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六章 輕揭重簾問前因

第二節

第六章 輕揭重簾問前因

第二節

趙鵬心中劇震。
宣王注視著他,說道:「非常時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這一次我叫廷玉與你同來宣州,就是想讓你轉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對,就讓你一肩挑兩枝,將來成親生子,各承一枝血脈。」
饒是趙鵬見慣各種場面,至此心中也未免有些緊張。
唐廷玉一笑:「王爺當然不會提,是我在窗外偷聽到的。」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許多對漢人來說無關緊要的疾病,很可能會對王爺這樣的人造成極大的危害。」
不疾不徐,毫不費力,卻字字清晰,聲聲入耳。
宣王凝視著他,當初選定唐廷玉,是因為他出眾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關切,甚至於有意引他開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決定的更重要的因素?
新月如鉤,宣王與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欄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將雲夢盜走宮家的復國盟約的事情告訴趙鵬。雲夢雖然答應不會拿它來對付宮家和王爺,只怕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夠左右的。」
唐廷玉默然片刻,問道:「王爺想起了什麼?」
趙鵬不自覺地注視著他。龍飛之姿,天日之表,用來形容他是最合適的。也許他穿上龍袍會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接著說道:「這些年來,因為諸多顧忌,我是在有意疏遠姑蘇趙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
他只穿了一襲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卻仍有一種不怒自威、傲視四海的氣度。
宣王示意他們都坐下,打量著趙鵬,過一會微笑道:「上一次見你時,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說過?你若不是姑蘇趙府的獨子,早在那時我就將你要過來了。」
宣王凝望著星空,過了一會才說道:「所以我才要正式與姑蘇趙府結盟。道消魔長,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夠扳回劣勢。江夫人必定會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著轉過頭來看著唐廷玉道:「有了你們兩個,宣王府會比在我手中時威名更盛。」
侯大總管笑眯眯地將他們迎入大門,趙鵬笑道:「多日不見,侯大總管更見富態了啊!」
唐廷玉深吸一口氣,儘力讓自己的語氣與平常一樣,說道:「王爺為什麼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陽湖失去的那個孩子?」
宣王嘆息一聲:「有些事情,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了,但是這一次坐關之際,突然間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凝視著宣王那有如大海一般浩瀚明凈、帶著深藏的悲哀的雙眼,心中一陣陣地難過。
唐廷玉低頭思忖片刻,問道:「如果突然間有人領著一個二十歲的——唔,就說男子好了,來見王爺,說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這個人除了長得像王爺之外,別無人證物證,王爺是否能夠辨別真假?」
宣王也沒有追問下去,他深信無論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會妥善處理此事。他深思著答道:「我提前出關,是因為突然心動,再難入定。」
他隨即轉向唐廷玉:「你陪鵬官去用飯,飯後即來見我。侯大總管會將鵬官安全送到蘇州,順便好與江夫人洽談此事。」
宣王震驚地瞪視著他。
世人只能仰望的宣王,似乎永遠只讓人見到他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他們走入頤年堂內,上前拜見宣王。
到宣州時,已是三天之後的日暮時分。
唐廷玉沒有回答宣王的疑問,反而轉過話題問道:「王爺原本說過會在四月初十左右出關,為什麼提前這麼長時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宣王臉色突變。
唐廷玉不敢再問下去。他知道唯一渡過這一劫的那個男孩子名叫烈文,終究還是在十歲那年病死了。
但是現在,宣王卻改變了主意。
唐廷玉緊接著說道:「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情,是王爺自己說漏了嘴。十二年前師父帶著我到王府來拜見王爺,其實是將我送給王爺考選。也就在那一次,我聽到了這件事情。」
唐廷玉震驚地望著宣王。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震驚地互相看看。宣王府與姑蘇趙府正式結盟,天下震動,即使是賈太師,想對這兩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後行。宣王多年靜養,一旦處事,仍舊是當年令人聞名變色的霹靂手段。
但是如果他的猜測竟中事實——
有誰能分擔宣王內心深處的重負?
趙鵬怔了片刻才道:「姑蘇趙府固然已是危機當頭,宣王府好像還沒有這樣危急吧?」
唐廷玉緊接著說道:「王爺見了我之後,師父他老人家便將我打發出去,單獨和王爺在書房中談話。我很好奇,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要特意帶我來讓王爺過目,就趁王爺和師父還沒進書房的時候躲在後窗下了。頤年堂的侍衛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在做什麼,還以為我只不過在那兒看螞蟻打架。」
而他只有在唐廷玉這個後輩面前,才會袒露自己心中對過往挫敗的在意。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說什麼?不必拐彎抹角地來試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東流言紛紛,胡嬤嬤幾個也回稟說你待那雲夢姑娘很是不尋常,似乎過分關心了一些,也難怪旁人誤會。我問可兒,可兒也含糊其辭。你如何對我講?」
唐廷玉望著宣王說道:「如果趙鵬能夠順利地與東海聯姻,宣王府的力量將更為強大。」
宣王心中緩緩升起溫熱的暖流,微笑著拍拍唐廷玉的肩,說道:「你跟我來。」
宣王道:「是。我們遇上的是天花。漢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會安全渡過;可是我這一輩七個兄弟姐妹,卻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我曾有過十一個孩子,但只有一個孩子渡過這一劫。」
趙鵬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只怕立刻便會招來人主之忌。為人臣者,不能不收斂鋒芒,以求明哲保身。
宣王微一凝思,便說道:「我記得你第一次來宣王府時,就是在這頤年堂中見我的。不過我絕不會在你面前提起鄱陽湖的事情。」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時還是小小孩童的自己,初次見到宣王時的震驚與身不由己的仰慕。這樣傳奇般的英雄,在世人眼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有著這樣悲哀的心事,令得靜靜旁聽的他熱淚盈眶。十二年過去,對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甚。宣王獨自背負著重任,但是他可以分擔,可以讓傲然獨立、心中不勝蕭索的宣王開懷大笑、暫且放下那重擔。
唐廷玉抬起頭望著宣王,眼神熾熱:「王爺,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說過的那件事,曾經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為王爺找回萱夫人和那個孩子。」
宣王喟然嘆道:「也許是因為我的時間快到了,所以才會不斷地想起身後的事。是不是因為我一生殺伐太多,上天才會給我這樣的懲罰?」
宣王接著說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體內流著的都不是純粹漢人的血。你是醫聖的弟子,該明白這會有什麼影響。」
宣王凝視著他:「你都聽到了些什麼?」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麼都聽到了。王爺問了我的生辰之後,感嘆說萱夫人的那個孩子應該與我是同一個晚上出生,如果還在的話,也該和我一般大了;師父問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爺回答說杳無音信,經查實鄱陽湖的水賊與此事並無關係,擄走萱夫人的賊寇此後也沒有提出交換條件,他懷疑萱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王爺當時沒有將我留在府中,以免觸景傷情。十二年來,這件事情我一直記在心裏。」
侯大總管並不引他們去客廳,而是徑自轉入後園宣王靜養的含珠湖畔頤年堂。踏入院門,趙鵬正猶豫著未得宣王允許,是否最好不要將阿蘇三人帶進頤年堂,便聽見堂內一個從容清朗的聲音道:「都進來吧。」
唐廷玉注視著宣王微微湛藍的眼睛:「我的確曾猜測過王爺的祖上中必定有來自異邦之人。」
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無論趙鵬如何出色,畢竟不能代替宣王親生的兒女。後繼無人,足以令宣王這樣的英雄也意氣消沉。
宣王驚異地看著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說什麼?你遇上了這樣的人?」
侯大總管擺著手笑道:「哪裡哪裡,鵬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
趙鵬不覺為之震動,這必是宣王無疑;他雖身在堂內,卻彷彿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動靜,包括客人心中的猶豫。
唐廷玉詫異地看看侯大總管。就算趙鵬論輩份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總管也不需如此謙恭啊。
宣王微笑:「廷玉會給你解釋。」
宣王已經平靜下來,苦澀地答道:「即使是醫聖,對有些與生俱來的缺陷也無能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宣王苦笑。唐廷玉從小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有的時候膽子大得叫華陽真人頭疼不已。宣王喟嘆道:「看來我們都太低估了八歲孩子的心機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號令天下叱吒風雲,從來不會想到,我居然也會遇上這樣的挫敗,妻離子散,還找不出對頭。」
唐廷玉注意著宣王的神色,說道:「王爺從來不提這件事,是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宣王府的失敗?」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不是因為對外宣稱的死於疾病,烈文從小到大都無病無災,五歲時又順利出了天花;烈文的死完全是因為我們的疏忽。烈文十歲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給他一盆洛陽綠牡丹。你知道嗎?烈文他從小就喜歡養花,綠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歡,常常親自照料,不許別人動手。但是沒有人想到,那盆綠牡丹中,藏了一顆劇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後孵化出來,咬了烈文一口。烈文當時沒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後毒性發作,無論什麼辦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個宣州知府恐懼自殺,斷了我們追查的線索。這件事情我們沒有對外面提起,所以外間人都以為烈文也是病故的。」
那一年宣王已年過六旬了,卻仍像一個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藍的雙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
宣王府規模宏大,佔了宣州城的整個東北角,半新不舊的青瓦粉牆毫不張揚,院牆之中,樹木蔥籠,一灣流水蜿蜒穿過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陽江。
宣王自語般說道:「大宋自開國以來,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難,近支皇族更是幾乎掃蕩一空。南渡至今,不過歷經高宗、孝宗、寧宗、理宗與當今官家五帝,卻只有高、寧二帝是子承父位,其餘三帝均以外藩入繼大統。就是其他枝脈,姑蘇趙府不過留得趙鵬一棵獨苗;宣王府赫赫揚揚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個孤家寡人!」他仰天長嘆:「天不佑我,時也,運也,命也!」
宣王的世子被人刺殺,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宣王府承受不起這樣的失敗。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經過這麼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們的希望。」
唐廷玉心中的激蕩令得他貿然問道:「我曾聽醫聖說,王爺的子嗣,因為生有惡疾,所以才無法成活。難道一點補救的辦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