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此江海寄餘生
第七節
唐廷玉低聲對林夫人說道：「請你擋住這一邊，我去看看雲夢的傷勢。」
唐廷玉不覺皺了皺眉。谷川這樣一來，雲夢和江東武林之間的這筆帳更是難算了。
但是來箭太密，而且箭枝破空之聲極是迅猛，似乎連龍家莊以蒙古人的騎射之術訓練出來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輪快箭過後，船夫雖然安然無恙，卻有一枝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腳。
唐廷玉面色微變：「我來之前，宣王已經傳下號令，只要東海各島不尋事端，江東武林也暫且按兵不動。天機府這幾家擅自伏擊雲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使得他們有足夠的理由不聽從宣王的令諭？」
一陣風過，唐廷玉忽然聞到了風中飄來的硝煙與火油之氣，心中一懍，說道：「他們打算用火攻。」
但日已經遲了一步。震怒的雲夢，長嘯著騰空而起，斗篷捲起一陣狂風，揮落第二輪快箭，驚魂劍已然出鞘，風一般卷向箭來之處的密林。
他堅持說道：「先禮後兵，就算最後仍要動手，宣王府也問心無愧。你們先在這兒等著。」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與游龍劍爭鋒的，只有驚魂之劍。驚魂之劍原本是黃大家打算獻與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為他人的殺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毀掉這柄劍。但若是宣王能夠收回這柄劍，方二爺認為該如何處置它？」
方守拙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唐廷玉為什麼要選擇留下。無論唐廷玉有著什麼樣的身份，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
唐廷玉一笑：「我們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舉關係重大，日後若有機會，王爺自會向方二爺解釋。還望方二爺三思，將我這番話轉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雲夢一咬牙，縱身躍起，在空中提氣，凌空連踏數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雲夢情急之中居然令得她的躡雲步更上一層樓，能夠凌空換氣、連變數次身形，躲過了一輪轟天雷碎片，飛落向火網之外。
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隨後縱起，靴尖在一塊擦身掠過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縱高數尺，翻落向火網之外。
如此箭術，必定是池州白鶴庄的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變，只來得及說了一聲「方二爺快下令停箭」，便縱身飛奔向小船。
他們仍舊乘坐來時的小船離開了龍家莊，打開水寨大門之前，雲夢留下了放走龍君侯的手令。
春潮湍急，船隻順流而下，去勢極快，諸葛神弩搬動不便，很快落到了後面。天機府各路截殺的人馬，只得棄
雲夢的座船已經在望，但是春陽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邊，船頭飄揚著「趙」大旗。
唐廷玉更加扣緊了她左腕命脈：「霹靂堂的火器，十分惡毒，你不值得去冒這個險！你若一定要出這口氣，我答應你，日後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如願。」
他從沒見過雲夢這樣憤怒，即使是他，都有著悚然心驚的感覺。
橫川木搖搖頭：「這個我們尚未探明。請雲夢小姐示下，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當先破圍而入的，是林夫人帶領的四名女侍以及蘭兒蕙兒。四條天羅帶與兩條縛仙索施展開來，密雨般的箭枝被橫掃得七零八落。林夫人與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邊，蘭兒蕙兒則笑吟吟地躍落到雲夢身邊，一眼見到雲夢臉上的血，都驚叫起來。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游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擊範圍之中。
不待雲夢再說，他拔足躍起，在空中提氣高聲叫道：「唐廷玉求見方二爺！」
唐廷玉擔憂地注視著雲夢臉上的淚痕。無論她如何堅強，萱夫人的死終究令得她心神大傷。如果龍擾三要動手，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說，宣王已經收服她？」
雲夢的身後，已留下數十名死傷者。
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雲夢一掙之下未能掙脫，回過頭來厲聲喝道：「放開我！」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雲夢和東海各島為蒙古人所用，將給日本帶來什麼樣的威脅。
雲夢臉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唐廷玉一見之下已然知道，傷痕太深，傷愈之後必定會留下明顯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還是雲夢凜若寒霜的表情。
雲夢怔怔地凝視著她。
唐廷玉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如果他下令截殺，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雲夢一邊。
旭日已升，伊賀島與雲夢的一年之約已滿，他們已經不必再留下來。
金詠之曾經托宣王照顧金昭。這也許就是他的回報，派金昭暗中監視龍家莊的動靜。然而以金昭的如此成就，金詠之仍要將他託付給宣王，究竟是愛子心切，還是鬼谷大劫難逃、連金昭都難以倖免？
而小船已衝出了火網，重新來到她與唐廷玉護衛之間的河道。
雲夢見狀微微一笑，眉宇稍稍舒展開來。
霹靂堂一出手，圍攻他們的人立刻四面退開，以免遭池魚之殃。密林中帶著油脂的火箭射入兩岸的草叢與河道，立時在他們周圍織成一片火網。霹靂堂不
唐廷玉凝神聽完，說道：「方二爺，如果這些人真是雲夢的手下，雲夢既然已經傳下號令暫且休戰，他們又怎麼會擅自行動？」
兩名伊賀島武士立即從水中翻身躍出，揮刀護衛萱夫人的遺體。
四名伊賀島武士全力擋落箭枝，保護兩名船夫。
方守拙盯著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約與雲夢在東海的地位也相去不遠。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處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麼及時傳下號令並保證他們遵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是潛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間諜。而且，當時還有消息說雲夢已傷重而死；畢竟這麼多年來宣王的對手沒有一個能夠逃出性命。那些內奸要擅自行動、為她復讎，恐怕也不無原因。」
小河中浪花湧起，雲夢驀然一驚，站起身來，神情之間，已經迅速恢復了平日的鎮定。
雲夢看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機府諸人，始終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圍，仍然認為這可能是個誤會。
但是他仍要儘力而為。如果雲夢在此地大開殺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後，宣王府很難向江東武林交代。
巫山弟子的武功成就，似乎與他們的優美外表有著極為微妙的關係。
雲夢擋開他伸過來想為她止血的手，冷冷說道：「你守住這兒，我去除掉霹靂堂的人。」
正在猶豫之際，對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篷亂箭。在這雙方對峙、蓄勢待發之際，暗中埋伏的人馬，懾于雲夢的威名，精神早已綳得極緊，亂箭一發，混亂之中不少人以為號令已發，紛紛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應，河岸之上早已經喊殺聲響成一片。
唐廷玉轉向雲夢，說道：「天機府諸人伏擊你，甚至將我也算計在內，其中必有理由，或許有什麼誤會。如果能夠澄清誤會，也好避免自相殘殺。而且兵分兩路，更容易被人各個擊破。不如你們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問個明白再動手也不遲。」
他提到小青，唐廷玉心念一動，說道：「趙鵬曾告訴我，小青的舞技師承可疑，宋土之上，已經沒有一個舞師能夠教出她所習練的能使身輕如飛燕的舞技。」
宣王府的人終於趕到。
他的原意，是想說明小青身份可疑，不能將她與來自東海的海盜等同視之。
而雲夢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令得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雲夢是掉進了別人精心設計的一個陷阱之中。此時此刻，要辯解雲夢的清白只怕十分不易。他轉念說道：「方二爺，今日雲夢如果沒有帶著她母親的遺體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觀，你自問能否成功截殺她？」
方守拙嘆了口氣：「機會不大。不過唐三公子說這番話有何用意？」
雲夢轉過目光來看著他：「你忘了我的告誡？不能以你之短，攻敵之長。」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臨風而立的雲夢。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重傷未愈的痕迹。
雖然春雨才停、草濕路潤，但對於擅用火藥的霹靂堂而言，不過稍有不便，並不能減弱他們製作的火器的威力。
唐廷玉置之不理，揮劍擊倒攔在身前的兩名武士，繼續保持與雲夢平行的步速，護翼河中的小船。
聽他提到金昭，唐廷玉悚然心驚。當初金昭潛入天機府中通知史清逃走時，他就已經震驚于這個十七歲少年的成就。而短短兩個月時間里，金昭的隱遁之術似乎又有了極大進展，無論是龍擾三，還是他和雲夢，都未能發覺潛藏在暗處的金昭。
雲夢的目光搜尋著岸上伏兵的蹤跡，說道：「我們得先發制人。既然你們願意留下，那就隨唐三公子護送萱夫人的遺體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毀掉霹靂堂的火器，牽制他們。」
但方守拙冷冷說道：「這一點我們也已經知道。當日在梅園壽筵之上，有太常寺中主持皇家樂舞的一位主事，他後來對我們說出了他對小青的舞技的懷疑，並且肯定地指出，小青的舞技，只怕是蒙古人的宮廷舞師教出來的，所以不知不覺間帶出了一點蒙古舞的步子。僅僅憑著這一點，我們還不能斷定東海海盜已經被蒙古人網羅利用，但懷疑總可以吧？」
方守拙正等在林外。
雲夢揮出斗篷，捲住轟天雷擲向密林。橫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將那枚轟天雷擋落到數丈開外的河水中，轟然一聲巨響，騰起一片巨浪。
唐廷玉劈落身後的亂箭，趕到河岸邊時，密林中已傳來陣陣慘叫之聲。
密林中忽地飛出兩個黑忽忽的圓球，直取雲夢與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那是霹靂堂的轟天雷，別用兵器碰它！」
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為江東武林最忌憚的人。
唐廷玉皺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對，橫川木已搶先說道：「雲夢小姐，也許由唐公子單獨護送萱夫人的遺
但是他們的背後突然傳來一片喊殺之聲，夾雜著嗚嗚的海螺聲。
更何況雲夢畢竟也只是個年輕姑娘。
唐廷玉魚躍而起時，望見雲夢左頰傷處不停流下的血，心中雖然焦急，卻無法分身，只因白鶴庄的弓箭手已經追了上來，重新架起了諸葛神弩。
雲夢去勢已盡，猝不及防，倉促之中將身一伏，舞起劍花護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遠過於任何弓箭，震得雲夢握箭的右手虎口微微發麻，只覺左頰之上一陣灼熱，已有一塊漏出劍網的碎片擦著她面頰飛過，劃出一片深深的血痕。
橫川木低下頭答道：「小姐的告誡，我們當然不敢忘。但是小姐的安危，恐怕更為重要。」躊躇一瞬，他看看唐廷玉，放低了聲音說道：「金昭剛剛來見過我，他聽到了小姐與龍擾三的全部對話，並轉告與我。小姐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伊賀島不勝感激，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要保護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
混戰之勢已成，東海武士人數雖少，但悍不畏死，更有雲夢助陣，邊打邊走，天機府各路人馬竟是攔他們不住，反而被挾裹著順河道而下。
萱夫人靜靜地躺在船頭，初升的春陽柔柔地抹在她的臉上，令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詳，彷彿隨時會睜開眼來。
自河中鑽出的是橫川木，他躍上船頭，躬身施禮，雲夢有些意外地道：「你們還沒有撤走？」
局面已經脫出了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控制。
他不由得想到趙鵬對他講過的巫山弟子的特性：巫山弟子深知美貌與多情是最銳利的武器，務必磨礪，因此無不講究皮相之優美、氣質之風流飄逸，即使是相貌不那麼出類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種系人心魂處，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
水寨大門在他們身後關閉。
唐廷玉不得不摧動劍氣，將亂箭逼落，好護衛船隻迅速離開此地，以免越是拖延，雲夢傷人越多。
唐廷玉確有對方守拙等幾位主事人暗中說明雲夢身份的打算。但是雲夢此語令得他不覺一怔。的確，沒有足以服人的憑據，除非宣王親自出面，沒有人會在這箭在弦上的關頭相信他的話；而他更進一步想到，只怕其中又發生了什麼變故，也許連宣王也不能力挽狂瀾。
方守拙高聲叫道：「唐三公子，霹靂堂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經橫掠過小河。
橫川木沒有回答，卻說道：「
小船向西駛去。
方守拙沉吟不語。
谷川並未急於衝進來為他們解圍，而是指揮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擲松油火把。霹靂堂弟子隨身攜帶著眾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勢一起，都倉皇逃避，但仍有幾名弟子身上起火，慘叫著滾倒在雨水未乾的草地上，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只是霹靂堂製作火器之時唯恐火勢容易撲滅，特別加了種種油脂，一時之間，這些人身上的火哪裡能夠撲滅！其中一人懷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時忘記了身邊還有此物，連環爆炸之際，又傷了數名弟子。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們並不敢違背王爺的令諭。這一次是東海海盜先動手，才迫得我們奮起反擊。昨天江上一戰，王爺手下留情，沒有取那雲夢姑娘的性命，還讓她以和局退下，也算得仁至義盡了，只可惜那些海盜全然不吃王爺恩威並用這一套。昨天下午消息剛剛傳回天機府，潛伏在府內的內奸便刺殺了我的兩個弟弟來報復。霹靂堂雷老爺子和試劍廬黃老爺子再次遭到暗算，傷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損傷。那些內奸雖然都是死士，我們沒能抓住活口，但是他們臨死之前口口聲聲說要為小主人報仇。我們拷問關押在天機府的小青，她一問搖頭三不知，但是那些內奸的身上，都像她一樣刺了一條小魚，只不過刺的地點各不相同。這正是飛魚島的標誌。」
雲夢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傳來螺號聲，雲夢脫口說道：「是谷大哥他們！」
一處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轉身形奔向那處密林。
留守的東海武士，在放走龍君侯之後，趕來接應了。
唐廷玉止住腳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間滿溢悲憤之氣，心中不覺暗自警惕，說道：「方二爺違背王爺的令諭，伏擊雲夢，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也就在這時，火網中又是一陣爆裂之聲，霹靂堂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連環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餘力未盡，猛一提氣，向前躥出數丈，就勢伏倒在草地上，無數碎片擦著他背上飛過，散落在草叢中。
雲夢揮起斗篷，卷落射過來的箭枝，眉梢飛揚，喝道：「開船！」
過了一會雲夢才道：「你是要對他們說明我的身份嗎？恐怕所有人都會當你是受了我的矇騙，在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