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六節

外傳 小夜

第六節

小夜望著牆上掛的楊將軍像,慢慢說道:「官家問我為什麼要掛一張這樣的畫,我說,襄陽被圍三年,我想祈求楊將軍保佑襄陽。」她的目光轉向江才人,接著道:「你不是說,襄陽是長江的門戶,襄陽一失,長江天險便不足憑峙,蒙古軍隊可以順流而下直入京城嗎?我想,官家聽了這樣重大的消息,一定不會再有心思……」
賈似道心中一驚,道:「北兵早已被打敗退了回去,怎的還會圍城!官家從哪兒聽來這些話?」
小夜回過頭來。她的神情有很大的變化,不再是入宮以來江才人所慣見的溫順羞怯,卻有著無畏無懼的坦然。江才人不由得一怔,她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怎麼小夜似乎並沒有因官家的臨幸斷絕了她回到李應玄身邊的希望而絕望?難道昨夜官家竟會突然轉性輕輕放過了嬌艷如花的小夜?
小夜的嘴角漾起恍惚的笑意:「我若不說,又如何?」
繡像上的楊將軍,面貌並不是畫上的人。小夜在不知不覺中綉成了她記憶里的面孔。江才人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李應玄。她曾陪侍太后參加過上一科新進士的瓊林宴,見過李應玄的兩位堂兄,他們的面貌和繡像上有些相似,但沒有那種呼之欲出的英挺。
她微笑著,低下頭定定地看著綉架上未完成的畫像。江才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她的心中忽地如騰起了一團火焰,照亮了她已驚嚇到將要失去知覺的心,明白了自己應當怎樣應對眼前的局面。
小夜坐在綉架前,窗外竹林送入森冷的微風。
度宗想了一下,問旁邊的內侍:「江才人院中的那個綉女叫什麼名字來著?」
太后希望江才人中秋之後再出宮,為她準備好這半年間的應景詩詞。江才人是她飲宴時的拐杖。她幾乎要後悔不該放江才人出宮了,不過,祈福更重要。
江才人站起身,望著小夜的窗口。
小夜驚得跳了起來。身後不是江才人,而是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官家!她顫抖著跪下行禮。度宗皇帝笑眯眯地拉起她,指著手背上一道淺淺的血痕道:「你看,朕的手都被你劃破了。」
江才人什麼時候悄沒聲息地回來了?一聲不吭地站在後邊嚇唬她。小夜順手將針往後面一紮,笑道:「我可不是好嚇唬的。」
然後她看見了那幅畫像。
定了定神,她抱住小夜,低聲道:「小夜,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出你的。」
謝太后的生日,宮中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月。百鳥朝鳳的綉幅,縫成霞帔,披在太后肩頭,妃嬪爭先誇好,讚頌官家的孝心。太后一高興,隨口便給了小夜一個「常在」的封號。江才人乘機說道,她想手抄一部《金剛經》,叫小夜綉出來,誦念萬遍,為太后祈福。江才人秀逸的小楷一向很得太后歡喜。太后答應讓她去靈隱寺請經文回來抄寫。
小夜語無倫次,囁嚅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心慌意亂,急得滿臉通紅。度宗毫不介意,打量著掛在牆上的楊將軍圖和綳在綉架上、尚未完成的綉畫,笑道:「你是不是打算告訴朕,這是張仙?」
小夜輕輕地撫著畫像。
度宗很得意自己能不著痕迹地隨口用上這個綺旎的典故。
江才人在太後宮中待到很晚才回來,推門卻見跟從官家的幾名內侍都在前廳,靠了牆坐著,一個個瞌睡得東倒西歪。小夜房中沒有燈。她的房中燈還沒有滅。她擔心官家在房中等,進去了卻只有服侍她的宮女倚在床頭睡得正熟。
中秋前,江才人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準備了上百首詩詞。她一向是親自送給太后的。入秋之後的黃昏涼意襲人。小夜為她找出披風,宮女提了燈,引著她去太后的寢宮。
內侍答道:「姓葉,叫小夜,池州人,為貢奉太后選進來的。」
回宮后江才人向太后道,靈隱寺的長老認為,這經文若在佛門清凈地抄寫,效力尤佳。江才人請示太后,能否在西湖附近尋一家清凈尼庵,讓她和小夜齋戒之後再為太后祈福。太后很高興地讓她去找這樣一方凈地,又向周圍人誇讚道,這個孩子最知道如何孝敬我。
上朝時,度宗皇帝問太師賈似道:「襄陽被圍三年,師相你看這可怎麼辦才好?」
因為江才人不在,幾個宮女都躲去自睡了。
江才人驚出一身冷汗,懷著最後一點兒希望,推醒一個熟悉的內侍,小聲問他:「官家今兒個怎麼會到我這兒來?」
她忙著準備行裝。小夜極高興能有這個出宮的機會。
她的心在痛,一時哽咽不能出聲。
小夜不知道這個典故。后蜀的花蕊夫人入宋宮后,因為懷念后蜀主孟昶,畫了他的小像供奉在自己宮中,某次讓太祖看見,問她這是誰,花蕊夫人情急之中說這是張仙,蜀中人家供奉他以求多子多孫。
小夜沒有回答,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用心在聽江才人說的話。
度宗道:「有個宮女說起這件事,因此問一問師相。北兵既然已經退了,想必是謠言。」
小夜垂著頭,答不上話。度宗不滿地「哼」了一聲,提醒她抬起頭來。小夜被迫抬起頭來。她無處可逃,無法可想。江才人有那隻貓解圍,她什麼也沒有。
那內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官家聽說你要出宮去住個一年半載的,特意來看看你。」說完又睡了,眼睛都不曾睜開。
小夜躊躇著該不該在楊將軍的周圍綉上那些金人。她不習慣綉那些她不喜歡的東西。天氣涼了,她覺得有些冷,後頸又開始隱隱地作痛。她離開池州時太倉促,來不及好好治療。她反過手去揉,手卻被人捉住了。
江才人在她身邊坐下,氣急地問:「小夜,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要說出襄陽被圍的事情?」
同樣的結局,小夜選擇了用生命來為李應玄做最後一件事。
賈似道正色道:「婦人家無甚見識,官家以後切不可輕易聽信她們才是。說襄陽被圍的,是哪一個宮女?」
最後一句話說得聲色俱厲,一邊看著那答話的內侍。內侍心領神會,連連稱是。度宗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而問起了中秋節有何安排。賈似道總有無數別出心裁的玩樂辦法。
第二天一早,太后便召她去修改詩文,她甚至沒能見見小夜便匆匆離去。
滿懷著希望的小夜,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朝堂上的對話,很快傳入了江才人耳中,她重賞了那通報消息的宮女,徑直去找小夜。
江才人抿嘴一笑,心滿意足地告退。
江才人怔怔地道:「可是,我早已警告過你,你若說出來,太師絕不會放過你的。」底下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也許掌刑太監馬上便要來行刑了。」
賈似道心說又是池州人。他皺起眉道:「一個小小的綉女,又在宮中,從哪兒聽來這些謠傳?定是與宮外有私相往來,才聽得到市井謠言。官家寬厚為懷,但這些宮人也太放肆無禮!」
小夜坐到後窗的綉架前,將燈捻亮一些。她想在九月初七江才人的生日之前綉好這幅畫。她的心意,都在那精美的針線之中。
江才人心中凜然一震。小夜若不用這樣驚人的消息來使官家無心尋歡,過了那樣的一夜,她便永不能回到李應玄身邊。然而她若說出這個消息,太師絕不會放過她,她依然不能回到李應玄身邊。
身後那人「嗤」地一笑:「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