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翻雲覆雨費心猜
第二節
那頭領接了令箭急忙離去。
巨石壘就的寨牆之上，少寨主宮大勇正在巡視。接到侯大總管從天機府發來的警報之後，落霞寨已經多加了三班崗哨，宮大勇更是每兩個時辰便巡視一遍。
落霞寨依據著西天目山主峰棲霞峰層層而建，此時夕陽西下，棲霞峰頂雲蒸霞蔚，紫氣繚繞，林海中處處可見高牆石樓，森嚴錯落，隱伏著重重殺機。
於是化為「一葦渡江」，飛越過那一片刀海，足尖一點地，即刻反手一劍刺出，「梅花三弄」，幻出三朵顫抖的劍花，再一抖，已是九朵。
宮太宏心中微驚。他已經得到消息說，黃大家剛剛練出的驚魂之劍已落到了雲夢手中，朗月禪師品評時曾講過，驚魂之劍，汲月華之精鍊成，稟天地間陰寒之性，若遇其主，一式既出，驚心動魄，天下少有人能當其鋒芒；但用劍之人也會被劍氣所制，不得凡人之樂。所以他給了這劍兩句偈語：
落霞寨的軍令，從來就極其嚴明。
雲夢已在眾人錯愕之際縱身向東飛掠而去。
說話之間，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數丈開外千丈崖和棲霞峰之間的那道亘古無人的深谷。
她已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主劍之人必性如寒冰
然而此時此刻，由不得他分散心神，定一定神，宮太宏轉過目光向雲夢道：「主不佔客先，請——」
一擊成功，雲夢已疲倦得面無人色，站在那兒，隨風欲倒。
眾人相顧失色。相傳劍術的最高境界是一劍挑出十朵劍花，至今還無人能夠做到；真正劍術最為高超的宣王，也不過能在一招之內抖出九朵劍花。
千丈崖的崖頂，突然亮起了一點火光，雖然一閃即滅，龍飛這一組人得地勢之便，已經發覺，六名寨丁都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龍飛注視著對面山崖，說道：「我們再等一等，看看有什麼動靜。」
宮太宏注視著她，慘淡而吃力地笑一笑：「我還是老了。不過人劍合一，精、氣、神貫注一體，無跡可尋，無懈可擊，輸在你手裡，也不算冤。你走吧。」
最後一名黑衣人被砍倒時，雲夢已經從棲霞堂內飛掠出來。
他滑向千丈崖，那邊早有人接住他。
凡人當此，
黑暗中聽見利箭破空之聲，「奪」地一聲插入了他身邊的古松之中，箭桿上綁著一根細細的絲線。龍飛將絲線撈在手中，纏繞在古松之上，絲線的盡頭綁著一根細繩，卻是三股綿線纏就；綿線盡頭是一根細如小指的絞金索，絞金索一綁上古松，橫跨千丈崖與棲霞峰的一道索橋已經搭好。
就算傾落霞寨之力能夠僥倖下到深谷中去，只怕也非十天半月能夠辦得到的事情；而這段時間，也許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白光剎那間又消失在黑暗中。宮太宏跪倒在地，金刀斷為兩截。他以斷刀拄地，勉強撐住身子轉過頭來。瞬間的交錯，他胸前留下了一道極深的劍創，血如泉涌，寒氣直透入心腑。兩名頭領急忙上前扶住他。
但它的主人只怕今夜沒有這樣的精神與心力來駕馭這樣一柄如有靈性的寶劍吧。
握刀在手，宮太宏隨即大步走向雲夢，平托金刀，道：「你任選一樣兵器吧。」
宮大勇哈哈一笑：「是，不關你什麼事。」
落霞寨的寨丁和大小頭領一陣騷動，宮太宏注視著雲夢露在面紗外的蒼白的臉孔，很明顯雲夢方才獨力開啟棲霞堂十三道門時耗費了太多真力；也許不會有比今夜更好的機會擊殺這來自東海的颶風般的對手了。
四寨主便是醫聖的門外弟子宮絕塵，所居之養生堂，乃是他練丹配藥之地，沒有寨主的令箭，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宮太宏臉色一變，取出一枚令箭交與一名頭領：「去養生堂請四寨主來診治！」
首先滑過來的是兩名黑衣人，蒼白得幾無血色的面孔似乎說明了他們都是習慣於生活在黑暗之中。那兩人一過來便分守在古松兩旁。
她注視著龍飛，低聲說道：「龍莊主托我問令尊好。」
宮巧姑驚愕地望著雲夢，忽然向後一仰昏了過去。寨丁手忙腳步亂地將她抬走，宮太宏的心神不由得一陣震蕩；他從來不知道巧姑對那個沉默寡言的龍飛如此關切，看來寨中人說的笑話並不只是笑話。
雲夢面容忽地一變，恍然籠上了一層飄緲的雲氣，神情飄忽不定；眾人正訝異間，她已縱身躍
宮巧姑抿了抿嘴，別過頭去。
宮大勇微微眯起眼望向那領隊，隨即回過頭來向宮巧姑笑道：「今晚輪值的是龍飛。」
雲夢微微一笑，默認了他的猜測。
鎮靜一下心神，宮太宏說道：「想必你就是東海飛魚島那位雲夢姑娘吧。」
宮大勇將外袍一脫，抓過寨丁遞過來的厚背刀，大喊一聲沖入了戰圈。
雲夢搖搖頭：「你不必去了。將這些寨丁的屍首扔到山谷里，你沿著這索道避往千丈崖，我的手下會為你改妝易容，你連夜去龍家莊隱藏起來。落霞寨無法清點屍首，就不會懷疑到你，令尊仍然可以在這兒安然呆下去。」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近，龍飛也迎上前來。龍飛當年隨著他父親龍雨田投入落霞寨時，還只是一個剛會走路的嬰兒，不知不覺間，已經長成一個英姿挺拔的年輕人了。
那點火光又亮了起來，這一回在暗夜中劃了一個圓圈才熄滅。
一名寨丁急步上前向宮太宏低聲稟報道：「少寨主中了這蒙面人的淬毒暗器！」
宮太宏正待說話，聞訊趕來的宮巧姑在人群之中高聲叫道：「等一等——」
是不是因為他自知並非落霞寨的嫡系子弟，身份相差太遠、希望渺茫，才會如此？
宮太宏疾退，弓步如探，刀光化為八面金鎖，將流水盡行封在門外。
宮大勇頹然坐倒在地上，寨丁還欲來扶時，他做了個手勢止住他們，臉色極其痛苦。
宮太宏非常清楚雲夢的威脅。如果他不答應，雲夢必然會將解藥和鐵盒扔進那深谷中去；這麼短的距離，沒有人可以攔得住雲夢。
落霞寨早在雲夢殺死守衛、開啟棲霞堂的第一道門時便已驚覺，待到他們調動人馬趕到棲霞堂外時，雲夢的手下早已將從落霞寨的武庫中偷出來的石脂水倒在堂外點燃了，熊熊火光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荼毒天下反為劍奴〗
宮太宏回身力劈華山。
她是整個落霞寨的寵兒，唯有龍飛對她恍若未見，或者說，眼睛里有她，卻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將她放在心裡。
宮巧姑的臉上不覺一紅，低聲說道：「那關我什麼事來著？」
她的疑
宮太宏心中一懍，轉過頭來，注意到了她背負的暗金色鐵盒，臉色更是大變。
一共滑過來十二名黑衣人，最後過來的才是黑衣蒙面的雲夢。
原以為傳聞未免誇大，今夜一見，才知道這柄劍的確一出鞘便有先人奪人之勢。
宮太宏無力地倒了下去。
十二名黑衣人中，有四名留在那古松處看守索橋，另外八名負責阻殺落霞寨的人馬。
兩名寨丁望見龍飛臉上奇異的神情，心中剛剛感到不妥，心口已是一涼，軟軟地倒了下去。
宮大勇身邊是他的妹妹宮巧姑，一身石榴紅勁裝，剛健婀娜，雙頰泛著朝霞一樣生機勃勃的紅暈，圓圓的、黑亮的眼睛，純凈清澈得像兩泓山泉。兄妹倆的面貌神情十分相似，令人想見日出之際、晨露未乾、千里茫茫的大草原，帶著北國大地的氣息。
宮太宏獅子大翻身，刀光捲起滔天大浪，將梅花瓣瓣粉碎，心中懍然微驚，開始覺得也許所有人都低估了雲夢的真正實力。
劍光疾收，倏爾又是一吐，「雲無心以出岫」，漫捲起片片雲煙，令人想見巫山神女自雲雨中飄落的風韻。
宮太宏急退，金刀在胸前劃了個大圓弧，每一劍都擊在刀上，叮噹之聲不絕。雲夢揮劍，「鳥倦飛而知返」，軟劍圈引金刀。宮太宏運千斤墜，屹立如山，金刀破陣殺將，自劍環中長驅直入。長劍被迫抽回，「手揮五弦」、「駕乘六龍」一氣呵成，盪開刀光，雲夢飛落向宮太宏身後。宮太宏疾轉身回刀。但云夢在空中忽然不可思議地折轉身形改變了飛撲的方向，「驚回千里夢」，一道白光眩得人睜不開眼，彷彿閃電劈開烏雲密布的天空一樣凌厲可怕，宮太宏竟為之心寒。他從未見過比這更炫爛、更無懈可擊的一劍，它凝聚了用劍人所有的精氣與生命力。
龍飛抽出兩柄小刀，在他們的衣服上仔細拭乾血跡，這才收回到靴筒里的刀鞘中。隨即打起火石，向對面晃了兩晃；停一會，又晃了兩晃。
宮巧姑的神色緊張，望著雲夢道：「原
龍飛躬身行禮，稟報道：「一切平安。請少寨主放心。」
百鳥之王自空中翩然下降，儀態萬方，而泠泠劍氣卻直逼人心。
但是他已永遠不能回來。
一陣箭雨將她衝天而起的身形逼回到地面上。
宮太宏只略一躊躇，便慨然說道：「好，我答應你！取我的金刀來！」
雲夢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輕輕一揮，抖得筆直，修挺的劍身高貴優雅，有如月下清泠泠一痕雪色。
他目不斜視，稟報之後，立即又退回到隱在暗處的崗位之上。
圍堵她的人馬立刻追了上來。
劍氣流瀉，石坪被擊得碎屑紛飛。「風起青萍之末」，長劍貼地反攻。
雲夢望向宮太宏的目光中充滿敬意，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將裝有解藥的小瓷瓶放在地上，隨即一縱身踏上那道索橋，飛鳥般沒入淡淡夜霧之中。
宮大勇往後急退，揮手下令繼續放箭。但是雲夢去勢更快，身形一晃，人已鬼魅一般欺入宮大勇胸前，一掌擊在他胸口。宮大勇藉著這一掌之力向後倒翻出去，幾名寨丁急忙扶住他時，雲夢手一揚，一道銀光划著弧線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宮大勇胸口。
龍飛的神情異常嚴肅，說道：「兩個人跟我去稟報，其餘人留在這兒繼續監視，不許驚動對方，仍回原地藏好。」
她不知道龍飛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冷淡疏遠，雖然恭敬，卻客氣得過份。
宮大勇指揮寨丁以沙石撲滅烈火，雖然說人手眾多，仍舊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得以成功，雲夢卻已開啟了三道門。
眼看已將到那道索橋處，迎面忽地射來一篷亂箭，雲夢雖然躲過，心中卻吃了一驚，難道留守的四名手下都已被殺？
日落之前，宮大勇兄妹已經巡視完大半個落霞寨，轉到了棲霞峰東面的峭壁之旁。此處壁立如削，無法修建石牆，是以只安排了十二名寨丁、兩名領隊輪班守衛；對面的千丈崖，相距數十丈，也是峭然獨立，遠遠望去，就如一個遺世孤立的人影。兩山之間的深谷，霧氣茫茫，因為亘古無人而隱隱帶著蕭殺之氣。
龍飛拱手道：「多勞三伯惦
宮太宏緊盯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要交出解藥，交還鐵盒和盒中的東西，你有什麼條件？」
暮色漸深，山風四起，遠處傳來一陣陣的狼嗥。
龍飛只一怔便答道：「是。一個時辰之後宮大勇會再來巡視，請姑娘一定抓緊時間。」
人群讓開一條道，讓宮巧姑走進來。
龍飛最後回望一眼夜霧之中的落霞寨。這雖不是他的父母之邦，卻是他長大的地方。
鐵盒之中，不但裝著宮家與宋皇室的盟約，還有當初金帝賜給完顏澤的雙獅金印、十三太保後人及舊部的復國盟詞以及各地盟友名冊。
落霞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雲夢身上，無論他們是如何不情願放過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雲夢，卻沒有一個人違背宮太宏的命令出來阻攔她走。
宮巧姑臉上的關切與焦急令得雲夢微微一怔，隨即說道：「你到這谷底去找他們吧。」
雲夢淡淡地道：「希望宮四寨主能在一個時辰之內為令郎解開我那柄穿雲梭上的毒。」
雲夢身形迴轉，「流水無情」，劍光如江水甫出巫峽，波濤洶湧。
宮太宏大喝揮刀。鳳羽被勁風吹起，刀光森森無處落足。
當他沿了長繩滑到千丈崖底時，聽到了棲霞峰上隱隱傳來的廝殺聲，抬頭望去，卻見火光衝天。
當日巫山神女隱居山中，日日見雲開雲合，江水滔滔，山風浩浩，飛鳥回還，電閃雷鳴，有感於心，配合拂雲手、躡雲步而創此飛雲劍。它要求習練者必須要有神女御風的情態、飄然出塵的氣度，才能劍與心合。
不多時龍飛已經回來，先到離他最近的兩名寨丁處低聲囑咐了幾句，離他遠的兩名寨丁聽得兩聲悶哼，正在奇怪，龍飛已經走近，說道：「我們留在這兒繼續監視千丈崖上的動靜。」
雲夢環視著四周層層密圍的落霞寨人馬，稍一思忖，答道：「我會給宮寨主公平一戰的機會。如果宮寨主能勝得了我，便得回你要的解藥和鐵盒中的東西，我也留下來任你們處置；如果宮寨主輸了，我仍然會留下令郎的解藥，但是這鐵盒我要帶走，不過我會好好保管它，不會毀掉它，也不會用它來要挾你們，直到你們有本事勝過我。宮寨主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