚禮。
那漢子情知有這麼一個對手在旁邊,他是休想得逞了,當下收起尖刀,向齊小魚比了個手勢,便向遠處游去。
附近有幾艘小船正在靠攏過來,那漢子高聲叫道:「你們都走開!」
更何況她那樣的富家小姐,又怎麼會識得水性。一旦落水,自然是有死無生。
他的左手已經觸到了那道被卷向九鬼井的暗流。
她竟然在救程小姐?
這一片水域,漩渦眾多,水流湍急,又正當進入長江水道的要塞,歷年以來,大大小小的失事船隻,不計其數。若非冬季水枯流緩,又無大風大雨,程家本不打算走這條道的。
那漢子打量著纖瘦的齊小魚,掩飾不住他的驚訝與讚賞:「我沒想到程家居然請了個這麼出色的保鏢護航。」
他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齊小魚緊追不捨,已經將要踏入他設下的陷阱。
齊小魚總算吃驚地「哦」了一聲:「我聽說過你。」
齊小魚驀地驚醒,雙腿魚尾般一擺,已經躥出丈余,抽出腰間別著的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那漢子的腳底。
齊小魚怔怔地看著船底的裂縫慢慢擴大,那漢子的手勁如此之強,竟不必借用鐵鎚。
在冰冷刺骨的水底,齊小魚纖巧的身影浮了上來,悄無聲息地依附在船舷上,怔怔地聽著窗內飄出的笑聲。
齊小魚的臉色微微一變。
齊小魚怔了一怔。
畢竟,人力有時而盡。
水中另有一條人影,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正向程小姐的座船游近,口中咬著一柄尖刀。
心念方動,左足已然飛起,勾住了齊小魚纖瘦的腰肢,將她帶往右側。
漩流湍急,海龍王一邊纏鬥一邊引著齊小魚往西北而去。
如果讓她有時間熟悉了鄱陽湖底的水流情形,鄱陽湖就再不是他的天下了。
小魚從來沒有感到像此刻一樣的脆弱與孤獨。
船家已經叫了起來:「唉呀,這船漏水了,程小姐,快換船吧!」
是不是因為,這漢子多半是被她殺死的水賊的同黨,是她招來的禍端,讓程小姐受連累,她心中過意不去?
小船領命,不再靠近。
那漢子盯著齊小魚說道:「我姓海,鄱陽湖上都叫我海龍王。」
大江南北,水道英豪,沒有人不知道集仙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巫山門雖然令人敬畏,但只有精於水戰的集仙峰,才能讓海龍王這些人敬服。所謂「技壓當行」,便是如此。
齊小魚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叫齊小魚,是巫山門中集仙峰弟子。」
那漢子已然發覺了她的異樣,轉念說道:「不對,你不是程家的保鏢,你應該是那晚救朱逢春的人吧?你是朱逢春的朋友?我那些手下,其實都是你殺的?」
她為什麼要救程小姐?
湖上風雪瀰漫,半里之外,已不見岸影。
昏黃的燭光中,海龍王席地而坐,嚼著一片老薑,打量著對面閉目盤坐、靜靜調息的齊小魚。隔了燭光,齊小魚身上溫熱的氣息一波波散發開來,在寒冷的、風雪交加的冬夜裡,這樣溫熱的氣息,令得海龍王不由得生出一陣異樣的恍惚。
海龍王心中忽然一動。
他這話衝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是說出來之後,卻又覺得,若當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絕不讓小魚受那樣的委屈。
水中光線黯淡,齊小魚只能約略看清,那是一個年輕精壯的漢子,身上刺著彩色龍紋,雙目炯炯打量著她,很顯然與她一般能在水中視物。
小魚低下頭輕輕說道:「我本是南海一個採珠人家的女兒,因為天生異稟,七歲時便被師父選中,按他指點在各地修鍊。兩年前我在洞庭湖修鍊時,遇到了……他……」
海龍王怔了一下便道:「你師父不許你張揚?那就不提你吧,只說是我的主意。」
秋試放榜,朱逢春以第二十名中了進士,殿前對答,大獲聖心,吏部默察聖意,點選朱逢春為巴東知縣。
那漢子卻以為她已同意,身子一挺,向上急升,摸到了程小姐座船的船底,伸手握住尖刀往船底插去。
海龍王將魚脯、乾糧和清水遞給她,看她默默進食,不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你師父是誰?」
緊閉的窗內,隱隱傳出侍兒與程小姐說話的聲音。船上無聊,程小姐正與侍兒玩開交線,時時飄出嬉笑之聲。
程家船隊啟航之際,當地鄉民聚滿了岸邊前來送行。程家一介鄉紳,卻得了朱逢春這麼一個貴婿,令他們不能不艷羡萬分。
那漢子吃了一驚,疾忙收回尖刀,身子一曲,讓開蛾眉刺,隨即俯衝下來,尖刀刺向齊小魚的頭頂。
海龍王一指遠遠的程家船隊:「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在鄱陽湖上,想要和我作對,想要護住程家船隊,先得過了我這關再說,你來吧!」
他一埋頭鑽入了水中,齊小魚只怔了一瞬便跟著沒入水中。
程小姐雖然掌管家事已久,畢竟仍不過是一個玩心未泯的年輕姑娘。
只要他能將這個奇特的外地女子誘往他的左手邊,她將再無脫身之法。
齊小魚感激地向他笑笑。
這樣冰冷刺骨的湖水,就算程小姐識得水性,也很難逃命。
齊小魚終於睜開了眼。
齊小魚突然警覺地沉入水中。
水霧茫茫,冰冷的湖風挾著片片雪花打在他們臉上。
海龍王吃了一驚,挪近身子,遲疑著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又覺得不太合適,只得說道:「齊家妹子——你多大了?十七還是十八?我叫你一聲妹子,不算託大吧?齊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傢伙對不起你?你只管說,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
她望著海龍王的眼睛,遲疑許久,終於說道:「他不認識我。」
朱逢春出身將門,卻棄武從文,考中進士,只此一項,已大得官家與朝中大老們的讚賞;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務,處事幹練,絕非尋常來自田間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朝廷對他期許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東任職,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幹,這不過是青雲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練。
齊小魚倉皇地叫道:「不,不,不要提我的名字!」
齊小魚急忙搖搖頭:「不,不,他沒有。」
打量著齊小魚茫然的神情,那漢子忽然明白過來:「你不知道我是誰?更不知道那些人是誰的手下?你究竟是從哪兒來到鄱陽湖的?」
即使是能在鄱陽湖中翻江倒海的他,也從來不敢接近那片淡黑的水域。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細不可聞。
她的眼裡慢慢地浮起了不可自抑的淚光。
天色昏冥,明明不過午後,看起來卻將入夜了。
海龍王已經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聲,等著小魚繼續說下去。
巴東本是大宋最小、最窮的縣,加之此地民風強悍、朝廷威儀難行,歷任知縣,無不視之為充軍流放一般。太宗朝時,十九歲的寇準考中進士,朝野嘩然,認為朝廷取士太過銳進、有損國體,於是頭角崢嶸的寇準便被派至巴東任職,以此作為磨練之途。但自從寇準寇大人成為一代名臣之後,巴東之小與窮雖則未變,名氣已是扶搖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們,私下裡已將巴東知縣一職視為終南捷徑,認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輕官員,是不會被派往此地磨練的。雖則三年磨練下來,總有一小半翻身落馬的,一大半狼狽而逃的,但只要能夠平安熬過這三年,至不濟也能夠越級擢升。大宋多年太平無事,官員三年一考選,按資歷逐級升遷,尋常青年官員,多半要熬白了頭才能升到的品級,巴東知縣往往一躍而至。是以年輕士子們對於巴東縣令一職,當真是又怕又愛。
齊小魚抬起頭望著他,似乎要弄清楚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海龍王的面相雖然悍勇得近於兇狠,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卻有著不會讓齊小魚誤解的誠摯。
然而那笑容中卻透著苦澀。
出沒于鄱陽湖中,卻居然連他都不認識。
湖水自她的臉上流過,她年輕的臉容上,卻彷彿蓄積著難以言說的種種悲傷與哀愁。
齊小魚一驚之下,蛾眉刺劃過,在海龍王的左大腿上劃出一道血痕,血絲流出,立刻被暗流捲走,徑直卷向那片淡黑的水域,急速旋轉著,瞬時不見。
如果程小姐死去……
進士榜一到江西,程家已經知道,只等京中信來,便打點行裝,送小姐入京成婚。
船隻從他們頭頂緩緩駛過。
那人影見到齊小魚,似乎怔了一怔。
齊小魚身子一側,一個翻滾,讓了開去。
齊小魚不明白對方的意思,默不作答。
前方的水流已呈現出淡淡的暗黑色。
他們已經離得很近,海龍王指指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腿,齊小魚心中一陣慌亂,伸出左手托住海龍王,擺動著雙腿向水面上浮去。
海龍王錯愕地看著齊小魚,好一會才哈哈笑道:「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別條水道上的哪家弟子,卻原來……難怪得你不懂我們的手語。久仰久仰,集仙峰弟子,果真是名不虛傳!朱逢春既是你的朋友,他的妻室我們也不敢為難了。你可知道,除了我之外,水道上還有好幾路人馬在打程小姐那筆豐厚嫁資的主意?回去之後我得趕緊傳下號令去,免得他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集仙峰!」
上任之前,朱逢春還有一件大事要辦,就是迎娶已經聘定的程小姐。
她轉過頭看著海龍王。
他在暗自吃驚。這麼貌不驚人的少女,在冰冷的湖水中,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鯊魚皮水靠,與他纏鬥的同時,還要應付她不太熟悉的水底暗流。
遠遠的那些小船,料來便是海龍王手下接應的船隻。
海龍王望向前方。
前方便是龍王廟。
面前這個奇異的少女,究竟是從何處來到鄱陽湖?
齊小魚這一回約略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叫她跟著他去,比個高低。
那漢子突然做了幾個手勢。
他們幾乎在同時浮上水面換氣。
他謹慎地問道:「朱逢春這種豪門子弟居然會認識你,當真讓人意想不到。」
海龍王在湖岸旁邊有一個隱秘的落腳處,藥材食物衣服,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