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七節

外傳 小夜

第七節

江才人忍不住「哧」地一笑:「你才有那麼笨。」
江才人請求安葬小夜,被拒絕了。獲罪而死的宮人是不容收葬的,都送到了城郊的化人場,積薪焚燒,揚灰江中。但是這一回度宗皇帝特旨許她收葬小夜。
小夜罪無可逃。她被逼令自縊。但是因為中秋佳節,宮中停刑以免不吉利,小夜偷得了幾日生命,獨自在冷宮中等候最後一刻的來臨。
朗月已開始西斜。
在陪同太後接受朝賀之前,江才人自妝匣最底層抽出一枝芙蓉玉釵,仔細地插入左邊髮髻中。
江才人更為吃驚:「你連李應玄都知道!」
江才人臉上淡淡的哀傷彷彿已融化在月光中,所余的只有溫柔的寧靜。她取下頭上那枝芙蓉玉釵,輕聲說道:「我入宮時,你送我這枝玉釵,說無論何時,只要我戴著這枝玉釵公開露一次面,你就會來見我。你一直記得你的承諾啊。」她不由得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在心中苦笑。無論江才人做過什麼,無論他曾經怎樣痛恨江才人的一意孤行,他都沒有辦法掙脫這個由他自己一手織就的羅網。
白天里太后與官家接受群臣與官眷朝賀,晚間官家與妃嬪侍奉太后中秋之宴,熱鬧了一天半夜下來,宮中人人皆疲,連巡行的衛士也有些鬆懈。
他怔怔地看著低聲而熱切地述說著自己的計劃的江才人,只有在這時,江才人才褪去平靜淡漠的面具,重新變成他熟悉的那個智計百出、聰慧而倔強的少女。
隨著她這嗔怪的一笑,空中瀰漫起一片溫馨。那男子的神情也鬆弛下來,說道:「說說你的計劃吧。從小你就比我聰明,你動動口,我跑斷腿,沒想到七年不見,還是這樣。」
江才人黯然低下頭去,撫著玉釵,好一會才道:「今日你可以好好地取笑我一番了。」
江才人驚訝地道:「正是。你的消息從哪兒來的?」
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我若不神通廣大,今晚怎麼能來見你?真奇怪,七年來你第一次用這枝玉釵,卻是為了求我救一個不相干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有這樣的俠義心腸?哦,對了,從前你想救天下,現在只想救一個人,你的雄心竟銷磨得這樣快,真讓我吃驚啊!」
江才人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的犀利辭鋒,早已伴隨著她的可笑抱負消失無蹤。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少女。
中秋過後第二天,宮中便恢復了刑罰,第一個受刑的便是小夜。
可是她錯了。大廈將傾,不是任何一個人、甚至官家能夠獨力支撐的。她知道得越多,心就越冷。大宋朝的家法,後宮不許干政,她的天地是有限的,全憑著官家的喜好與取捨;而南渡以來,重臣擅權,積習已久,也不是官家能夠改變的,更何況今日這位官家全憑賈太師扶持才得以登基。
江才人院中靜寂無聲,宮女們都已睡熟,唯有江才人還在默默地等待。
為了這一刻,他甘願去冒這樣的風險。而這一刻他也真慶幸這幾天他沒有離開京城,否則,就算只耽擱一天來見江才人,也將是另一番局面。
那男子沒有回答,卻懶洋洋地道:「我憑什麼要救那個小夜,讓她去和李應玄逍遙自在?當初又有誰救過我來著?」
她疲倦地垂下了眼帘,說道:「你當然知道,我戴上這枝玉釵,是因為有求於你。」
那男子沉默了一會才道:「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但他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調侃的語氣:「你立志要做大宋朝的長孫皇后,輔佐官家重整河山,我若不幫幫你,只怕你在做才人之前就被除掉了。」
江才人深吸了一口氣,才能說出自己的要求:「我請你救一個宮女。」
江才人凄然一笑。記得那時年紀小,自以為滿腹詩書,才氣驚倒眾多鬚眉男兒,更兼家世高貴,教養良好,容貌美麗,又是太后特旨徵召,一旦入宮,自當春風得意,一展平生抱負。所以無論那人怎樣冷嘲熱諷,也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掌刑太監下令行刑時,江才人悄然而入,給平靜無語的小夜端上一杯送行酒。小夜由得她喂自己喝下,她的神色間始終帶著那無畏的坦然。江才人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開口,怔了一會,掌刑太監已不耐煩地催促她說時辰已到,她只能離去。
那男子似是不適應江才人的這一變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月光下江才人依然秀美的臉彷彿是他少年時的夢境重現。他的心不知不覺間已軟了下來,低聲道:「你要我怎麼幫你?總不能讓我帶了個大活人飛出宮去吧?」
給小夜定的罪名是刺繡時誤傷官家。念其無心,不誅連家人。掌刑太監還想追究江才人管教不嚴之罪。太后聽說后不滿地道:「胡鬧,江才人那孩子我最清楚不過,頂仔細守規矩的一個人,這全是那山野人家的小丫頭沒教養,關江才人什麼事?」太監只得作罷。
那男子只說了一句:「當然。」
什麼也不能做的官家,終於選擇了在醇酒美人中消磨日月,江才人成了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場舊夢,一見到江才人,便會讓他想到當初那徒勞的努力,所以只能不見。
那男子停了一會,不見她說話,訝異地道:「你竟不回嘴了?」
最初入宮那一年,似乎一切都是按她的心意在進行。她很快晉位才人。剛剛即位、頗思有一番作為的官家,視她為後宮中唯一的知己。她以為自己永遠都不需用到那枝玉釵。
江才人咬咬唇,由得他去嘲諷自己。原本是她任性地虧負了他,任他怎麼說怎麼做都不為過,只要他答應去救小夜。
那男子略帶誇張地道:「我怎麼敢取笑你?每次都是我被你嘲笑得體無完膚。」
終於,一個黑影悄然閃入了院中,徑直進了江才人的卧房。
江才人靜靜地看著那黑影進來,窗紙中透過的淡淡月光照著她的臉,那黑影忽地輕輕一笑,說道:「你這樣子,倒好像又是當年在芙蓉花架下等我的情形。都七年了,你可一點也沒變老啊。」
江才人抬起頭來凝視著他。黑暗中她只看到對方一雙笑嘻嘻的眼睛,雖然近在咫尺,卻又遙遠得讓她再無法觸摸到眼睛後面的心思。
江才人將小夜的棺木停在她抄寫經文的歸藏庵中,念了七天超渡經文,才下葬在庵后梅林中。
沒有人注意到江才人髮髻上那枝不起眼的玉釵。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話語中帶著玩世不恭的調侃。
那男子低聲一笑:「我就猜到你要我做的是這件事。那宮女是池州人,叫葉小夜,是不是?」